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漫长的旅程终于结束,飞机很轻巧地落地。倩容仍然坐在位置上,让别人先行。她很想父亲,却不知道见了哥哥的面会勾起什么反应。当年兄妹两个,因为智威的事闹得很僵,为了躲风声,来不及化解芥蒂,就各奔东西,他辗转去了巴西,她则回到台湾。这两年虽不见面不说话,但他常常寄礼物来,用讨好的姿态来表示他的忏悔和歉意。可是,发生过的种种,已留下的罪恶和创伤,不论如何弥补,都无法抹去那存在的事实。
她行李不多,出关验关都很快。穿过人群,没见到父亲或哥哥,却见一个金发洋人,举着写她中文名字的牌子。
倩容心里纳闷,走过去自我介绍,并说:“我的家人呢?”
“他们正在等你。”接她的人亮出证件说:“我是属于一家运输服务公司的人,负责你接下来的行程。”
倩容想不出任何怀疑的理由,只好随他带路。当汽车来到小机场,要搭小飞机时,她又慌了,说:“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呢?”
“一个山区牧场,很快就到,保证你不晕机。”驾驶员是个中年白人,态度十分和善。
去牧场做什么?倩容这才觉得事情的不寻常,但纪家男人一向不安分,又不按牌理出牌,他们所经营的百货业,仔细数来还真可数到一百种,现在再加上畜牧业,也不算太稀奇,不是吗?想到此,她稍微安心些,把视野投向下方的田野山丘。广阔的大地,如丝的白云,缓缓而过,像赴一场宁静的梦,在?塾质嫣怪校蝗菟帕恕?br>
再醒来时,飞机已着地。倩容睁眼看到的是连绵不断的山脉,一座一座或尖峭或浑圆,层层叠叠的,在晴蓝的天空下剪出历经自然演变后的优美线条。
她踏下飞机,踩在柔软平整的草原上。这一大片突出的崖地,以一栋灰白色的农庄为中心,四周围着木栏丝网,养着一群群色泽不同的骏马。风景真是美丽,恍若世外桃源,只是怎么没有人迎出来呢?他们会不会降错地点了?这可不是大城或小镇,迷了路随时可以绕回去的。她对飞行员说出自己的疑问。
“不要担心,屋里有人,我刚刚用无线电联络过了。”他做个的手势说。
看着那数不清窗户的大房子,除了偶尔飘着的白窗帘外,感觉非常静谧诡异,彷佛里面藏着某种神秘,正不善地﹑恶意地窥视着她。形容不出的不安攫获她,把这些日子的幻觉升到最高点。她回头想找驾驶员,但飞机已经爬高,朝另一个方向飞去。没有退路,她只得强迫自己忘掉那些幼稚无聊的诡谲念头。
夏季的高山上并不热,但阳光亮得刺眼,远处的森林都呈淡淡的一片白。倩容提着箱子走到黑色大门前,敲了几下,没有人应;她伸手推一下,门却自动打开了。很典型的美国家庭,木板地﹑印地安地毯﹑多采多姿的墙饰,看起来纯朴温馨。她等着听父亲的笑声和哥哥的大噪门,但什么都没有,只有那骨董般的老爷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有人在吗?”她用英文问,试着向客厅走进一点。彷佛一阵冷风吹来,空气间多了某种鬼祟的意味,她的呼吸彷佛不再是唯一,一种轻轻的﹑莫名的波推向她,连钟也似乎走调了,扰乱着她心跳的频率。
慢慢的,她回过头,对上一双极冰冷的眸子,那凝窒的浓黑,加上他的头发及黑色的衣裤,令人不禁像碰到地狱之神般惊愕恐惧。
是他!是俞智威!她手一软,皮箱摔到地上,人却一点也都不能动弹。
“我们又见面了,艾薇。”他的口气寒透了“或者我该叫你倩容?”
“你你要做什么?”她支吾地说,手放在脖子上,似乎忆起在狱中他恨她入骨的那一幕。
“你很清楚我会报复。”他眼中的光刺进她的心。
不能看,看了噩梦会更难醒。她痹篇他的眼睛,往下移,他颈间的闪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是一条银白色的十字架项炼。呀!那是她的,这些年一直都在他身上,等着要见她做恶的最后下场吗?
“依然是纯洁天真的模样,依然是清清纯纯的打扮。在我之后,你又用这张面孔,去骗了多少倒楣的男人?”智威极为鄙视地说“但不会再有了,经过我的复仇后,你见男人将会如见蛇蝎,你甚至看别人都会害怕发抖!”
