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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女人比男人更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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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刚度过了黑暗的一个星期(被罗一强暴了一个星期),现在又让车毁了一下,感觉自己就像末日一样。每人都有一种命运,我也有一种。临别时罗一的一句话让我一路忐忑不安:她说她会有孩子,就是说我将成为父亲,如同猴子成为未来小象的父亲?这可能吗?不,不,不可能,她要有早就有了,她和潮州小丈夫那么多年都没有,怎么和我一个星期就有了?她肯定吓唬我呢,她那样的体积应该有排异功能。

    一

    我太虚弱了,脚底像踩着棉花。路上3次差点出了车祸,最终在第四次追上了前面一辆切诺基。切诺基没事,前后都有明晃晃的保险杠,动都没动一下。切诺基仍放着轰轰作响的低音炮,车里至少坐了3个吊带小妞。我的夏利瘪了一大块,机盖张起,车灯破碎,前挡开了一朵冰花。我受了伤,胸部被方向盘顶了一下,口吐白沫,眼球向外凸,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即使这样,切诺基司机仍没忘向我大发脾气,连威胁带恐吓非要我掏出200块钱了断。我认为100块是恰当的,但我呼吸不畅、张口结舌,结果稀里糊涂还多给了司机100元。我希望如果我真的不行了司机能送我上医院,这样说来我多给司机钱也并不完全糊涂。司机接过钱后倒也关切地问了我一句:“兄弟,还行吗?”我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很关键,又喘了几口——刚才可能是岔气,现在似乎缓过来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抓住司机的手不放,又过了一会儿觉得可以了,才向司机说了声谢谢。

    我刚刚度过了黑暗的一个星期(被罗一强暴了一个星期),现在又让车毁了一下,感觉自己就像末日一样。每人都有一种命运,我也有一种。临别时罗一的一句话让我一路忐忑不安:她说她会有孩子,就是说我将成为父亲,如同猴子成为未来小象的父亲?这可能吗?不,不,不可能,她要有早就有了,她和潮州小丈夫那么多年都没有,怎么和我一个星期就有了?她肯定吓唬我呢,她那样的体积应该有排异功能。

    还好,车子居然还能对付着开,只是能不能开到简氏庄园就难说了,特别还有一段困难的山路,对此我一点儿信心也没有。路上我给简女士打了个电话,说了车况,感觉就像描绘我自己差不多。我希望简女士派辆车在路上迎迎我,一旦发现坏车或坏人那一定是我。

    我开着如此破的车,加上鼻青脸肿,自然路上所有的车都躲着我。快到牛栏山环岛了,再往前就要进山了,接我的车怎么还没来呢?后来我才注意到后面有一辆车好像跟了一会儿了,不过如果它是来接我的,为什么不迎面叫住我或在后面鸣笛呢?他应该知道我这辆破车,这破车肯定是我的。我在路边停下来,后面的车也停下来。这是辆很高的帕杰罗,不像车,简直像豪华的坦克。我等着司机过来。我想他应当主动过来问问我,可那家伙竟然一动不动。我再次启动车,他还是跟着我,还是那么慢慢悠悠的。不成是警车?不放心我?我一脚刹住车。

    帕杰罗真是高,比我的个子还高。车窗落下来,我注意到司机是个生着一张马脸的家伙,我们应该认识。

    “你跟我半天了吧?”我没好气地问。

    “是。”马脸眼神很低,很不友好。

    “我们见过。”

    “是吗?”

    他不承认我们见过。这家伙如此傲慢,其实不过是个马夫,说好听点是马术教练。上次我和罗一造访马房,叶子除了介绍了马也介绍了马术教练。那时他正在给马刷毛,看也不看我和罗一,他的样子给人感觉即使他伺候一头驴也一样的傲慢。是的,他是简女士的马术教练,本身也像个牲口。我继续开车,脚下依然轻飘。

    二

    到达庄园已近中午。简希米女士和叶子已在廊下等我。显然她们得到三道柴门老人的报告,知道我到了。简女士一般不出来迎客,这次大概是因为我路上出了车祸吧。我和马术教练同时下了车,迈上台阶。马术教练完成了任务,将帕杰罗钥匙交给简女士,同样一言不发。这家伙看来对谁都如此。简女士叫住转身要走的马术教练,命令他把我的车开到镇上修理厂。

