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还没有告诉佳良说他要走。
跨年那一个晚上,他替同事代班,酒店经理匆匆忙忙地跑进厨房来,问:“负责八号桌的是哪一位?”
他将一盘香酥冰鱼装上盘,抬起头说:“是我,有什么事情吗?”
“啊,是你,康平。”经理走过来拉著他的袖子。“八号桌的客人想见你,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客人要见他?康平不由得往坏处想。“是不是那桌菜出了什么问题?”
经理说:“去了再说。”
康平只好脱掉围裙,跟著经理一同到了八号桌。这张桌子是包厢桌,听说来客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让他有些忐忑下安。没想到一进到包厢里,偌大一张圆桌竟然只坐了一位客人。
他穿著藏青色的斜襟长袍马褂,身形清瞿,头发已经花白,眼神却清明似婴孩。
尽管风霜染白了他的发,岁月雕刻出他脸上的纹路,事隔十六年,康平仍然一眼就认出这个人袁先生。
“一根舌头九样味,你知道是哪九味吗?”老人苍老的声音在康平耳边隆隆作响。
康平声音不自觉颤抖地道:“辣甜咸苦是四主味,属正;酸涩腥冲是四宾味,属偏”
“你说了八味,但你知道第九味是什么吗?”
康平摇头:“我只知道这八样味。”
袁先生说:“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但是,小子,我在你菜里尝出了第九味。”
康平不加思索就问:“那是什么?”
袁先生笑起来整张脸几乎皱在一起。“要我平白告诉你,那可不行。”
康平顿实有被耍的感觉。
袁先生瞥了站在一旁的酒店经理一眼:“我们要私下聊。”
酒店经理恭敬地行了个礼,退出包厢。
袁先生向康平招手:“过来,小子,坐下来跟我聊一聊。”
康平想也没想过,就这么一聊,竟决定了他未来的方向。
袁先生想荐他到香港去。
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康平提议到外头的餐厅吃饭,他要请客。
佳良当然不同意,不是不同意吃饭,而是不同意让康平请客。
开玩笑,别说她薪水比他多,平常她都已经吃他那么多好料,没算膳食费给他都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她可不好意思让他请。
所以“我请客。”佳良说的理所当然。
要说服有著钢铁般意志的王佳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康平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让她同意把这次付帐的权力交给他。
他坚持要付帐,理由一是,他觉得他一直没有好好谢谢佳良对他的百般照顾和帮忙;理由二是,他就要离开了,他想在一个比较不感伤的气氛下把这件事告知佳良;理由三,他喜欢对她好。
不管是为了哪一个理由,他都坚持这么做。
所以他把她带到一家位在十字街口转角的中西式合并的简餐餐厅。
好难吃。佳良皱著眉看着盘子里那条煎的有些焦的黄鱼。
她不确定地小声轻问:“你确定这就是你想请我吃的好料?”连她这么不挑食的人都很难把这条鱼吃下去,她觉得这应该不是普通的难吃。
当然,她也不排除一个可能,那就是她的嘴被他的菜给养刁了。
康平切著自己盘子里的京都排骨,也压低音量道:“这家餐厅的东西是不太好吃。”排骨有些肥,吃起来太腻,肉又老。“但是还不到难以下咽的地步啦。”
佳良有些孩子气地嘟起嘴:“那请问一下我们干嘛来这里荼毒自己啊?”
问到重点了,康平咧开嘴,笑着跟佳良咬起耳朵:“你注意到没?这家店地段很好。”
“嗄,所以呢?”地段好不好跟他们进来消费有什么关系?价格又不便宜。要花三百元请她吃一条焦鱼,钱不是这样花的吧?
康平笑着解答疑惑:“我希望有一天等我存够了钱,可以把这家店买下来。”
“啊?”佳良张大眼睛看着他。发现他眼睛里闪烁著光。
“我打听过了,这家店不是出租店面,所以餐厅的生意虽然不好,但还勉强撑得下去:我听说过几年店主打算移民到加拿大,到那个时候,手边存款加上部分的贷款,我应该有办法可以买下这家店面了。”
康平缓缓地细述自己的计画,佳良听得入神。
“佳良,我不是带你来这里吃饭的。”他才不会那么虐待她,他说:“我是带你来看我的梦想。”
啊惨了,她没有办法说话。因为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真要死了
她太过感动以致于在听到他接下来那句话时,全身僵硬的无法有任何反应。
“佳良,我要走了。”康平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走,走去哪里?还会回来吧。快快乐乐的出门,要平平安安的回家哦。
“佳良,我想短时间里,我是不会回来了。”
不会回来?什么意思啊。
“佳良,我打算到香港去,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想趁著年轻,到外面的世界去闯闯看。”
可、可他不是打算在这里开店吗?他刚刚不是说这是他的梦想吗?他、他在唬人呀,亏她还因为分享了他那份美丽的梦想而感动得要命。
“世间的事情说来很神奇。佳良,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在酒店里,我遇到了袁先生,你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件事吗?”康平开始把事情的本末说了出来。
佳良脸上始终没有半点表情变化。
她一直在听,努力地,强迫自己接收康平说的每一个字。
而当她发现他说了那么多,意思就是“他要走了,莎哟娜啦,再见!”她捉起筷子,夹了一大块烧焦的鱼肉吞进嘴里,接著灌了一大杯柠檬水,不小心呛咳起来。
见她呛得厉害,康平连忙站到她身后替她拍背顺气。“佳良,你没事吧?”
