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红线给薛嵩包扎伤口,发现耳朵残缺不全,也很激动。这是因为薛嵩是她的男人,有人把该男人的一部分砍掉,此事当然不能善了。所以她不停地说:好啊,砍成这个样子。太好了。这话乍听起来不合逻辑,但你必须考虑到,红线原来是山上的一个野姑娘,她很喜欢打仗。既然薛嵩被砍成了这样,就必须打仗,所以她连声叫好,表示她不怕流血,也不怕战争。假如说,砍成这个样子,太惨了,那就是害怕流血,害怕战争,这种话勇敢的人绝不会说。只可惜薛嵩不懂这些,他听到红线这样叫好,觉得她狼心狗肺,心里很不高兴。
薛嵩家的后园里有一个池塘,塘边的泥岸上长满了青苔。那一池水是绿油油的颜色,里面漂着搅碎了的水葫芦,还有一个惨白的碎片,好像一个空蛋壳,仔细辨认后才发现它原是薛嵩的半个耳朵。薛嵩把它从水里捞了出来,拿在手里看了很久,才相信自己身体的这一部分已经永远失去了。古人曾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易放弃,所以薛嵩就该把这块耳朵吃下去,但他觉得有点恶心,还觉得自己已经沦落到了食人生番的地步──所以他又把耳朵吐了出来。后来他用铁枪掘了一个坑,把耳朵葬了进去,还是觉得气愤难平,就平端着长枪,像一头河马一样吼叫着。假如此时红线按照他要求的礼节说道:启禀老爷,贼人去远了,请保重贵体。那还好些。偏巧这个小蛮婆心情也很激动,满腹全是战斗的激情,就大咧咧地说:人家都跑没影了,还瞎嚷嚷什么?还不想想怎么去捉他?这使薛嵩很是恼火,顺口骂道:贱婢!全没有个上下。没准这贼和你是串通一气的。红线不懂得玩笑,把刀往地下一摔,说:混帐!怪到我身上来了!这就使薛嵩更加气愤:有把老爷叫混帐的吗?忽然他又想到影影绰绰看到那个刺客身上有纹身,像个苗人的样子,就脱口而出道:可不是!那个刺客正是个苗子!十之八九和你是一路。你要谋杀亲夫!顺便说一句,苗子是对苗人的蔑称,平时薛嵩绝不会当着红线这么说,这回顺嘴带出来了。更不幸的是它和后一句串在了一起,这使红线更加气愤,从地下捡起刀来,对准薛嵩劈面砍去道:好哇!要和我们开仗了!老娘就是要谋杀你这狗屁亲夫!当然,这一刀瞄得不准,砍得也不快,留给薛嵩躲开的时间──红线并不想当寡妇。但她的战斗激情也需要发泄,所以就这么砍了。需要指出的是,红线和薛嵩学了一些汉族礼节,薛嵩也知道了一些红线的脾气。双方互相有了了解,打起架来结果才会好。假如没有这样的前提,这一刀起码会把他的另一只耳朵砍掉。这样薛嵩就没有耳朵了。
后来,薛嵩向后退去,一步步退出了院门,终于大吼一声:小贱人!说是苗子砍我你不信,你就是个苗子,现在正在砍我!说着他就转身跑掉了。假如不跑的话,红线就会真的砍他的脑袋,而且她就会真的当寡妇了。对此必须补充说:薛嵩当时二十三岁,红线只有十七岁。这两个人合起来才四十岁,在一起生活,当然要吵吵闹闹,把一切搞得一团糟。
有关薛嵩被刺的经过,还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薛嵩家的后院里,有一个水池,是他和红线戏水之所。这座池子清可见底,连水底铺着的鹅卵石都清晰可见,因为水清的缘故,这水池显得很浅,水面上的涟漪映在水底,好像水底紧贴在水面上。清晨时分,薛嵩从水边经过,看到水里躺着一个女人,像雪一样白,像月亮一样发亮,这一池水就因此像蚌壳的内侧,有一种伸手可及的亮丽。后来,她从池底开始往上浮──必须说明,这池子其实很深,只是看不出来罢了。薛嵩看到她左手曲在身前,右手背在身后,眼睛紧闭着;而两腿却岔开着,呈人字形,细细的水纹从她身上滑过。必须承认,她是一位赤身裸体的绝代佳人,但是生死未卜,因为在她的口鼻里没有冒出一个气泡。薛嵩当然愣住了,看着这个女人,在寂静中,她浮上来,离薛嵩越来越近。在她的小腹上,有一撮茵茵的短毛,显得很俏皮,也离薛嵩越来越近;薛嵩也就入了迷,只是她眼睛紧闭,好像熟睡着。她醒来以后会是怎样,这是一个谜。