    “现在就去。”简女士声音不高,但不容置疑。

    马术教练稍稍望了一下刺眼的天空,接过了我的车钥匙,大步走下暴晒的台阶。马术教练吃力地钻进我的夏利,打着了火。

    “其实不必着急。”我说。

    “他该拖着你先去修理厂,再把你送上山。”

    “吃完饭,天凉点了也不迟。”我轻飘飘地说。

    简女士搀着我走进客厅,一来我是个踮脚儿,二来我受了点伤。尽管如此,简女士的大家气度还是令我颇为钦佩,这是普通女人难以做到的。罗一永远不会有这种风度,不用说罗一,就是男人也鲜少这种气度,如此虚弱的我因此感到一种清晰的丰盈。

    “你的小狗呢?”叶子倒茶时我像老朋友似的问简女士。

    “很不幸。”

    “承认一个生命的死亡的确并不容易。”我煞有介事地说。

    “你的车祸就让我很担心。”

    “真的?”

    “所以我的教练应该受到惩罚。”

    “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他不喜欢任何人。”

    “也包括你?”

    “噢,那倒不。”

    我们真的像老朋友,竟然一点陌生感也没有,这和我之前预料的简女士颇为不同。有人就是这样,只要高兴,几句话就和你一见如故。叶子从外面回来,说已准备好午餐,是否现在吃饭。简女士邀我共进午餐。简女士说:“中午我们吃顿便餐,晚上再正式为你接风。”我未置可否,也没客套。

    我认为不必要。

    从客厅出来,沿着连体走廊,穿过砖木结构与现代装饰的大餐厅,来到一间同样风格的小餐室。几碟青翠的菜肴与冒着热气的锅仔已在静静地等候我们,某种带着大地的芳香扑面而来,的确让人感到不同的本质。我一直用的是东北厨子,乍见如此原初而又精美的食物,确实感觉这里有如另一种人间天上。是的,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天上。

    叶子布菜,倒酒,一旁侍候。

    “感谢招待。”我举杯。

    “你来得不容易。”简女士笑道,碰了一下我的杯。

    “我差不多冒着生命危险。”我说。

    “我是说你出来得不容易。”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的防盗门白装了。”

    “这事你也知道?!”

    “你不应该惊讶呀?”

    “你雇了侦探?”

    “当然。”

    我大笑,几乎将简女士引为同道中人。简女士饶有兴致地谈到雇用私人侦探的经历,虽然是说笑,但我还是相当吃惊。简女士甚至于说出了雇用的侦探的名字,那是我一个星期前才刚刚开掉的那两个人,这事说得如此之深多少让我有些不快。我觉得简女士太锋利了,其实点到为止,大家一笑更好。我谈到传记的事及我的计划、想法,不等说完简女士打断了我。

    “你是我请来的人,就是我的朋友了。你不用急着完成任务,我们先做朋友,你在这里休息、写作,有时间我们喝茶、聊天,你仍是侦探或侦探作家。”

    “这倒很有意思。”

    “你气色不太好,好好休息一下,上次你还很纯粹。”

    “很纯粹?我很纯粹?”我非常吃惊,从来没人这样说过我。

    “或者很专业吧,搞专业的人一般都很纯粹。”

    在简女士看来也许别人都很纯粹,至少她的口吻是这样。

    “我确实很疲劳。”我说“一言难尽。”

    “她没说要来?”

    “谢天谢地。”

    简女士笑了。这个失眠的女人内心如此锐利,失眠的目光闪动着愉快和善意的嘲讽。餐后叶子带我到了工作室。叶子说,一个星期前我的工作室就已安排好了,电脑是最新款的,简女士还专门为我购了一大批书,当然是装饰书房用的——难道她知道我喜欢什么书?我的工作室兼卧室安排在准学术区一套独立的房子里,房前有草坪和白色木栅。房子是个套间,干净明亮,外间有盆栽植物、沙发、书橱,窗外是蔷薇,能看见不远处的池塘、银杏、秋千架和马房。

