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冬天呢?”
“不,就这些天睡在外面,我是从拉萨走来的,我要到卡兰去。”
“干吗要走着?公路上有很多车呀?”
“我不喜欢车。”马格说。
桑尼摇摇头,表示不理解。马格站起来,被桑尼按住了。
“你是我们的客人,可你很不礼貌。”
桑尼蹲下来“来,躺下睡吧。”说着,桑尼伸手要帮马格脱衣服。
“不,”马格赶忙推开桑尼鱼一样清凉的手臂:“我自己来。”
桑尼扶马格躺下来,轻轻地摸了摸马格的小腿:“疼得可厉害?”
“敷了药再没觉得疼。”马格说。
“疼厉害了就叫我。”
“你的汉话怎么说得这么好?”马格问。
“你不也会说藏话吗?吐乞乞,阿啧!”
“我说得很好笑吧。”马格笑道。
桑尼说:“我在拉萨上过学,老师有许多都是汉族,有上海人,还有北京人。”
“你猜我是哪里人?猜猜?”
“你哪里的人都不是,你是个怪人,赶快睡吧。”桑尼说着站起来。
马格想,难怪她对自己一点儿也不觉新奇,她见过世面的。桑尼来到帐篷中央,在牛粪火前蹲踞下来,往火上又添了牛粪饼子,然后用土将火埋上,她在封火。帐篷里因火的消失突然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桑尼消失了。好长时间马格听不到任何动静,除了黑塔汉子深沉的鼾声。
桑尼去哪儿了?没有一点儿她的声音。
马格睡得很是不安,几乎是似睡非睡,这时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他醒了。他看到了什么?斗转星移,月渡中天,一道银雪似的月光,自帐篷顶端的开缝处垂直射下,如水银泻地,打在少女身上。四周是黑暗,这束光像舞台,像小剧场的灯光,打在桑尼身上。桑尼坐着,守着牛粪火,一手托腮,一手放在膝盖上,沉思着什么,她光感照人,一如伦勃朗的肖像画。只能看到她的侧影,面孔、手臂、颈窝、披散下来的湿漉漉的头发,这一切在宁静的夜中被月光呈现出来,闪烁着流畅的晶萤的富于质感的的光亮,她精美绝伦,既隐秘,又圣洁!马格揉揉眼睛,觉得像是在梦中,此刻无论他睁着眼还是闭上眼,这画面对他是一样的,他搞不清他醒着,还是睡着?是真实,还是幻觉。马格不知道要不要去惊动她,她在想什么,为什么不睡下?
9
马格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帐门敞开着,阳光泻进来,直抵帐篷底部,可以看见许多微尘和昆虫在光瀑中萤舞,帐内已空无一人。那条大灰狗站在帐门口,在阳光里一动不动,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帐内,说不定它守了马格一夜也未可知,从一开始它就对马格不信任。外面传来牦牛哞哞的叫声,听得出这是早晨的叫声,它们在告诉世界:天亮了。
马格来到帐外,阳光耀眼,草原明净。清新的草原,浑然起伏的草原,有过夜雨的草原,辽阔的尽头是绿草和蓝天融为一体的草原,矮矮的在地平线之下又透露出牙齿般的银峰和雪线的草原,银峰和雪线在这宽广明亮的草原上一点儿也不算什么,就连海拔七千多米的念青唐古拉主峰在这里也不过才露出半个角峰。天际一碧如洗。这是早晨金色正在淡淡退去的草原,淡淡的像披上了一层薄纱。一家人拥有这么美丽辽阔的草原多好,马格目力所及,没发现有第二顶帐篷。
生命,草原,水,多好。生命在这里如同一幅大自然的画卷。别人早都在户外了,穿黑色小皮袍的男孩露着一条胳膊,正搬着一只小羊角力,大一点儿的女孩坐在卡垫上缠着粗毛线,昨夜那病中的婴儿,此刻在年轻母亲背上歪着头看羊和男孩。婴儿不过一岁的样子,却已染上高原紫外线的风霜,小脸蛋让太阳照得像自来红月饼。年轻母亲和祖母──那核桃纹状的老人正在用最简易的梭子织毛毡或卡垫。草地上随意摆放着色彩鲜艳的卡垫,中间一个藏式方桌,看上去已十分久远,四面绘有花鸟、几何图形。桌上放了铜壶,匕首,红色木碗,糌粑,风干肉,以及奶皮子一类的食物。桑尼和格西呢?怎么不见他们?