后来,她嘴上出现了一缕微笑,好像一滴血落在水里,马上散成缕缕血丝。猛然间她睁开了眼睛,眼睛又大又圆,这使薛嵩为之一愣。然后她就突出水面,挥起藏在身后的右手,那手里握了一把锋利的刀,白若霜雪,朝薛嵩的头上挥来,所幸他还有几分明白,及时地躲了一下,只把半只耳朵砍掉了。假如不躲,后果也是不堪想象。然后,这个女刺客就逃掉了,仿佛消失在白色的晨雾里。只剩下薛嵩,呆站在水边发愣:他觉得,总有什么事情搞错了。像这样一个女人,根本不该来刺杀我,而是该去刺杀别人。至于搞错了是好是坏,他还有点搞不清楚。这种说法太过亮丽,和上一种说法也是大同小异。总而言之,那个刺客跑掉以后,薛嵩和红线起了争执。薛嵩非要说砍他一刀的是个苗子,红线不喜欢他这么说,两人就打了起来,但也不是真打。然后薛嵩就出去招集他的军队,要征讨那些苗人──假如苗女真是这么漂亮,的确需要征讨。
在万寿寺里,面对着那份待填的表格,我终于想了起来,我们是社会科学院的历史研究所,在万寿寺里借住。这份表格是我们在年初交的工作报告。年底时还要交一份考绩报告──好在现在距年底还有一段时间。这是因为我们是国家级的研究单位,制度严明,还因为我们的领导──也就是那个穿蓝制服的人──很是古板。他总让我们做重大的、有现实意义的题目。什么叫作重大,我不知道。现实意义我倒是懂的。那就是不要考证历史,要从现代考起。举例来说,我不该去考据历史上的男子性器,而是应该直接从他的性器考起但我今年的题目改成本所领导性器考,显然不够恰当。假如我真做这个题目,他可能会来砍我一刀。
顺便说一句,我影影绰绰记得冷兵器考的一些内容。上古时,人们伐巨木为兵,到了中古才用大刀长矛。宋元时人们爱用刀剑,到了明清以降,最长的家伙不过是短刀。根据史书记载,清末的人好用暗器,什么铁莲子、铁菩提,还有人发射绣花针。根据这种趋势,未来的人假如还用冷兵器,必然是发射铁原子组成的微粒,透过敌人的眼底,去轰击他的神经中枢──我总觉得这是中规中式的一篇历史论文,不知为什么要给我打问号说实在的,我有点想去砍他一刀。这不是因为我脾气坏,而是因为连性器考这样的题目,我现在都想不出来了。
除此之外,我再想不起别的。由此可见,丧失记忆这种游戏有这样的规则:没有适当的提示,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有了适当的启示,最好是确凿的证据,我就会什么都想起来。举例来说,我原本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但当一位领导带着指示出现在我屋里时,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最好这位领导能告诉我,我该去考些什么。受此启示,我又到院子里走动,太阳越升越高,直射着地面,院子里的臭味也越来越犀利:它带有琉黄气、腐尸气,近似于新鲜的人屁,又像飞扬的石灰粉,刺激着我的鼻孔。和屋顶琉璃瓦的金色反光混为一体。
我并不喜欢闻这种臭味──不管琉黄、腐尸还是人屁,都不是我喜欢嗅到的东西。我也不喜欢有人往我鼻子里洒石灰。但我总觉得这种臭气里包含着某种信息,催我想起些什么来。
3
对于我的过去,现在我有了一种猜测:我好像是个玩世不恭的家伙,或者说,是个操蛋鬼。没人告诉我这件事,是我自己猜出来的。虽然说起来不够好听,但我对此深感欣慰。这种猜测是从阅读这篇手稿得来的;作者信口开河,自相矛盾,前面这样写,后面又那样写,好像不是个负责的人;既然我是这样的人,就不必去理睬重填表格的要求。说实在的,我也不知该填点什么才好。再说,倘若我过去是个严肃认真的老学究,按我现在的情形,想当个学究,还真做不来哩。