    马房又高又尖,如果尖部有十字架就更像教堂了。

    三

    我休息得很好,或者太好了,仅仅3天竟然开始想念罗一了。这当然并不说明我的身体恢复了,只能说明一个人的身体是有惯性的,就像抽烟的人头天晚上抽得凶第二天一睁眼就想抽,头天泡网泡得晚第二天睁眼就想上网。那个已是过去的一个星期,我沉溺于罗一的肉体,罗一将我惯出了毛病。不过说实话,尽管我有过美女尤物无数,但真正让我惊心动魄的还得说是罗一。在我被罗一强暴之前,我根本无法想像像罗一那样一个坚持一夫一妻制的人一旦进入肉体关系竟然那样花样翻新、毫无操守,你简直不能想像她在推动自己快感高潮时会胡乱喊叫成龙、史泰龙,甚至于施瓦辛格——那些是她梦想的小生偶像。她的声音如同矿山的声音,我从未受过那样的震撼,以至某些时刻我被鼓舞得真的产生了自己就是施瓦辛格的幻觉,而事实上我差远了。我根本无法满足罗一,每次当我一败涂地之时,罗一都还要辅以很长时间的工具——那时她再也不否认使用工具。我是多么恐惧罗一,但是现在竟然开始想念她。我觉得身体充盈,满脑子罗一矿山般的吼声,这同朴素的世外桃源般的简氏庄园实在很不相称。

    山庄如此寂静,小鸟美好,嘁嘁喳喳,差不多每天我都是被小鸟的鸣啭叫醒的。小鸟在前庭和窗后的小树上,在我似醒未醒时几乎以为它们就在我的肩上跳来跳去叫个不停。多亏这些数不清的小鸟,否则我恐怕难以摆脱罗一的噩梦。小鸟让我清醒,让我意识到金色阳光正从山坡斜面上打过来,山上一派金色,仿佛六月已是温暖的秋色。

    山中静极了,清早我常常不吃不喝先到小径上散步,呼吸新鲜空气,有时就会看到一夜未眠的简女士独自在湖边散步。当然那算不上一个湖,也就是一方小池塘,但在如此宁静的水天一色的早晨,它也可以算作一个湖了。有时更早一点,简女士会一个人骑在马上散步,那时马走得很慢很慢,看上去马和人都还在睡眠中。有一次,天刚蒙蒙亮,我看到简女士坐在银杏树下的秋千上,身上披着一条毛巾,秋千一动不动,或许她坐了一夜也未可知。唉,失眠的人,失眠人如同有两个分裂的生命,白天一个夜晚一个,两个都很痛苦。我从不在清晨打扰简女士,对于失眠人来说早晨往往是假寐的时刻,这方面我深有体会。这时正是失眠者的临界状态,通常非常珍贵,大体可以相当一个正常人的整夜睡眠时间。精神分析学家称,这种动态的、摇晃的、警醒的睡眠源于孤独,源于失眠者对黑夜与白天到来的双重恐惧,而黎明的临界点与百鸟的啼啭恰好是生命与大地最安详的时刻:这时候鸟就是歌唱,这时候天慢慢转亮,人内心安静;这时候失眠人仿佛钟表在停顿中听到了另一种颤动——另一个生命颤动,一如婴儿在腹中翻动。

    简女士同样洗漱、早餐,像正常人一样8点钟投入工作。5年来她在这里创建了绿色王国,大地为之更生,生灵为之活跃。如今这里植物茂盛,水净天清,这一功德行为据说直接导致了北京某个方向的沙尘天气有所减弱。简女士为此获得了联合国环境署的表彰,成为著名的“蓝星国际环保奖”的获得者。简女士被外电誉为“中国的蕾切尔卡逊”报道上就是这样宣传的。然而有媒体认为这还不够,一家专业媒体认为某种意义上简女士已超越了蕾切尔卡逊。蕾切尔卡逊是人类伟大的警示者,而简女士则是杰出的身体力行者。“简希米女士的环保行为不仅体现为一种奉献、一种公益行为,事实上更重要的是她还创造性地建立了一种‘恢复与产出’的可持续发展、可示范的生态经济模式:绿化既是公益行为,同时又是市场行为。”简女士购买了被人类弃置无用的荒山,经营荒山,植树种果、养鸡喂牛,把不含化肥农药的无公害禽、蛋、果、蔬运往城里的市场出售。简女士在城里有控股的绿色食品公司,有经理班子、专门的销售大厅和绿色连锁餐饮店。她绿化荒山的后续手段极为丰富,形成了一条龙服务:从荒山城市,从地头到餐桌,这实际上已不仅是简单的绿化或公益行为,而是一个现代服务业的市场行为。