倩容早在心中预料过这场面,也期待这结果,只是一路行来,皆是父亲的指令,怎会到了智威的手中呢?她的心整个紧缩,惊恐地问;“我父亲呢?我哥哥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我能怎么样?是贪婪引他们到无法逃脱的陷阱里。”他冷笑地说:“就在你搭机到这里时,他们也同时坐上另一架飞机,不过目标是中美洲的萨国。你记得吗?是我们旧时的游地,而他们即将进我待过的监狱,莫名其妙的﹑生死未卜的,他们要一丝不少地尝遍我以前所受的苦!”
“不!”倩容惊慌的叫着:“不!你不该抓我父亲,他是无辜的,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我哥哥的计画!”
“是吗?那他是如何心安理得的享受那笔欺骗﹑勒索来的不义之财呢?”他不信地说。
“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他一脸的不屑,她几乎语塞,但仍试着说出实情“真的,我父亲当时被人绑架,需要十五万美金的赎金,我们一时心急,又找不到对策,才会想到这个方法”
“两年了,你是记忆丧失,还是说谎的技术退步了?”他很明显地扬起怒气﹐“你们从我手上拿走了三十万美金,整整的三十万美金,买你那可笑的处女之身﹗”
这话击到她最脆弱﹑最羞耻的痛处。还有那三十万美金,为此,她差不多和哥哥吵到反目。他说纪家的生意需要资金,警察朋友需要打发,自然得多要一些,反正俞庆有的是钱,十五万和三十万并无差别。
这些理由,连她都不接受,又如何说得出口?但她还是要试:“除了十五万,我们还要花费,像分给警察”
“够了!”智威大喝一声,脸如凶神恶煞般地铁青,他冲过来抓住她的下巴说:“你还要编故事!一个不行,就来第二个,你不怕脑筋打结,喉咙噎死吗?我告诉你,我不会相信,也不会在乎,你的哀求,你的谎言,我只会愈听愈厌恶,然后更加重对你的惩罚而已!”
倩容细白的肌肤被他捏出红印子,被迫看着他英俊但扭曲的脸,她不想哭,然而双颊的痛和心中的苦,让积在眼眶中的泪水,簌簌流下。他盯着那两行泪,缓缓地触到他的手指,那热度像火山的熔岩般,焦灼他的皮肤,他一动也不动,任那液体一路焚燃到他的心底。
她真该死!仍是那张无辜美丽的脸孔,像他初次遇到的淡紫,清灵得毫无杂质。不!他不信,她必有面具,如千年修炼的狐,总有让她露出原形的时候!他想再增加力气,但手却不知不觉地放松。
“我不会逃避任何惩罚,这是我应得的。”她挣扎着开口说:“但求求你,放过我父亲。你可以关我哥哥的牢,但不是我父亲,他年纪大了,又有风湿病,受不了那些折磨的”
“真看不出你还是孝女!”他含满讽刺地说:“可惜一切都太迟了,现在萨国陷入内战,飞机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他们是非待一段时间不可了!”
“既有内战,你还送他们去?你不怕出人命吗?”她惊愕地说,内心强制的冷静再也维持不住了。
“我没死在牢狱中,是我好运,而他们碰到这种时局,只能怪他们运气太差了。”他毫无感情地说。
“你太过分了!我们要你的钱,但没要你的命呀!你这样报复,太残忍﹑太没有人道了!”她叫着。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她甩掉他的箝制,还反扑过去,往他身上乱捶,一心只想打掉他那冷酷的表情﹑高高在上的姿态,及所有令人昏乱无措的荒谬。智威没有防到这一步,她一向温婉宁静的脸充满着突来的狂风暴雨。他终于撕开她的真面目了吗?如此凶悍﹑如此野蛮,都死到临头了,她还敢打他?
他当然不能让她这样撒野,他可以一下就制伏她,但不知为什么,他无法下手,只能闪躲着,任她粉拳落下,最后她使劲一推,他还整个人跌入沙发里,模样颇为狼狈。
倩容冲到草原上,找寻可以离开的飞机,但一望无际的蓝天,除了几丝白云及一只旋绕的孤鹰外,什么都没有。
“你别想逃,也逃不掉的!”他随后愤怒地抓住她说。
“我不会逃,我只想飞到萨城,去和我父亲﹑哥哥一起坐牢!”她设法要挣脱。
“你的牢房就在这里,我要亲眼看你受惩罚!”他大吼着。
“不要!不要!我不要和你在一起,我要我父亲和哥哥!”她想踢他。
这句话莫名其妙地激怒了智威,他使了力,反扣住她的手,狠狠地说:“听着!你若乖乖听话,你父亲﹑哥哥会好过一些,也会很快就会出来;你若一直像现在般疯狂,我会撒手不管的,你明白吗?”