过去有一天,薛嵩被人砍了一刀以后,流着血跑到那个老妓女家里去要他的武装,准备征讨山上的苗人──这样一来,就续上了第一章的线索。按照大唐的军事惯例,营妓要给将帅保管东西,就如今天的人,有钱不放在家里,而是放在小蜜的手里。薛嵩一切重要的东西都放在那个老妓女(她该叫作老蜜)的房子里,包括他的铠甲、弓箭和印鉴。那女人把它重重包裹,放在了箱子里。为了让自己良心得到安宁,他也给了小妓女一把没鞘的旧宝剑,她就用它在后园里挖蚯蚓来钓鱼。这把剑用来劈柴太钝,也太轻,所以只能挖蚯蚓。后来它就生了锈,变成了红色,好像一条赤练蛇。他还送给过她一把折扇,她用它来打蚊子,很快把扇骨打断,变了乱糟糟的一堆破烂。他急匆匆地跑来要武装,就如一个人清早起来跑到银行门口等待,想要取出自己的存款,有急用。有一些银行会因为门口等了这种顾客而急于开门,这就是那个小妓女。她慌慌张张地赶来,拿来了薛嵩的旧宝剑。那把剑的样子很不怎么样,而且也没有鞘。说实在的,薛嵩把它交给小妓女来保管,就是不准备要了。他把那剑拿了一会,就把它扔在屋檐下边了。还有些银行却因为这种顾客而不急于开门,她就是那个老妓女,她的动作慢慢吞吞;慢慢地找钥匙,又慢慢地开箱子,并且时时回顾薛嵩。薛嵩头上馋了白布,好像一个阿拉伯人,但他光着屁股,这一点有不像了。那个小妓女心情激动,围着他团团打转,因为紧张,她的乳房又在胸前并拢,好像一对拳头。
与此同时,薛嵩还在大吼大叫,好像一个火车头;终于招来一些雇佣兵。他告诉他们,有个苗子躲在他家的后院里,砍了他一刀,砍掉了他的耳朵;他要上山去征讨,那些兵就胡乱起哄道:好啊,好。太好了。这些人说太好了,而且不是说要打仗好,而是说薛嵩掉了耳朵好。但他一点不发火。薛嵩就像他的把把,见了女人才发威。他一叠声地催促老妓女把真正的武装拿出来,那些东西是:贴身穿的麂皮衣服,麂皮外面穿的锁子甲,锁子甲外穿的皮甲,皮甲外面穿的铁叶穿成的重铠甲,还有头盔、面甲,脚下穿的镶铁片的靴子,重磅的弓、箭等等。他准备把这些东西都穿戴到身上,骑上白马到山上去,除了要给苗人一些厉害,还要给他们一次威武的时装表演──他简直急不可耐──我想这是因为他曾在一个苗族女孩面前长大成人,耀武扬威。总而言之,薛嵩的这些毛病,全都是红线惯出来的。
那个老妓女最后终于开了箱子把那些东西拿了出来。出乎薛嵩的意外,这些武器的状况很糟糕。实际上,无论是兵器还是甲胄,都需要养护;而那个老妓女什么都没干。仅举一件东西为例,锁子甲锈得粘在了一起,像一块砖头,至于那些皮衣,上面的绿霉层层隆起,简直像些蘑菇。还有一个最严重的问题,就是薛嵩的战马很难找到。从理论上说,它还在寨里,假如它没有被偶尔来闲逛的豹子吃掉。但也不知到哪里去找。有一件事必须预先提到:任何一件会走的东西迷失在寨子里以后,假如它不想出来,都很难找到,因为这寨子是大得不得了的一片林薮;不管他是一个人,或是一匹马,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都在这个故事里很重要。还没有出征就遇到了这些困难,这使薛嵩更加愤怒,恶狠狠地瞪了那老妓女一眼,该女人有点畏缩,躲到后面去了。现在薛嵩面临着一个问题:怎么把这块红砖和蘑菇穿上身去。鉴于盔甲的现状,有人建议薛嵩别穿它了,手里拿一个藤牌遮挡一下就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就不能使长枪。提这个建议的人说,薛嵩不必用枪,可以拿把单手用的长刀。这主意也被否定了。虽然它有显而易见的好处,既轻便,又凉快。后来他们把锁子甲挂在树上用棍子打,打落了一大堆红锈,勉强可以穿,但穿上还是很不舒服。薛嵩还需要一匹坐骑,假如那匹马还是找不到,那就只好骑水牛,一位重装武士骑在牛背上,那样子简直是无法想象。