男孩见马格出来立刻停止了玩耍,赶快跑过来招呼马格吃东西,他要给马格倒茶,结果只能勉强提动铜壶。年轻的母亲笑吟吟地走过来,止住了男孩,那本不是男孩干的。女人给马格倒了茶,把所有的食物都堆到了马格面前。显然女人已摆脱了昨天的焦虑,她轻松、热情地侍奉马格用早餐。马格问,桑尼和格西呢?他们到哪去了?提到名字女人听懂了,朝帐篷另一端指了指,马格放眼望去,看到了他们了,远处,地平线上,黑牦牛和白羊群正向一座浅浅的草山上移动,不,已经有一部分下去了,像弧线一样,好看极了。马格看见了格西和桑尼马上的背影,已经到了山顶,就要过那山岗了——
大约四年或五年以后马格将在南方一个海滨城市,听到著名的阿姐鼓,那时他将想起今天的情景: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身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亚克摇摇藏红花
想留住羚羊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身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低头远去的羚羊
过了那山岗
10
马格用过早餐,开始收抬行装。女主人见马格要走,拦住了马格。女主人不住地摇头,一串一串地说着什么,不时地指指马格的伤腿。男孩也跑过来拉住了马格的背囊,女孩没动,但愣愣地聚睛会神地看着马格。马格完全听不懂女主人的话,但听到了其中反复提到桑尼和格西的名字。马格大致明白了。他的伤腿要长途旅行也确实有些不便,他决定留下来。
马格在卡垫上坐下,把两个孩子招呼过来,大灰狗也跟着跑过来,大模大样站在了两个孩子中间。马格向大灰故意一扬手,表示不喜欢它,大灰立刻缩头弓背向马格大声咆啸起来,男孩使劲吼着大灰,让它走开,大灰不服,伏下身鸣鸣低吼,马格大笑。马格从背囊里拿出压缩干粮,一掰两半,两个孩子各分一块。男孩不由分说就往嘴里放,女孩却迟迟没动,看了一会儿男孩,渐渐的试探性的把干粮往嘴里放。很快她就尝到了甜头,像男孩那样大口吃起来。大灰看看男孩,又看看女孩,忽然把头侧向马格"嘶嘶"叫起来,十分不满的样子。马格又拿了两块送给了女主人和老人,她们都接了,笑得很开心。男孩很快吃完了,又向马格伸出手来,马格摇摇头,比划着肚子,做了一个爆炸的姿势。
现在两个孩子已经喜欢上马格,倒是大灰的样子有些复杂,马格逗它,它也不再吼叫了,但总是不大高兴的样子。男孩,女孩,狗,围着马格,马格想起小时候玩的魔术,于是拿出一张纸叠了一只小三角,套在大拇指上,展示给三个小观众,明明几次他看上去都是放在掖下了,最后他竟从脖子取出来,看得孩子们觉得神奇得不得了。演示了几次,男孩伸手向马格要纸三角,也像马格一样套在手上,但无论怎么弄,他都无法从脖子里取出三角。男孩连比带说,要马格告诉他秘诀,马格拉过男孩,背朝着女孩,大灰却凑过来,而且凑得很近,很快男孩学会了。男孩高兴极了,立刻强行女孩当他的观众,得意洋洋地表演了几次,觉得还不够,又跑到母亲那边去了。马格拉过女孩,抚摸着她的头发,禁不住问她叫什么,她当然听不懂他的话,马格尽可能的说出了许多藏族女孩名字,突然,女孩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喊出了“索朗央宗”声音是那样清纯,可爱极了。“索朗央宗”马格重复着确认几次,小央宗都点了头。马格又指指那边的男孩,女孩看了一眼男孩,转过头来:“顿珠尼玛”“顿珠?”马格问,小央宗点了头。“顿珠,顿珠尼玛!”马格向那边喊道。那边的人全都回过头来,惊奇地看着这边,顿珠飞也似地跑过来,向马格说了句什么,马格只能摇头了。
马格想起背囊里还有一只口琴。想到口琴马格非常兴奋,他可有很长时间没动它了。现在他至少可以有两个听众,不,是个三,还有大灰呢。口琴在他孤独、无聊和困厄的时候给他带来过安慰,伴他度过了许多白天和夜晚的时光。马格本来他是带着一把吉他上路的,但很快他发现吉他使他过于引人注目了,而且一点儿也不浪漫。三个月后,他在长江边一个小城已是一个非常缭倒的形象,头发很长,钱已花光。他不得不投身于一个建筑工地,用手推车向江对岸运送砂石。他卖掉了吉他,换回了钞票和一只口琴。
