拜年帖

    小时候，我最喜欢过年。

    每年的大年初二，村里有一个拜年习俗。于是，年初一我就会陪着父亲写拜年帖。

    那个时候，父亲是用毛笔字写的拜年帖。父亲的毛笔字体是扁扁的，比划细细的，很漂亮！

    我问父亲，你临摹的是谁的字体啊？父亲笑笑，依然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这个时候，我就在旁边磨墨。

    母亲在一旁裁纸，她每年都会准备两张大大的红纸。母亲裁剪了很多的帖子，一个一个整齐地折叠好以后放在父亲的手边。我问母亲，为什么有的厚，有的薄？母亲笑笑，你看，这几个帖子特别厚，那是因为它们都要被送给我们氏族内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我恍然大悟，原来裁剪帖子还有讲究的。

    大红的纸，大红的帖子，红彤彤的一片，表达了送帖人对受贴人热忱的祝福和发自内心的尊重。在我和母亲闲聊的时候，父亲已然写完了好几个拜年帖。他仿似完全不受我们言语打扰，只顾把自己虔诚的祝福镶嵌在飘着墨香的字里行间。

    我把心思回转到父亲身上，很认真仔细地看着父亲在红纸上写上一行行祝福的话语。这些字都是从右边往左边写的竖行，字数不多，但是父亲写得很慢。最后还要写上：恭祝千秋！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歪头看着父亲的手。这双手，平时都在修理汽车，它不但会接线路，还会电焊。十指不是很粗糙但也不十分修长。它曾经沾满了油腻和污渍，攥着一个个螺丝螺帽在汽车底下摸索。而如今，就是这双手，紧握毛笔写出了一行行扁扁的清秀书法。它们宛如春天奔跑在草地上的小兔，把我的心神都给勾引了去。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又来了，我依然会在年初一的时候陪伴着父亲写拜年帖。又是几年过去了，心中的小兔蠢蠢欲动。我终于忍不住了，偷偷地拿了父亲的毛笔独自练了起来。当然，父亲的字就是我临摹的帖。

    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年初一了，父亲的侄子我的堂哥走进了我家。他对着父亲说，四叔，你该让小薇帮你写拜年帖了！父亲讶异地望着我，我傻傻地看着他笑。堂哥，我怎么可以和父亲比啊！我的字歪七歪八的，哪能写帖啊！

    堂哥笑笑又走出了我家，我低头继续磨墨，却发现父亲分明在看我。我不做声，依然把一个个帖子放到他的手上，一个个行云流水般的字就在红纸上流淌开来。我喜欢看着父亲写字，喜欢陪在他的身旁。

    转眼夏天了，父亲和母亲在门口和叔叔伯伯们聊天，我就在屋内练习写字。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会走来静静地看我一会，不说话也不发表意见，末了，又走去门口聊天了。

    我能感觉到，父亲虽然整天和冷硬的金属物质打交道，但是他的内心是柔软又细腻的。我无限崇拜地喜欢上了父亲扁扁的书法字体，可爱又秀气，宛如女子的手笔。我偷偷地想，有时就会偷偷地笑。

    再后来，我也能握着毛笔写拜年帖了，但是，我却坚决不写。我知道，父亲喜欢手握毛笔的感觉，喜欢用墨写出来的字，飘逸俊美，带着淡淡的墨香。当然，他更喜欢我站在他身旁，说，爸，你的字写得真漂亮！这个时候，尽管他低着头，我也能感受他悄悄的笑容。

    我知道，一年到头，父亲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写字，平时的这双手都要和汽油以及一些金属工具为伍。我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父亲的手，有力又灵巧，我一直这样觉得。

    我想，我要成全他的这份喜好，成全他也成全我自己。因为，年初一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天。这一天，我和我的父亲在安静和默契中享受温暖的父女之情。

    日子一年一年过去，我出嫁了。从此，我再也没有陪伴他写过拜年帖。再后来，粗线条的黑墨笔代替了毛笔。于是，父亲的拜年帖也稍稍变了一些味道。

    年初二，一些过六十大寿，七十大寿，八十大寿的老人家，都会迎来一拨拨的大人带着孩子送来拜年帖，送来长寿祝福。但是，一路行来，却再也闻不到曾经飘荡于风中的淡淡墨香。

    它已在岁月里飘远，在记忆里流淌，我在这里默默留恋。

    哦，父亲！那些年，我站在你的身旁，歪着头静静地给你磨墨，静静地看着你写字，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