能有什么选择呢?她颓然地放弃挣扎,说:“你要怎么惩罚我呢?”
“我说过,你有你的牢房。”他冷冷地说。
太阳即将西下,接着是很美的夕照,她却处在这种不由自主,又无法摆脱的情况下。智威牵过一匹棕色的马,身手矫健地坐上去。
“我们要走一段山路,我骑马,而你是犯人,只有走路的份了。”
“你不必对我解释什么,我跟着就是了。”她忍着屈辱,走了两步又说:“我是犯人,你不是该用个手铐或绳子绑我,才更像一回事呢?”
“不必了,反正你逃不掉,而且这段山路就够你受的!”他咬着牙说,不想再受她影响。
山里有苍翠树林,有清清流水,有鸟语花香,但倩容都无心欣赏,她苦撑着一点仅余的自尊,很努力地要赶上那匹褐马。刚开始还容易,接着她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她想着那些苦行的圣者,把这段历程当作一种磨练;但她毕竟只是个弹琴﹑读书的文弱女子,体力有限,又加上穿的是长裙和皮鞋,于是她愈走愈困窘。跨过一条小溪,她跌了一跤,手脚有几处擦伤破皮,但她仍很快爬起,人站得直直的。
智威停下马,回头看她,来不及说什么,她已越过他,径自往前走。她的长发湿湿地黏在额上,脸是过度运动后的桃红,一身白裙已沾着尘土。智威由她蹒跚的步履,知道她体力透支了,只是她为何不求他休息呢?他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女孩子,两年前受惑于她的美,他已应付不来;而今日她已在他控制之下,他还是有无法掌握之感。他的马只有愈走愈慢。踩过一块大石头,她又踉跄一下,幸好扶住树干,才没摔得四脚朝天。
“我们休息一下。”他不假思索地说。
“不必,我不累。”她马上回答。
“你不累,我的马累!”他没好气地说。
她就坐在原地,头转另一个方向,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突然有些气自己的心软,想想她如何诬赖他强暴,如何害他在监狱受罪,又如何在这两年中害他愤恨难消,这些都是他要索讨回来的。他非要制伏她,让她悔不当初不可。
想到此,他跨上马背,等也不等地说:“我的马休息够了!”
倩容才歇息一会儿的双腿,再举步时却有如千斤重,凝血的伤口又麻辣辣地疼,但她不能停,不能再受羞辱。凭着一股强烈的意志力,她忍着呼吸时胸口的痛,把身体走到完全麻木,连泪也流不出为止。
剩下的山路,智威只回过一次头,看见她勉强前进的柔弱模样,那么教人不忍,他有把马让给她骑的冲动,可是如此一来,他不又成了彻头彻尾的大笨蛋吗?他想到那些童话传奇故事常有的一段一回头就变成永不得超生的石头人,所以他不再看她。让她受罚,报了仇,他也有能力回到自我了。
紫色星辰已到手中,毒箭也一寸寸插进她的心,这正是他千方百计所要的,不是吗?
当倩容看到那栋小木屋时,着实被它的破败吓了一大跳,她的第一个疑问是:这能住人吗?彷佛几十年没有人迹了,小屋四处都是洞,木板没一块完好如初的,屋顶斜斜地倾着,还有烧焦的痕迹。在荒野蔓草间,他开了那扇斑痕点点的门。
“进去吧!这就是你的牢房。”
里头空荡荡的,除了一张腐朽的矮床,什么都没有。地板有裂痕,盖着枯黄的杂草,墙上及屋顶有些新木,是他钉着防止屋子塌陷的。既使是如此简陋荒凉,她还是很高兴不必再走路了。
“比起你送我去的监狱,这里算是希尔顿饭店了。可惜的是,附近找不到比这更糟的地方。”他由墙角丢出几颗马铃薯说:“我在狱中吃的是烂掉的豆子和地薯,至少这些还是新鲜的,这是你今明两天的食物。”
他等着她抗议,可她顿了一下,只问:“你要囚禁我多久呢?”