在这种情况下,薛嵩还会不会上山征讨苗人还是一个谜。所幸出现了一个奇迹:这个畜牲自己出现了在大路上,而且基本上还像匹马,不像牛。于是它就被逮住,套上了缰绳。现在薛嵩松了一口气,拿眼光去搜索那个老妓女。假如他今天不能出征,就不能不办那老妓女玩忽职守,没有养护军械的最。按照军纪,这就不但要打那老妓女四十军棍,还要用箭扎穿她的耳朵,押着她游营。薛嵩很不想这样办这个女人──这是因为,他曾在这女人面前长大成人。以前我写过薛嵩是在红线面前长大成人,但现在薛嵩和红线打翻了,他就不承认有这回事。好在薛嵩已经长大成人,过程也就无关紧要。
如前所述,这个老妓女想要在凤凰寨里作一番事业,在她的事业里,薛嵩有很重要的地位,但这毕竟是她的事业,不是薛嵩的事业。所以她就没有好好保管薛嵩的武装,假如他再迟一段时间来要,这些东西通通要报废。虽然有种种不愉快,但结果还算好。薛嵩终于穿戴整齐,骑上了他那匹捣蛋的马(它很不想让薛嵩骑上),这时他的兵也武装了起来,但武装得不十分彻底──兵器多数人是有的,穿甲的人却很少,把甲穿全了的一个也没有,因为天气实在热──就这样到了出征的时刻。不言而喻,到山上去征讨苗人,才是真正难办的事情。苗人武勇善战,人数又多。但薛嵩觉得自己可以打胜──看来红线惯出的毛病可真不小啊。
随着薛嵩的口令,那些兵站起队来,队形像一条蚯蚓。因为盔甲里太热,薛嵩无心把队伍整理好,想早点走──真要去整也未必整得动。那个年老的妓女浓妆艳抹,站在马前,用扇子着脸,拖着长声吟道:早早得胜归来。这既不是军规,也不是礼仪,而是营妓的传统。薛嵩很感动,同时把戴着头盔的头转到年轻的营妓所居的房子,看到她在门廊上,倚着柱子站着,什么都没有穿,也没戴假发;既裸露着整个身体,又裸露着娃娃式的头,表情专注。发现薛嵩在看她,她就挺直了身子,朝他飞了一吻。薛嵩不懂她是什么意思,或者因为他已准备出征,不便懂得,所以装作不懂。这种表示远不能令人振奋。后来他们就出发了。
当这队人马从寨子中间通过时,有一粒石头子打在薛嵩的头盔上。他朝石头来的方向转过头去,看到红线站在路边。她做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右手横擎着一把长刀,刀口朝外;左手掌向下按着,正好在自己阴毛的高度上,与此同时,她横向跳动着,嘴里“嘟嘟”地叫。这是苗族人挑战的姿势──如果你是个苗族人,见到这个姿势不上前应战,就是承认失败──但薛嵩不知道这些,他径直走开了。红线也不知道薛嵩不知道这些,她收起了长刀回家去。她甚至还觉得薛嵩很大度,有点感动了。
看来,我的故事写了很多年还没有写完,我找来找去,找到的都是开始,并无结束。我猜是因为有很多谜一样的细节困惑着我。比方说,这个故事为什么要发生在亚热带的红土山坡上。那里有一种强迫人赤身裸体的酷暑,红土也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颜色。这是一种跨越时空的诱惑,使我想要脱掉衣服,混迹于这团暑热之中。但真的混迹其中,我又会怀疑是否真的有好感觉。我虽然瘦,但也很怕热。还有红线,她的皮肤是古铜色或者是橄榄色的。当她呆在凤凰寨的绿荫里时,就和背景混为一体。因为这个缘故,她在脖子上系了一条红丝带。我很喜欢这女孩,但我也怕人拿刀坎我,所以假如她对我嘟嘟叫,我马上就缴械投降。还有那个小妓女,她的眼睛很大,虽然是长脸,但有一个浑圆的下巴,站在一个男人面前时,不会用手掌去抚摸他的胸膛,却会用手背去触他;但面对勃起的男性生殖器时,却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拿。我也喜欢她。我决不会打她。还有内心阴暗的老妓女,时而暴躁、时而压抑的薛嵩──这两个人我一点都不喜欢,尤其是后者。要是我,就决不把他们写成这样。你大概从这个故事里看出了一点推理小说的痕迹。这种小说总有一个谜,而这个谜就是我自己。这个故事会把我带到一个地方,但我还不知道那是哪里。