“咳、咳咳”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连忙道:“喔,没事,我没事。”
他要走了。怎么可以这样,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怎么可以这么平静地就这么告诉她?
他担忧地看着她。“佳良,你脸色好苍白。”
“哦,是吗?大概是灯光的问题吧。”
“是不是我要走这件事让你有一点震惊?”他不安地问。
他记得佳良曾经半开玩笑地跟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搬走了,她会很不习惯,她还说她可能会抱著枕头哭上一整天。她真的会吗?那么开朗的她。
“震惊”佳良失神失神地说:“岂止是一点点而已,你到香港以后可是要在国际级的五颗星饭店里当主厨的耶,这么值得庆祝的事,我太替你开心了。”
康平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
还好那只是个玩笑而已,也还好佳良一向都是那么的独立,否则他怎么有办法安心走开?确实是还好啊出租公寓的房客本来就像是候鸟,他想佳良应该也早就习惯新房客在她屋里进进出出了吧。
佳良眼神搜寻著桌上的瓶瓶罐罐“啊,没有酒怎么行,这种时候应该要乾杯一下才对。”伸手招了个服务生过来,说:“麻烦来一瓶酒。”
“要什么样的酒?”waiter问。
“都好,烈一点的,来一瓶白兰地好了。”
“佳良,我看还是不要”
“不行!”佳良猛瞪大眼。“有好事情不庆祝一下会衰的。”
“好吧,我们只喝一点点。”他妥协了。今晚佳良兴致好像格外高昂。
一会儿后,酒来了。
开始时两只酒杯里都只有三分满。
“乾杯!祝你前程似锦!”佳良大喊一声,仰头把酒灌进喉咙里。热辣辣的酒液灼痛了咽喉。
康平愣了一下。他放下杯子,按住佳良的手臂。“你怎么这么喝?”
佳良的声音喑哑起来:“我太高兴了嘛。”呜呜挣开手,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样,二话不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
这种喝酒的豪态让康平看傻了眼,结果他还来下及阻止,佳良已经在喝第三杯了。“康平,我、我要祝你”胃部突然一阵翻搅,佳良手抖得握不住酒杯,酒汁倒了自己一身。
“佳良!”康平吓了一大跳。
肮部持续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佳良跌坐在地上。康平冲到她身边时,一口血从她嘴里呕出来,就呕在他雪白的襟口上。
“佳良!”
餐厅里的几个服务生和客人都围了过来。
“快,谁去打个电话?”康平把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佳良抱了起来,嘶声大喊:“快叫救护车!”
一双筋脉纠结的手按住他的肩,是店主人。“先生,不要慌张,这附近就有医院,我开车送小姐过去。”
康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好,拜托快一些。”
胃出血让佳良在医院里住了一个礼拜,每天只能吃少量的流质食物,让她大半年前因为贪吃美食而增加的身材又缩回原来的尺寸,裤腰也变得比原来更宽松了。
她瘦了不少。
医生明令禁止她再喝酒,朋友和同事来医院探望她,都对著她摇头道:“看来大姐你的气数已尽。”这群家伙,居然还偷渡啤酒进来,在她只能喝热牛奶的时候诱惑她,结果被康平一个一个把酒没收,也算消消她心头一口鸟气。
一个礼拜后,她出院了,但身体还是很虚弱。佳良生平第一次尝到没有办法随心所欲控制自己的身体有多么痛苦。她决定以后要少喝一点酒,但康平认为还不够“你该戒酒了。”他说。
他一直等到她完全恢复健康,有能力照顾自己后,才结束掉在台北的一切飞往香港。距他跟袁先生约定的时间已经晚了两个礼拜。
她也在被他结束掉的范围之内。
佳良心里伤心,嘴里却不说。
他离开的那一天,她还笑着叫他别忘了把东西收拾乾净,省得她还要花时间打扫。她说她会帮他把房间保留两个月,如果他在香港吃不了苦想回来,两个月内随时欢迎他重新入住;但是两个月后她就要把房间租出去了,因为她高兴有人作伴。
他笑着叫她少喝酒,然后跟她亲吻道别。
他意外地亲到了她的嘴唇,佳良却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
当她下班回到公寓时,他已经不在了。
当她坐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他忘了带走的棒球帽时,所有的情绪再也封闭不住,所有的感觉都像针一样,扎得她全身痛楚。
现在她知道他要吻她的脸颊,却不小心地亲到她的嘴时,她有什么感觉了。
那是心痛的感觉。
原来失去朋友是这种滋味。
还好,还好她老早就提醒过自己,康平迟早会离开这里去经营他自己的未来。幸好她没有让自己太过依赖他,未来她会有一段时间不太习惯,但总有一天她会忘记的。肯定的。
她躺在他睡过的床铺上,眼睛发涩,庆幸自己并没有如她所预期的那样想哭。
肚子饿时,打开冰箱门,却发现里头空荡荡。
早上睡过了头,也不再有早餐唤醒她。
这种什么都没有的感觉真让人有点不习惯。看来她的确被宠坏过一阵子。
在连续几次发现冰箱里没半点食物后,佳良下定决心要变回没被宠坏以前的那个女人。一阵子后,她的日常生活渐渐调回半年多前还没遇见康平的型态。
少了一个人,在地板上走动时,又出现了回音。
空荡荡的房间逼得她换上紧身衣和跳舞鞋,躲进老莫的酒吧里。
对她来说,老莫的酒吧是个私人避难所。她有很多朋友,却只带过一个人到这里来买醉过。现在这里又是她夜里流连的私角落了。
罢替客人调好一杯琴汤尼的老莫看见那名打扮性感的女郎来到吧台边时,他惊奇地道:“瞧瞧是谁来了,我没眼花吧?”
