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了乡村的塆吗?没有。在梦中,我一次次在塆里徘徊。
在江汉平原不规则分布的由十来户人家串起来的古老社区,叫塆。
由柞树、槐树、柳树、枣树、椿楝树等构成的翠雾氤氲掩盖了古色古韵的传统民居,前高后低、青砖青瓦、木头架子撑顶结构、方格子窗、单壁墙的模样在记忆的心灵里呈现出清晰的线条。
我家所在的塆有十来户人家,一半程姓,一半陈姓。塆的西头有一颗皂荚树,结满了皂角,物质匮乏的年月,买不到肥皂、洗衣粉,家人洗衣服除了用夜壶的尿,就用这皂荚树的皂角了。
塆里只两处人家有高大茂密的竹林,一个是四爹家的,一个西美姐家的,竹竿竹枝竹叶油光翠绿。让人看得赏心愝意,竹子的绿是一种特别的绿,洁净、柔和、端庄,从巷子里吹来的一缕缕南风漫进竹林,竹子的清香更让玩耍的小伙伴久久不肯离去。
晚间菜秧瓜藤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蛐蛐声,我和小伙伴在塆子人家巷子处的柴垛旁躲起了猫藏。大人为了吓唬我们,编了不少鬼故事,什么吊井鬼呀、长舌鬼呀、白毛鬼呀,但我们玩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心里早没有鬼了。说实话,夜晚躲猫藏玩,玩出了我的胆量,现在我独自走夜路是不怕什么的。
在塆子所玩的游戏就是转铁环、弹玻璃球、打陀螺等,排顺序的规则当然是由一双手变幻锤子、剪子、布。转铁环从塆子的一头转到另一头,看谁转的时间长,童年在新疆时就做过这种游戏了,弯成烟斗型的长铁条套上铁环后,推着铁环前进,摩擦出清脆的金属声音。弹玻璃球则选择哪一人家的台坡下,挖几个小坑坑,因为吵吵嚷嚷的声音,有时不免被这户人家的主人驱赶,实在无处可玩时,我和小伙伴手抚摸着口袋中鼓鼓囊囊的玻璃球,互相干瞪着眼,一副惺惺相惜的模样。我现在在单位也好,家门口也好,从来不阻止小孩们天真的游戏,我不忍去阻止童年天性的挥发。
我是一个俗名“三娃子”的塆里人皆知的调皮佬,我的调皮不是与小伙伴斗殴,不是偷桃摘李,除了疯狂的游戏,就是与暴躁的母亲作斗,母亲骂我这个“三娃子”来出口成章:“竹壳子的、抛肚子的、这面死面路的、这红脑壳抢犯杂种。”激怒中的我回了句:“地主婆子”那个年代的“地主婆子”名声当然不好,何况自己的儿子骂母亲“地主婆子”这还了得,母亲搬起晒衣服的大竹篙子,疯狂朝我扑来,我吓得撒腿就跑,从屋前到屋后,向塆子东头奔去,回头一看,和母亲拉开了一段距离,母亲追不上我,也站住了,我仍不解气,手朝母亲恨恨一指:“可恶的地主婆子”母亲又飞也似地追来,我便飞也似地逃出了塆外。现在我仍时常梦见母亲手搬竹篙追打我的情景,梦醒后,心口嘭嘭地骤跳不停。
塆子东头是哑巴爹的屋,哑巴爹一副唐吉诃德式的装束,尖尖的麻脸加尖鼻孔,尖鼻孔上架一副墨镜,头戴一顶斗笠,脑后披一块黑布,身穿一件棕色的蓑衣,肩扛一杆五个铁尖的鱼叉,凶神恶煞地迈着八字步,从塆子里走过,小孩们见了迅速躲一边,屏声静气地看着。一次不知道是谁在他身后扔了一个瓦块,哑巴爹转身呲牙咧嘴“哇啦哇拉”端着鱼叉扑过来,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坏了,年纪大的老人做着手势向哑巴爹赔礼道谦,哑巴爹才气咻咻地离去。
到另一个塆的幺姨家去,须经过哑巴爹的屋,每次都胆颤心惊地,我倒不是怕哑巴爹,他不会无缘无故地侵犯你,而是怕他家的那只母狗。一次我路过时,脚步小心翼翼起来,母狗下了狗娃,五、六只狗娃正扑在母狗身上吃奶,这时母狗朝我“吠”了一声,几只小狗娃,眼都未睁开,丢开了奶头,一齐站立朝我吠起来,我吓得站住了,我知道一跑,母狗便会扑过来真咬一口。幸好,哑巴爹的梅婆从屋里出来,制止了狗叫,我才得以放心走开。
我们塆子家家户户的台坡都高,老树也多,别人说这个塆子的风水可以,不过呢?这个塆子的人在外工作的特多,过去是当兵的多,现在是考上大学的多,而且早就出了一个飞行员,方圆几十里出个飞行员不容易,飞行员的小名叫“荒狗子”小时候是个孤儿,受尽苦难,是他的伯伯养大。一次回来探亲,我和小伙伴去看热闹,听他给大人说,有一次驾驶一架战斗机从塆子上空飞过,看见了我们所在的塆,并丢下了一封信。大人们问看见了你家的屋吗?他说看见了,一点点。
塆子里还一个叫陈再烈的,是文革前考取的老牌大学生,后来成为武汉塑料三厂的工程师兼厂长,塆子里的学生读书都以他为榜样刻苦求学呢!
塆子里的人淳朴、厚道,似塆子里枝繁叶茂但并不挺拔的老树,按着祖祖辈辈相传的民风习俗生活。当老人们一个个仙逝而去,小字辈从外面的世界归来,以新的方式改变传统的民居时,塆已有了一种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