马格把口琴交给顿珠。顿珠把口琴吹得声音很大,上气不接下气,脸也涨红了,但到了央宗手上就变得很轻了,一下一下的,看得出索朗央宗在听自己发出的声音。他们的新鲜劲稍稍过去一点儿后,马格把口琴收回来,指着口琴的孔:“1”他说,要求他们跟着他发声,很快他们就明白他的意思,跟着他大声地唱起“1、2、3、4、5、6、7、1。”唱了很多遍,马格开始吹一个音,他们唱一个音。马格把琴交给了央宗,当央宗试着吹出了刚刚学会的音阶时,高兴得两眼放光。顿珠跟她要琴,这回央宗再不让着弟弟,她一边躲闪,一边吹着,急得顿珠跟在后面连叫带追,在草地上兜起圈子,大灰站了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这样马格与两个孩子度过了快乐的一天。
11
太阳落山,金晖遍洒草原。桑尼和格西赶着牛羊回来了,马格率领央宗、顿珠、大灰前去迎接,他们迎着火红的太阳站成一排,影子拉得长长,高低错落。大灰飞奔而去,十分矫健。桑尼策马扬鞭,从羊群里突跃出来,很快与大灰相遇,大灰跟着桑尼跑了一阵,然后又转身奔向了大面积的牛羊。桑尼跳下马来,非常快乐的样子。
“我真怕你就走了哟。”桑尼气喘嘘嘘的说。
“我要是走了呢?”马格笑道。
“那我会骑马追你去,你走不远的,你有腿伤呀。腿怎么样了?”
“没什么问题了,明天就能上路了。”
“那怎么行,你要养好伤才能走。你今天一定闷闷的,是吧?”
“不,一点儿不。”
“明天就好了,我可以不去了,陪你说话。今天哥哥有事要办,我不去不行,他要去乡里报名参加赛马会,很快就要到赛马节了,我们全家都要去卡兰呢。”
顿珠突然吹响了口琴,他早就跃跃欲试了,可桑尼一直在跟马格说话,没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现在桑尼惊奇地看着顿珠,显然她在问他什么。桑尼接过口琴,顿珠和央宗开始哇啦哇啦,你一句,我一句,讲起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们喜欢上你了,他们说不要你走。”桑尼对马格说。
“他们两个都非常聪明,你可以让他们给你表演一下。”
桑尼转过头,要顿珠吹给她看看,顿珠就吹起来。
“央宗吹得要好一点儿。”马格说。
“这叫什么?”桑尼问吹的是什么。
“这是音阶,要想吹出歌来,必须从音阶开始。”马格说。
这时候,格西也到了,跳下马来,搂着马格的肩拍了拍,同马格说着什么,桑尼告诉马格,哥哥一会儿要同他喝酒,要一醉方休哟。格西从袍子里拿出一瓶酒在马格眼前晃着,说着什么,同时指着袍子里,意思还有。桑尼告诉马格,哥哥说知道汉人爱喝啤酒,所以去乡里的时候特意买了啤酒。马格接过啤酒看了看,是兰州牌啤酒,拉萨人喝的啤酒大多是这牌子,他很熟悉,让马格奇怪的是在这草原深处居然也有啤酒,他看了看生产日期,果不出所料,已经过期很长时间了。马格拍了一下格西,举起酒瓶比划了一下喝酒的姿势,然后竖起大拇指晃了晃,表示非常高兴。
年轻的女主人早已忙活起来,在格西他们还没回来的时,她已经打出了新鲜的酥油茶,准备好了各种食物,只等格西回来杀一只肥羊。今晚一家人要款待远方的客人。孩子们同马格玩得那样开心,女主人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干起活总是带着笑容。
当酥油灯燃起的时候,晚宴开始了。女主人烤在火上的羊肉飘香四溢,让马格惊讶的是,藏桌上摆着的一只肥嫩的羊腿,羊腿上插了数把雪亮的藏刀,像是要准备生吃的意思。这时候,青棵酒已斟满,格西一只手托着木碗,一只手的无名指点着酒,在空中弹了三下,然后一饮而尽。这点儿规矩马格还懂,像格西一样,马格也向空中弹了三下。他们一连喝了三碗。格西从桌上抽出一把藏刀,从侧面割下薄薄一片鲜嫩的羊肉放到马格的盘里,盘里放了辣椒面和盐,马格有些犹豫,看看了桑尼,桑尼告诉马格,草原上羊肉有三种吃法,一是风干,一是烧或煮,再有就是把最嫩最好的肉留下生食。
