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视而笑。
过了一会儿,毋恤等人告辞出门,董玉神思不属地相随而出,云萧站在骤然静下来的屋子,抽出袖中的绢帛,展开来重看一遍,静默良久。楼下的喧闹隐约传来,春日盛宴仍未结束,她的宴席却要结束了。冷冷一笑,双手一合,手中绢帛化为碎片,四下散开,像寒冬飘落的雪花。那绢帛上只有四个字:与代联姻。
“你也来问我为什么?”黑衣男子浓眉上挑,挑战似的望着对面老者,眼睛射出慑人的光芒“我对你言听计从,可不代表你可以插手我的私事。”
“王者没有私事,他的一切都是公事天下事,包括婚姻和感情。”清癯老者丝毫不受他的影响,侃侃而谈“不过这件事臣没有异议,与晋联姻是件利大于弊的事。”
黑衣男子不置可否,听老者继续不急不缓道来:“男婚女嫁是人伦大道,大王至今未婚,没有子嗣,难免不会引起某些人的胡乱测度。迎娶王妃,一来王室传承有望,二来可以安定人心,稳固政局。晋国是天下霸主,而赵氏主掌晋国国政,能与晋国交好,与赵氏结亲,周边各国再有什么打算,也不得不多考虑一二。只是迎娶赵氏女,不免会把晋国、赵氏的势力带入,影响代国朝政。”稍顿片刻,老者说出最后一句“这其中的分寸,希望大王好自为之。”
联姻,娶的是谁无所谓,重要的是她的地位和影响?呵。黑衣男子懒得开口,抬头望向窗外,蓝天白云间,有一个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容颜,她还会那样弹琴吗?还会那样笑吗?梅林绿影清摇,风声呜咽,却无一能解答相思。
一个小小的院落,几根疏竹,一潭碧水,青石小径直通正面三间平房,虽然简陋,倒也收拾得干净整洁。云萧的造访,打破了小院岁月不惊的生活。
眼前的中年妇人,美艳依旧,比六年前更加光彩照人,岁月磨平了桀骜不驯的性子,多了几分柔和宽容,只眼角还残留着少许不驯的痕迹,打眼望去,英气逼人,让人遥想当年那个英姿飒爽、驰骋草原的少女。
“慧娘,许久不见,可好?”云萧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婉转,满是真诚。
“托福,没灾没病的。”中年美妇淡淡地说,并没有感染对方的热忱。心知这位玲珑剔透的云小姐不会无事登门,索性挑明了说“我们母子身受小姐大恩,才苟活至今。小姐有事不妨直说,慧娘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我要嫁给代王联姻。”看到中年美妇一愣,云萧微微笑道“没几个月就要启程,慧娘有什么能教我的吗?”
慧娘本来是代国贵族之女,到赵家已经近二十年,是毋恤的生母。因为是狄人,性情习俗和华夏不同,又没有娘家靠山,很受人歧视,连带毋恤也从小被兄长排挤,连和家臣们也敢欺侮他。多亏六年前遇到云萧,受她多方维护,他才能随其他兄弟一起习文习武,虽然仍受排挤,却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欺凌。慧娘也被云萧安置在这所别院,衣食无忧,不受打扰。
慧娘有这样的境遇,多半是因为和亲到异族异地,存身弥艰,乍然听到云萧也要走她的旧路,怎能不惊,又焉能无感?她略一沉吟,就明白了云萧的意思,狄人和华夏的风俗人情大有不同,能先了解一些情况总比一无所知要好。当下就把代国风土人情,部族分布及传统风俗等细细道来。
代国是狄人的国家,尚武,民风淳朴,部族有黑族,白族,赤族和青族。青族最强,居北,是现在的代国王族;黑族居南,离中原最近,受华夏影响比较深;白族居西,草原肥沃,物产丰富;赤族居东,地势险恶,民风最是剽悍。四部族互相联姻,以血统维系和平,如果平衡被打破,会以武力决出胜负,强者为王。王都是无棣城,除了王族居住外,其余部族的年轻子弟也多在其中生活学习,直到他们回族继承封号。狄人的男女分际不比华夏,女子一样弯弓搭箭、骑马放牧。每逢庆典,百里之内的人都聚在一起,不分男女老幼,纵情歌舞,喝酒吃肉,一连好几天都不散去。
说着说着,慧夫人眼中现出悠然神往的神色,仿佛又回到了无拘无束的草原,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云萧暗自记下她的话,见她出神,也不打扰。
半晌,慧夫人惊醒过来,很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代王王妃和我都是白族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她早几年嫁入王宫,有个孩子叫赫连羽。之后不久我来到赵家,就再也没有联系。你去了代国,代我向她问好。像小姐这样的妙人儿,她一定喜欢。”
“一年前代王暴毙,现在的王正是赫连羽,”云萧略一迟疑,说道:“如果遇上老王妃,我向她问好就是。”
三月底,云萧到绛城,入宫参见晋君夫人。
光滑如镜的青玉地板,厚重猩红的纯毛地毯,绣着精美图案的五彩帷帐,口吐袅袅青烟的青铜香鼎,王家气派,不比寻常。仆役侍女被远远打发走了,偌大房间只剩下两个不同来历、地位却同样美貌的女子相对。
“你知道吗,这桩婚事是我促成的,王本想收你进宫,我劝他打消了这主意,亲口在朝堂上答允了联姻。代国,茹毛饮血的莽荒之地,赫连羽,弑父弑母的嗜血魔王,云小姐,这能不能比得上你把我送进这金色牢笼,永世不得超生?”咬牙切齿说着阴狠的话,语调却那样轻柔,仿佛引人沉溺的一弯秋水,笑容那样灿烂,仿佛一瓯蜜糖,让人甜到心里。三年宫廷生活,让她学到太多东西。
云萧笑得波澜不惊,说道:“多谢夫人费心。”
“我恨你,我一直都恨你!”云萧的淡然让晋君夫人有些沉不住气,她应该哭泣、咒骂,却不该这样意态悠闲,好像那逃脱不掉的命运只不过是一场春日郊游。该死的镇定。
“你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家世、地位、美貌、名声,可我呢,我不如你美吗?你是天下女子的典范,人们都宠你,敬你,捧你,予取予求,我却只能寄身在乐坊,看别人的脸色,强颜欢笑。这不公平。我虚荣,我爱慕荣华,我要不择手段向上爬,站得高高的,穿上绫罗绸缎,戴上珍珠美玉,让所有人都羡慕我,不敢再瞧不起我。”声音渐渐高亢,引得门外侍者悄悄往里看,女子猛然停住,声音转而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