在我的故事里,薛嵩出发去打苗寨,出了寨子,他发现身后跟了几十个人,他可没指望会来这么多。所以他很是感动,觉得这些兵还不坏。当然,这些兵不像他那样武装整齐,谁也没穿铠甲,有些人拿了藤牌,有些人拿了根棍子,有人拿了把长刀。还有人什么都没有拿,他们的队伍在路上漓漓拉拉拖了很长,根本就不像要打仗的样子。薛嵩问那个赤手空拳的人为什么空着手,那人笑了一声,答道:空着手逃起来快些。这种答案能把任何统帅气死,但薛嵩对这种事已经习惯了,一点都不生气,他还说:带什么无关紧要,来了就好。但他可没想到这些兵都在背地里合计好了,只要苗人一出来应战,就把薛嵩押到前面和苗人拼命。等到苗人把薛嵩杀死,他们马上就和苗人讲和──这件事并不困难,他们和苗人是姻亲嘛。此后这寨子就是他们的了。从这个情况看来,薛嵩不大可能从山上活着回来。但事有凑巧,出了寨子不过五里地,他就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这原因很简单──中了暑。当时气温有四十度,穿上好几重铁皮,跑到太阳下去晒,不可能不中暑。这就打破了雇佣兵们的计划,他们只好把他扶在马上驮了回来。在此之前,他们也合计了好久,讨论要不要把薛嵩丢在那里,结论是:不把他弄回来不好交待──当然是不好向红线交待。红线是酋长的女儿,最好别得最。他们把晕倒的薛嵩载回家里,扔到竹楼门口,喊了红线一声,就分头回家去了。现在薛嵩和红线在一起,整个故事当然就按红线的线索来进行了。
如前所述,红线一听说薛嵩嘴里说出“苗子”就和他翻了脸,用刀来劈他,而且还舞着刀追赶薛嵩,但是追到院门口,看到有些木柴没有劈好,就劈起柴来;劈了一会柴,又想起薛嵩要去打她的寨子,就赶出了向他挑战,见他不应,又回家去劈柴。就这样往返奔走着。这说明她年纪虽小,但还是个居家过日子的人,心里是有活儿的;还说明她没把薛嵩和他那几个兵看在眼里──苗寨里人很多,而且人人都能打仗,他们去了以后,很快就都会被打翻在地。我们说过,红线是酋长的女儿,地位尊贵。她觉得因为她,也没人敢杀薛嵩,就是揍他也会有分寸;所以她既不为苗寨、也不为薛嵩操心,她可没想到薛嵩会在路上中暑。
家里有一件事,薛嵩和红线都没有想到:早上向薛嵩行刺的刺客并没有跑掉,他就躲在附近的树丛里,等到家里没有人了,他就溜了出来,打算潜进竹楼,找个地方躲起来,以便再次行刺,但刺客也有没想到的事,就是后园里木瓜树上的马蜂窝。那些马蜂早上就发现园里进来了生人,但因为露水打湿了翅膀飞不起来,就没有管这件事。到了将近正午时分,它们的翅膀早就干了,此人又从木瓜树下经过,那些有刺的昆虫就一轰而起,把他团团围住。那位刺客想到了跳进水塘去躲避,水塘又近在咫尺,但已经来不及了,这种热带的野蜂螫人实在厉害。总之,红线回家时,看到野蜂在飞舞,木瓜树下倒了一个人,已经休克了。从他携带的利刃来看,正是早上那位刺客。红线就取来薛嵩吊guī头的就便器材,把他捆了起来,然后把他拖到竹楼底下,用芭蕉叶子把他遮住,不让马蜂再螫他。然后她跑上竹楼,给自己弄了点饭吃;又跑下来,撩起芭蕉叶子,看那个昏倒的人。那人没有要醒的意思,只是像水发的海参那样在胀大。红线觉得这是个好现象,人被螫以后,长久的晕迷不是件坏事。倘若立刻醒来,倒可能是回光返照。当然,他也可能醒过来,但装作没有醒,在转逃走的主意。这也不成问题。因为他被螫得很重,已经跑不了啦。红线看清了这一点,又爬上竹楼去玩羊拐。但马上又跑回来,撩开芭蕉叶子,跨在那男人身上,用热辣辣的尿浇他,并且说道:“大叔,你别见怪,尿可以治虫伤啊。”这句话用汉语和苗语说了两遍,谅他一定可以听懂。然后她把此人盖好,又回楼上去玩。过一会她又回来,喝斥那些飞舞的马蜂说:去!去!回窝里去!又过了一会,因为天气热,浇上去的尿很快发了酵,刺客身上骚味很大,马蜂都被熏跑了。看到这个情景,红线又放了心,回到竹楼上,但一会儿又要跑下来总而言之,红线心情激动,一刻也不能安宁。她当然是盼着薛嵩早点回来,看看这个刺客。显而易见,刺客不是苗族人,而是汉族人,有眼睛的都能看见,此人身上的纹身是画出来的。她觉得这可以使薛嵩消除对苗人的偏见──她当然不能体会薛嵩要教化她和她的同族的好心。