“你吃吧,没事的,很好吃的。”桑尼说。
马格试着把肉放到嘴里,结果发现肉嫩极了,比熟肉还好嚼,而且一点儿不膻,他向格西竖起大拇指,不住地点头。他非常兴奋,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陌生的豪气,于是也从肉上抽出藏刀,自己割肉,大嚼起来。女主人过来给马格敬酒,小央宗抱着娃娃站在一旁,女主人举碗齐眉,放开嗓子就唱起了来。马格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西藏一支最古老也是最流行的歌,叫敬酒歌,只要有酒的地方就有这支歌。马格口琴在顿珠手里,现在他从顿珠手里要过来,伴着女主人的歌吹起了口琴。随着琴声,桑尼首先加入了进来,接着格西、顿珠、央宗所有人都唱起来,歌声、童声、琴声,火光,使夜晚的帐篷在孤独宁静的大草原上成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事件。马格做梦也想不到,在他的生活中会有这么奇妙的一天。马格真的喝醉了,啤酒、青棵酒,一碗接一碗,他醉得一踏糊涂,感觉地球真的旋转起来,开始还觉得在轨道上,后来慢慢的进入了圆心,最后成了一个点,然后他失去了知觉。
12
阳光普照,温暖和煦,亮草像白银一样,闪闪发光。天高野阔,白亮的云影像某种白色的活跃的小动物,潜伏在地平线之下,跃跃欲试,但怎么也升不起来。天空如洗,一碧万顷。阳光,孩子,马格,桑尼,河岸,水鸟。稍远一点儿的藏青马独自享受着阳光和青草。
大灰随格西放牧去了,孩子们离不开马格,现在他们正在河边沐浴,打着水花。这是高原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也是藏民族传统的沐浴节。桑尼在河边清洗着卡垫,她已经洗好好几块了,都铺在了河岸上。马格为央宗和顿珠擦洗身上,他们不时把水花撩到马格身上。他们还要马格也下水。马格起初还担心自己的伤腿,但桑尼说沐浴节的水是圣水,可去除百病。马格不再犹豫了,况且三天来,他的伤口愈和得很快,已经结下了硬结。马格脱下衣服,只穿了件短裤下到水里。河水清浅,很凉,最深的地方也只齐到马格的腰际。马格一下子漂了起来,并且顺流而下,这使央宗、顿珠、甚至岸上的桑尼也大感惊奇。他们虽然有河边沐浴传统,但从没有人在河上畅游。
马格顺流而下,游得十分轻松。河水呈"s"形,马格不断变换着游姿,地势平缓,水流很慢,马格素面朝天,有一种融入蓝天的感觉。不知不觉马格已到了很远的地方,当他从河中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已无法看到桑尼她们。他开始以自由泳和大力蛙泳向回游,眼前一片水雾和浪花,他第一次感到阻力与速度的较量,阻力唤起了他的斗志,他像一条巨鲨,溯流而上。两个转弯之后他停下来,并且一下从河中站了起来。他看到了桑尼,桑尼在沐浴,侧身站在水边上,不断向后掠着长发,乌黑的湿发被拧去水后披散在白晰的肩上,河水清澈,刚好齐到她胸部,脸上和胸上布满水滴,水滴反射着太阳,像许多钻石不断从空中落下来,掉到她月亮般的乳房上。央宗和顿珠看到了马格,她们好半天没见到他了,或许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大喊着,从岸上冲过来,马格迎面向她们游去。顿珠的央宗跟在岸上跑,马格便游到了桑尼跟前。
桑尼看着马格,并无羞涩,她关心的是马格的腿伤。
“不,刚下水时有点儿感觉,现在一点儿都没了。”
“你会游泳真好,我们从没想到要游泳。”桑尼说。
“你想学,我来教你。你漂亮极了。”
“水是神住的地方,神只让我们沐浴,没说过我们可以游泳。”
“我可以吗?”马格笑道:“我没向神请示就游了,神会惩罚我吗?”
