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个少言的人,平时很少说话。父亲走后,娘更沉默了。在自己的孩子跟前,偶尔还说几句,但只要有其他人,娘只当听众,当被问到时,只是笑笑算作回答。
这次回家,从娘蹲起的速度,可以看到娘更老了。以前蹲起自如,现在起来已很吃力。说过的话瞬间就忘。娘真的老了。
2015年元旦的那天晚上,我和娘头挨着头睡在一个被筒里。因屋大天冷,我怕娘冻着,就紧紧地搂着她。可娘怕的却是尿在床上,每隔十分二十分钟就起来一次,越睡不着起得越勤。无论你怎么转移她的注意力,抱得怎样紧,她还是得起。我就这样掀被,等她上床,给她掖被,搂着她捂,然后不断重复那几个动作。想想平时姐姐就是这样一夜一夜度过的,真的感谢姐姐。
下半夜,娘终于睡熟了,不再下床解手,我却迷迷糊糊难以入睡。天不亮,娘又醒来,轻轻哀叹了一声。
“愁什么?娘,愁钱花不完吗?”
“唉——”娘又来一声。
“说给我听听。”
“不说,说了你听了难受。”
“不说我也知道你愁的啥。愁你自己,对不对?”
娘点点头,说:“我不能动了,咋弄?”
“别愁,不能动,不是有俺四个来吗?养孩子不就是养老的吗?你天天就吃好几顿饭就行了,啥也不要愁。”
娘又点点头,说:“你lang死的时候,我8岁,你小舅5岁。唉——”
我知道娘的话匣子打开了。
“有时候,在外头玩着玩着就趴在草垛跟前睡着了。你外老活着的时候,黑来还找找,等你外老一死,就没人问俺了。在外面一睡一夜。那时候就给憨子一样,没人找,自己不能回去吗?不知道。唉——真憨。”
“有一次,我洗红芋,洗一遍,我让你小舅搭把手抬黄盆倒掉脏水,盆大,你小舅小,抬不动给我说哎。谁知他松手了,一个大黄盆摔烂了,我吓得不能行。你大妗子回来一蹦三尺高吵起来’你看你小爹你小娘‘骂得你大舅也不敢吭。”
“有一次,我洗红芋”娘中间没停,就这样把刚才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讲起来。
不知讲了多少遍,又开始了另一段伤心事。
“我16岁,家里没啥吃,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你大妗子说’到那也是死,人家一家子都是先生,都要好,你衣服不能给人成一件,鞋不能给人捏一双,擎等着受气受死。”
“你六外老、还有赵家乐送的我,俺爷三个走一路哭一路,我也准备好了,要真受气,我就死了,骨头早该上黄锈了,没想到能活八十多。”
“八十多哪行,咱要活到一百多呢。”我楼了搂娘。
“没想到,来到这个家,你老就对你奶说‘这孩子从小没娘,可伶,不会啥,别吵她,慢慢教。’你奶就把衣服绗好,让我照着缝。”
“俺大妗子没算准吧,嫁给俺大,享福吧?”
“可,你大一辈子没打过我,没骂过我。”
“就是脾气有点怪。”娘压低声音说“你大,腿不好,就好像怕我有外心的样。那时咱的地都在东南湖,下地干活来回都从对门子过,有几个大小差不多的兄弟给开玩笑,你爹回来就盯着我问给人说的啥子。唉——心眼子孬。”
“谁没有缺点呢?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到老的时候俺大那么疼你,别说俺大的坏话,俺大能听见。”
“可,埋土底下还能听见,你大耳朵还真长。”娘笑了。
“那时候,咱的地都在东南湖。”娘又开始了刚才的故事,我一边听,一边数,第十二遍时,我有点困了,对娘说:“娘,别说了,歇歇吧,我困了。”
“不行。“娘坚决地说,”那时候,咱的地都在东南湖。”
后来,娘又讲了多少遍,我也没再数,依然像听第一遍一样认真。
做娘的忠实听众,这也算孝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