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达中奴隶们的合唱——这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像个奴隶。我这个人的最大缺陷还不是色盲,而是音盲。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听出我在唱什么。这就是说,在任何时期,任何时代,我想唱什么都自由。当然,我唱起来也是绝对的难听。但我不是文字盲,也就是说,我写出的文字别人能够看懂。这就是说,我不是在什么时候想写什么都自由。除了不自由,我还不能保证自己写出的东西一定会好看。照我看这一条最糟糕。
我在x海鹰面前坐得笔直笔直时,我们俩之间就逐渐无话可说了。与此同时,那间小房子里逐渐变绿了。这是因为院子里那些饱经沧桑的树逐渐长出了叶子,那些叶子往窗户里反光。那些树叫“什么榆”“什么梅”等等,都是些很难记住的名字,一棵棵罗锅的罗锅,驼背的驼背,都像一些小老头;那些树上的肉瘤就像寿星老多肉的额头。人家说,不管什么动物,都是阉了以后活得长。所以我怀疑这些树都被阉过。院里还有一棵赤杨树,长得极疯,大概不会比我更老,已经长得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树身开裂,流出好几道暗色的水来,这棵树肯定没有阉过。那棵树老长毛毛虫,不像那些榆啦,梅啦,什么都不长。我在那张凳子上直着脖子看树长叶子,看到入神时,常常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x海鹰是谁,与此同时,我倒记住了院子里每一棵树的模样。冬天下雪后,有人把雪堆在树根下。庭院深深不见天日,雪也经久不化,只是逐渐变得乌黑,向下缩去,最后变成了一层泥。到了这个时候,所有该长的叶子都长了出来,院子也变成了一片浓绿。这个院子原有的臭气都渗到树叶里,看不到了。相反倒能闻见一股叶子的清新气。这时候我影影绰绰的想到:我和树木之间可能有血缘关系——我是多么喜欢树呀!身为一棵树,遇到什么都可以泰然处之了。七四年春天的事就是这样的。
后来我和我老婆到英国去玩时,骑着租来的自行车走在英格兰乡间窄窄的公路上。走到一个地方,看到路边上围栏里一大片树林子。她说钻进去,我们就钻进围栏。进去以后遇到一条大狗。我狠狠的瞪了它一眼,把它瞪跑了。然后我们就钻到林子里去,这里一片浓绿,还充满了白色的雾。我老婆大叫一声:好一片林子呀!咱们坏一坏吧!于是我们就坏了起来。享受一个带有雾气,青草气息和寂静无声的性。坏完以后,又在林子里到处遛。忽然又碰上了那条狗,这会我再瞪它,它却不跑了,反而汪汪的叫。然后那狗背后就钻出个人来,肘弯里挎着双筒猎枪。那人使劲看了我们一眼(这时候我们俩身上除了鸡皮疙瘩一无所有),然后无声的笑了一笑,说道:穿上衣服,来喝咖啡。喝咖啡的时候那人老憋不住要笑,我老婆却镇定如常。临走时还问他吃糖不吃。那是个香蕉脸的老头子。把我们送出大门时,他偷偷对我说:你老婆真了不起。而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保持了泰然自若的态度。等到出了他家的门,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想:要把他那条猎枪夺过来,给他当胸一枪。这种事干起来当然是很不好的,最起码可以叫做以怨报德。但只是想想就没有什么不好了。
七四年春天我坐在椅子上看院子里的树,一言不发。x海鹰躺在床上看手表,到了一定的时候跳起来说:走!我就跟她走,跟在自行车背后跑步,从来不问她到哪里去。或者眼看天色向晚,她坐起来递给我个饭盒,说:“打饭”我就出去给她打一份炒疙瘩来,虽然我也想问问她,成天吃这一种东西腻不腻,但我从来不问。等到天黑以后,她伸个懒腰说:困了;我就走出这个房子,小心的把房门带上,自己回家去了。
x海鹰和我说话时越来越简约,而且逐渐没有了主语。比方说,叫我坐直,就说:“坐直”叫我给她打饭,就说:“打饭”!叫我跟她走,就说:“走”这些话言简意赅,但是我逐渐不知道我是谁了。后来她逐渐连话都不说了,改为用手势:让我坐直往上一指,让我去打饭就指指饭盒,让我回家去就指指门,让我跟她走,什么都不用说,我自然会跟上。她指指嘴,我就开始讲自己过去遇到的事情。这样在她面前我的内心就一片空明,到了该做什么的时候自然会做。在这些简单的动作里逐渐产生了乐趣,而且经久不衰。我常常梦到x海鹰,把她吊在一棵歪脖树上,先亲吻,爱抚,然后剥光她的衣服,强奸她。我就这样地爱x海鹰,因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