最后,薛嵩终于回来了。但他人事不知,从甲缝里流着馊汤,像一只漏了的醋桶。直到卸去衣甲、身上被泼了好几桶水,才醒过来。在醒来之前,薛嵩身上起了无数鲜红色的小颗粒,是痱子。因为他的样子很是狼狈,那些士兵帮了几把手就溜掉了,把他交给红线去弄──主要是怕他醒来老羞成怒,找他们的毛病。红线把他弄醒以后,又用腌菜的酸水灌他,灌过以后,在屋里来回跑动,坐卧不安,终于引起了薛嵩的注意。他支起身子来说:你怎么了?幸灾乐祸吗?红线说:你这样想也可以;就领他下楼去,请他看那个芭蕉叶遮着的人。虽然他肿得像一匹河马,但薛嵩还能认出就是早上那位刺客。这使薛嵩也很兴奋,这是因为在战场上俘获了敌方将士,除了劝其投降,就只能砍头示众。出于对军人这一职业的敬重,绝不能滥用刑法。但对于潜入己方营寨的奸细、刺客,就不受这种限制。所以这个人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以用酷刑来拷问。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营寨里,薛嵩都没俘获过敌人,这是第一回。说实在的,这个敌人也不是他俘获的,但他把这件事忘了。薛嵩从芭蕉树上扯下一片叶子,让红线以竹签为笔,口授了一个清单,都是准备对此奸细施用的刑罚:
一:用皮绳把他仔细地反绑起来,同时鞭大起码一百下;
二:用竹签刺他的手心和足心,肘关节和膝关节内侧,各扎一百下,每一下都以见血为度;然后敷上辣椒和盐的混合物;
三:用打结的线把他的整个屁股和嘴巴都缝起来,并把他的包皮牢牢地缝在guī头上
那个刺客听着听着,猛地翻了一个身,说道:不要折磨爷爷!我招供了。红线听了,觉得不过瘾,就劝他道:大叔!你这样很没有意思。别招供嘛。但他不肯听,执意要招供。红线对此很不满,后来她和那位小妓女聊天时说:你们汉族人真没劲。在杀掉那个刺客时,她和这位小妓女都在圈外看着。人是她逮来的,杀人时却不让她插手,这让她很不满意。
她还说,在苗族人那里,假如有人去刺杀首领,失手被擒,为了表示对勇士的敬意,就要给他安排一场虐杀。所有的刺客被擒后,最关心的就是这个。倘若得到一种万刃穿身的死法,就会感到很幸福,要是一刀杀掉,死都没意思。照她看来,薛嵩所列的单子,不过是刚刚开始有点意思,那刺客就支持不住了。她这样地攻击汉族人,那个小妓女还是无动于衷,仿佛她不是汉族人。红线说起这件事,两眼瞪得圆滚滚,看上去虎头虎脑,这女孩觉得她很有趣,就伸手去搂她──妓女都有点同性恋倾向。出于礼貌,红线让她抱了一会儿,然后从她腋下挣脱了──写来写去,写出了女同性恋,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这么爱赶时髦。
如前所述,这个刺客还有可能是个亮丽的女人。在薛嵩去征讨苗寨时,她又潜入薛嵩的竹楼,被红线逮住了。因此而发生的一切就很不同。等到薛嵩醒来之后,红线请他下楼去,就看到这名女刺客站在院子里,面朝着树篱,背朝着薛嵩,浑身上下毫发未损,只是双手被一根竹篾条拴住了。这回是红线向薛嵩建议用酷刑逼供,但他只顾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的背影。红线见他心不在焉,就用指甲去抓他,在他背后抓出了很多血道子。等到红线抓累了,停下手来时,他却转过身来说:你抓我干嘛?