“当年我是做了四天的牢犯,但我还损失三十万美金,外加两年的追踪找寻。”他冷冷地说:“所以是四天,或四天以上,随我高兴。”
“我父亲和哥哥呢?”她又问。
“随我高兴。”他仍是那句话。
她不再言语,静静坐在床缘,瞪着墙壁。他继续等,等她吵着要些东西,像衣物﹑碗盘﹑毛巾还有蜡烛,照明设备她总要吧!但她都不开口,彷佛认命,又彷佛在赌气。好!她既然不知死活,他也不必啰唆。
走出门外,他用力地锁地门,故意说:“这不是防你逃跑的,四处都是山野,谅你也不敢乱跑,这把锁是防野兽的。”
停了一会儿,里面仍没有动静。智威慢吞吞地骑上马,在林子边又逗留了一下,等待她的恳求声。但除了风声鸟鸣,什么都没有。这样纤秀的一个女孩,竟那么沉得住气,难怪他会失误过一次;但经过这一晚,月黑风高﹑恐怖凄凉,就算她脾气再倔再硬,也不得不求饶了。如此一想,他双足一蹬,这才往林荫深处骑去。
倩容不知坐了多久,等她能够移动发麻的脚时,四周已经是漆黑一片了。藉着洞隙透进的光,她在屋内走了几遍,发现一个坑,直落落的,她才意会是给她当厕所用的;但除此之外,没有灯﹑没有火柴﹑没有棉被他就是要存心吓她﹑冻她﹑饿她的。踩到那堆马钤薯,她却一点食欲都没有,只好又回到床上发愣。这是她该得的,她安心受刑,或许比抄经文,更能稍减那占据她心灵已久的罪恶感吧!
想到智威,他和她最后一次看到时又不同了。他仍然英俊挺拔,只是多了些沉毅和冷峻,增加他难以抵挡的成熟魅力;然而,他曾有的潇洒不羁及幽默风趣,似乎完全消失,是她害他的,还是他不愿意让她看见呢?多少日子来,她重复地想像他的怨怒,甚至他的报复,之所以对前程下不了决心,等他找来也是一部分理由。她还有点怕他忘了,好奇怪的心态,不是吗?
外头一阵飒飒乱响,房子脆弱地摇晃着,那些声音猛然听来,忽地像鬼兽,忽地像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说要坚强勇敢,但总避免不了人类亘古以来对黑暗的恐惧及猜疑。倩容开始胡思乱想,幻冥之中,彷佛有形体在呼吸扑动,她所知的妖魔鬼魅一一出现,由古墓﹑长棺﹑洞穴那些枯瘦变形的爪正伸向她。浑身的冷汗,快速的心跳,倩容躲在床角不敢动。这是她的罪,她必须忍受荒原上的孤立与恐怖。持续的騒动令她凄惶,过度的寂静也令她疑惧,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捱过这漫漫长夜。突然,几声猫头鹰叫,响彻森林。这是她熟悉的,外面的一切不过是动物和植物,她不断告诉自己,让上帝又慢慢地回到她心中。她祷告几句,就下床摸索着收集干草,然后凭感觉编成十字架。这件事让她的情绪完全平静,也不再哭泣。
拿着毛毛扎扎的草十字架,她跪在床边祷告:“我天上的父呀!荣耀归及你,圣子和圣灵。请原谅我们的罪恶,请原谅我们的无知,带领我们走出这森黑的幽谷,给予我们心灵的平静;因为赦免的权柄属于你,在天国,在人世,现在及永远。阿门。”这是她仅能做的。旅行﹑疲惫及意外打击,令倩容逐渐有了睡意,但不久就被冻醒。山区降温极快,尤其是半夜至清晨间的沁冷,像针般插进毛细孔,凝结血液,再麻痹心脏。她一会抱紧自己,一会又起来跳动,几乎一夜无眠。她期待着曙光,但新的一天会有不同吗?不!不会的!因为她所犯的罪,因为智威,她不敢指望有任何奇迹出现。
一早智威就起床了,事实上,他是整夜辗转反侧,满脑子想的都是倩容。她是一个没吃过苦的娇娇女,独自被关在荒郊野外,会不会怕得一直哭呢?还有那寒夜天杀的!他至少该给她留一床被,这样他就不会在这儿良心不安了!他一边诅咒她,一边诅咒自己,刮胡子时,镜中的他是一脸怒容﹑担忧﹑憔悴,兼一种无法形容的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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