“你是汉人,你们不信神。”
“谁说我不信?刚刚我还见到神了呢?”
“在哪里?”桑尼睁大了眼睛。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阿啧!啧啧啧。”
马格大笑,再次顺流而下,桑尼低下头,桑尼背后喊道:“当心,别太远了!”
13
马格从岸上漫步回来的时,桑尼早已上岸,夏日的邦典裙穿在她身,使她很像草原上常见到的一种蝴蝶。桑尼正在和央宗、顿珠吃奶皮,喝着绿塑料暖瓶里的酥油茶。河水缓缓奔流,两岸芳草青翠,藏青马也凑了过来,在主人背后,仿佛嗅到了什么,不时地低下头寻寻觅觅。桑尼招呼马格赶快歇歇,她早已给马格的茶倒好。马格坐下来,央宗双手端起碗,送到马格手里。
“你游了那么远,我都看不到你了,看来你的腿是不疼了。”桑尼说。
“我很久没游泳了,”马格说,呷了一中茶:“在拉萨的时候,拉萨河很蓝,可没人敢下去游泳。有一次我想渡河,被人拦住了,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拉萨河是一位女神,看起来很美,但心是冷酷的,下去就别想上来。”
“那是坏人编的故事,淹死的都是做过坏事的。”
“你说,我会淹死吗?”
“菩萨会保佑你。”
“真的,等我回拉萨河一定要游一次拉萨河。”
“你别。”
“你不说菩萨会保佑我?”
“可菩萨也有不高兴的时候。”
桑尼善良而聪明,马格无法难倒她。桑尼对拉萨并不陌生,她的舅舅在拉萨做驾驶员,她跟着舅舅在拉萨上了五年小学,舅舅死于一场车祸,她回到了草原。
“人们说他喝醉了酒,车翻在山涧里。”桑尼说。
“很想舅舅,是吗。”马格说。
桑尼点点头。
马格从顿珠手里要过口琴,想了想,吹了一支舒缓的曲子。口琴马格已答应给顿珠了,顿珠使劲盯着马格看,恐怕不还给他。马格提议桑尼唱一支草原上的歌,他给她伴奏。桑尼说想唱一支在拉萨时唱的歌,马格一听,居然是朱明瑛唱的请到天涯海角来,真是神奇,流行歌曲已流进大草原了。这歌热烈、粗犷,草原人喜欢,很快顿珠和小央宗也一齐拍手唱起来,他们边唱边跳,转起圈来。顿珠瞧准一个机会,把口琴从马格手里抢了过去,马格牵着顿珠一只手,另一只伸给了桑尼,合着节拍跳起了草原的土风舞。
七八两月是草原一年中最旺盛的季节,日照充足,河水清浅,牛羊安详,是草原人享受大自然的季节。第二天,马格桑尼带着两个孩子又玩了一天,藏青和大灰马跟着他们。下午,马格同桑尼说,他的腿完全好了,他想明天走。这个问题昨天马格就提出来,桑尼说再过一阵子她们全家也要去卡兰,参加卡兰一年一度八月的赛马会,桑尼希望马格那时再走,同她们一起上路,那时他的腿完全好了。马格说可以再待两天,不过恐怕等不到八月。夜晚,马格扪心自问,他能不能彻底接受这儿的生活?如果不能,他还是早些离开。桑尼像圣女一样可爱,她属于草原,而他不过是一个过客。他想做什么,完全可以,但他不能。不,尽管这里有某种风俗,他完全可以不负责任,但是不能。桑尼在他心目中是崇高的,他们感情笃厚。他沦落至此,有这样一份圣洁,足可以照耀他一生。保有这份纯洁吧,为这份纯洁活下去。
现在他们坐在河边,桑尼半晌不语。
“到了卡兰,我可以去赛马会上找你们。”马格说。
“你能在卡兰那么久么?”桑尼问。
“可以。”马格说。
“走那么远的路,你的腿能行?”