后来,那个女刺客侧过头来说:还是把我杀掉吧──声音异常柔和浑厚。薛嵩愣了一下,然后说:好罢。请跟我来。他转身朝外走去,那个女刺客跟在后面,头发垂在肩膀的一侧。她比红线要高,也要丰满一些,而且像雪一样白,因此是个女人,而不是女孩。在这个行列的最后走着红线,手里拿了一把无鞘的长刀,追赶着那女人的脚步,告诉她说:行刺失手者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那个女人轻声答道:我知道。她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红线又说,你既然来行刺,还是受些酷刑再死的好,那女人就微笑不答了。他们走到了寨子的中心,薛嵩转过身来站定,而那女刺客继续向他走去,几乎要站到他的怀里。薛嵩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状似拥抱,但是把她轻轻往下按。于是那女人就跪了下来,在地下把腿岔开了一些,这样重心就比较稳定。在这种姿势下,薛嵩用就便器材吊起的东西就正对着她的脸,使她不禁轻声嗤笑了一声,然后马上恢复了镇定。此时天光暗淡,那女人白皙的身体在黑暗里,好像在散发着白色的荧光。于是薛嵩俯下身去,在她脑后搜索,终于把所有的头发都拢了起来,在手中握成一束,就这样提起她的头说:准备好了吗?那女人闭上了眼睛。于是薛嵩把她的头向前引去,与此同时,红线一刀砍掉了她的脑袋。这时,薛嵩急忙闪开她倒下来的身体和喷出的血。他把头提了起来,转向阴暗的天光。那女人的头骤然睁开了眼睛,并且对他无声地说道:谢谢。薛嵩想把这女人的头拿近,凑近自己的嘴唇,但是她闭上眼睛,作出了拒绝的神色;而且红线也在看着。他只好把它提开了。
那个没有头的身体依旧美丽,在好看的乳房下面,还可以看到心在跳动;至于那个没有身体的头,虽然迅速地失去了血色(这主要表现在嘴唇的颜色上),但依旧神彩飞扬,脸色也就更加洁白。在这两样东西中间,有一滩血迹。漂亮女人的血很稀,所以飞快地渗进了地里。这就使人感到,这是一桩很大的暴行,残暴的意味昭然若揭。后来,他们把那个身子埋掉了,把污黑的泥土倒在那个洁白的身体上,状似亵渎;这个景象使薛嵩又一次失掉了平常心,变得直橛橛的,红线看了很是气愤。后来,他们把那个人头高高地吊了起来,这个女人就被杀完了。
薛嵩用竹篾绳拴住了她的头发,把绳子抛过了一根树枝,然后就拽绳索。对于那颗人头来说,这是它一生未有的奇妙体验,因为薛嵩每拽一把,她就长高了几尺(它还把自己当个完整的人看待),这个动作如此真实地作用在自己身上,连做ài也不能相比;它微笑了一下,想到:我成了长颈鹿了。只可惜拽了没有几把,它就升到了树端。然后薛嵩把绳子拴在了树上,这件事也做完了。然后就没了下文。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失望心情:如此的有头无尾,乱七八糟。这就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