佳良咧嘴一笑。“嗨,老莫。”
把调酒送出去,他趴在吧台边关切地道:“老天爷,是不是已经过了一万年了?佳良,你真没良心,害我每天拉长了脖子就为了想看你会不会从那扇门走进来,结果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
“我脖子大概长了两寸,却连个影子也没瞧见。”
“真的?长了两寸?”佳良惊奇地说:“借把尺我量量看。”
“哈,这种说话的调调,真是你!看来我这回没眼花了。”
佳良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真有那么久没来了?”
老莫曲起手指数著:“从你上回带了一个小伙子来到现在,哇,都半年多了,这半年你都在干什么?”对街新开了一家地下舞厅,不会是转移目标了吧?那就太没义气了。
半年多佳良的笑意凝在唇边。“我真那么久没来了?”
“可不是,以前你最疯的时候几乎天天来这里报到呢,而你最长一次间隔顶多也才三个礼拜。我等你来都等到要放弃希望了”老莫一堆牢騒无处发泄,趁著机会一股脑儿尽吐出来。
佳良不答话了?夏僭趺淳魇拦室蚕氩坏剿庖幌尘傻幕盎嵩诩蚜夹闹凶不鞒龆嗝创蟮挠跋臁?br>
这地下酒吧是她寂寞时的避难所,在还没遇到康平以前,诚如老莫说的,她有一阵子几乎天天来报到。但在遇见康平以后,她却大半个年头不曾想过要来这里为什么?
她很清楚那是因为当他在她身边时,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寂寞。他笑容里的阳光驱走了屋内的阴影,也驱定了她内心的孤单。
也之所以,和赵澄的交往,她一直漫不经心,因她的心早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里习惯了康平的温柔
真要命,她爱他!
现在才发现这件事会不会太晚了?真要命
“喂喂,你别那么感动啊。”老莫不知所措地发现他这位娇客竟然把珍贵的眼泪豆大豆大地滴在他光洁、心爱的原木吧台上。
他只不过小小抱怨了一下委屈的心情,不用这么伤心难过吧?
止不住。她止不住夺眶的泪水。
记不起距离上一回这么哭泣有多久了。
但原来为一个人痛彻心扉是这种滋味。
而为爱情伤心流泪是这种感觉。
太晚了,她醒得太晚,来不及把握这一份感情。她已经没有时间让感情酝酿发酵,因为那个在她心中种下情苗的人已经不在她身边。
劝不住佳良的眼泪,老莫只好抹著心爱的吧台,贴心地道:“嘿,口渴了跟我说一声,今晚啤酒无限畅饮。”依她水分这么个流失法,他觉得今晚过后,他的啤酒可能就得补货了。
老船长在康平离开后的第二年冬天,悄悄地睡著了。
佳良还记得那一天晚上,胃口已经大不如前的船长吃了比平常多分量的晚餐。
这间公寓里的主人与狗在吃食方面由于曾经被人养刁过,所以有好长一段时间,这两张嘴简直像是在戒毒一样,生活得十分辛苦。
佳良开始试著学一些简单的烹饪技巧,且由于自己辛苦下厨煮出来的东西不能不捧场,她的味蕾在接受过自我荼毒的惨痛过程后,总算可以开始接受一般饮食店的食物。
“看吧,对任何事情产生习惯都不是一件好事。”她自嘲道。也不知船长听到了以后有什么感想。
那一天晚上,佳良从牛排馆外带了两份排餐。
船长吃掉一块半的分量,让佳良留意到这比它这阵子吃的还要多出很多,心想它大概是从倦怠期里恢复过来了。
当晚她替它洗了澡,而一向讨厌洗澡的船长这回竟然乖乖地让她替它服务。
夜里,佳良脱了衣服正准备上床休息,船长跟进她房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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