“你不是说这里离卡兰不远么,我看再走两三天可以了。”
“你骑马走吧。”桑尼说“骑我的马,我已经跟哥哥说好了,你非要走,就骑我的藏青马走,一天就可以到卡兰了。”
马格心中感动,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抑制住某种强烈的冲动,望着远方。
“好吧,桑尼。”他说。
“可你还不会骑马,你要学会了骑马才能走呵。”桑尼说。
“骑马还用学么?”
“要学的,要学的”“我现在就给你骑一个。”马格说着,兴奋地跳起来。第九章
14
马格牵过藏青马,飞身就上。藏青马腾空,马格一个倒仰摔下来,桑尼格格大笑。马格从地上爬起来,窘迫地看着桑尼。桑尼掩笑:“骑吧,骑吧,你本事可大了,我可不教你,摔瘸了你就不用想走了。”
马格围着藏青马左看又看,他不信骑不上它,藏青马有了防备,不再让马格再接近它,马格现在只好求助桑尼了。桑尼站起来“今天天晚了,明天吧,我们得回去了。”桑尼吹了声口哨,藏青马回到桑尼身旁。
“我就不信!”
马格突然大喊一声,乘藏青向桑尼喷鼻子,再次飞身上马。这回他一把抓住了马僵绳,藏青马"咴咴"嘶叫,愤怒地腾空,上下颠簸,马格弓起身像个醉汉,好几次险些跌落马下。马格学聪明了,身子随着马起落,一拍马屁股“走吧!”“等等!”桑尼喊了一声,桑尼真怕马格出什么事,随着一声喊也飞身上了马,藏青马安静下来。
“你管前,我管后,抓稳僵绳。”桑尼说。
藏青马沿着河岸有节奏地小跑起来。马格惊魂甫定,就开始得意起来。
“桑尼,你瞧,我怎么样,还行吧。”
“不许说话。”
“怎么样呀,桑尼?”
“低下身去。”
“瞧,它加速了,啊,快飞到天上去了!”马格野性上来,快马加鞭。
“听见没,不许说话,再说话会把你扔下去。”
“想扔你就扔吧。”马格几乎是对着天空喊叫。
藏青马在河岸上飞奔起来,正好又到了河的转弯处,桑尼突然喊了句什么,一拍马屁股,藏青马向着河水腾空飞起,马格大叫一声:“桑尼!”
他们连人带马一齐跃到了河里,人和马都漂起来。
藏青马带着马格和桑尼渡过了河,继续在河岸上奔跑。阳光普照,水滴飞扬,马格觉得刚才那一瞬是那么神奇,恍在梦中。马格勒住僵绳,藏青马缓缓停下来。桑尼和马格跳下马。桑尼浑身湿透。
“桑尼,刚才是怎么回事?”马格好像还没醒过梦来似的问。
“你太得意了,吓吓你。”
“可你也落水了,你这是同归于尽呀。”
“我不管,反正给你扔下去了。”
桑尼掠着头发,水哗哗往下淌,含水的紫花邦典裙紧贴在身上,下摆的皱褶呈现出水淋淋的质感。高原阳光强烈,马格和桑尼面孔很快干了,非常光滑,像镀了一层薄釉,黝黑、纯净。他们在阳光中走着。
“桑尼,你瞧,我算是会骑马了吧。”
桑尼点点头“明天你可以走了。”桑尼说。
夕阳西下,他们再次渡河。在金色的风中,他们奔驰。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出动为马格送行,女主人给马格装了许多吃的喝的,格西与马格拥抱,老祖母驼着背在阳光中,手捻佛珠看着他,眼白饱含着阳光。马格骑上马,桑尼还是有点不放心,要看马格走一程,马格下马,桑尼不让他下,扶着马随马格走了一程,大灰跑前跑后,两个孩子也跟着,送了一程,马格停下,俯身搂了搂桑尼,要桑尼回去。桑尼这才停下,马格挥着手,渐渐远去,走出很远了,回头望望,茫茫草原分站着桑尼、顿珠、央宗,狗的身影,再往后,是格西,老人,女主人,像大地上的浮雕,一动不动。马格流泪了,跃过了草山。天上唱道: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身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亚克摇摇藏红花
想留住羚羊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身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低头远去的羚羊
过了那山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