    当然了,从庄园简单的风景一点也看不出简女士有着如此复杂的城里背景。庄园的生产基地隐没在山谷的峰回路转中,事实上有另外的出口和入口,而庄园的正面只是写生一般朴素的自然风景。简女士基本不管城里的事,每天只从事简单劳动,甚至于辟有一块自己的菜地,亲自浇水、采摘。有时她也到山中的果园、养鸡场或山谷深处的牧场察看果情禽畜。那时她穿着朴素,打扮得像农妇或农艺师,而她的确自修过农艺。她在果园修剪枝丫,为苹果贴上防护纸,在苹果收获前两三天再剥下护纸。简女士说这样伺候苹果不至早熟,一旦剥下护纸苹果着色特别快、特别鲜亮。

    如果雨水少,简女士还要亲临高高的水塔,指挥一次全山的灌溉。一个星期后我随简女士转过一次山,我看到她爬到庄园最高峰的水塔上,看她怎样指挥调度、大声呼喊。那时她一点也不像个失眠者,也不再害怕阳光;她那有着黑眼圈(失眠所致)的眼睛很明亮,汗水让她容光焕发;她在塔顶与风中的样子难以形容,孤立而又飞扬;她不属于尘世,却又指向尘世。我不想说她有了神的某种特征,但她站在塔顶头发飞扬衣角掀动的样子的确让人遐想。

    简女士喜欢山,更喜欢水源。有人用“仁山智水”一词形容或评价简女士,这是一些有旧学底子的老报人发出的感叹,但我认为“仁者爱山智者爱水”的说法从来都缺乏科学根据,我不喜欢这类主观的似是而非的说辞,正像我不喜欢来历不明的古老诗歌一样。我认为一个盛产诗人的国度往往是不成熟的国度,我们的诗人太多而祖冲之太少了。

    四

    黄昏总是让人惬意,一方石几,两杯清茶,蓝烟袅袅升起——我不能禁止简女士抽烟。空着的石凳上有一只白猫站着,好像一个耐心的时间之外的听众。许多次我们饮夕阳和晚风而谈,不光简女士谈自己,我也谈自己,谈我过往的生活,这是必不可少的。我谈到罗一,谈到罗一的婚姻破裂我多少是有些责任的。尽管事实上罗一的婚姻早破裂了,但并未走到离婚的分上。

    “现在她恐怕真的要嫁给你了。”

    “是呀,我现在是有家难回。”我可怜地说。

    “既知今日,何必当初?”简女士吐了口烟。

    “当初我只是玩笑,没想到反倒落入她的魔掌。”

    “那种玩笑是随便开的吗?女人从来都是认真的。”

    “可我是男人,你说有什么办法?”

    “你不有办法嘛!”简女士大笑。

    简女士指的是我不检点的生活,或者干脆指的就是我提到过的洗脚屋和人间天上。我对简女士没有保留,我有什么必要保留呢?现在我愿简洁地称简女士“简”虽然我们相处不长,但我认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不过,我必须承认那是你们男人无耻的权利。”简说。

    “是的,很无耻,我尽量洁身自好吧。”

    “你还是别洁身自好吧。”简意味深长地笑,我不知是否指我落入罗一怀中更加不妙,还是嘲讽我。

    “如果罗一非要嫁给我,我只能接受。”

    简拍手称快:“好啊,那你算找到幸福了。”

    “她已经控制了我的事务所,我没有办法。”

    “你一个蹩脚侦探也应该知足了,她对你那么好。”

    “蹩脚”这词用得真他妈好,太准确了,无论从哪方面说我都是个蹩脚的侦探。

    “我自己可以这么说,你不能这么说!”我恼火地说。

    “你还委屈了?”简显出同情样子。

    “有时我真的挺伤感的。”我认真地说,望着月亮,竟真的有些伤感起来“瞧这月亮多好,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呵呵,你还真的来了?”

    “你这里的自然、绿化,包括你本身,总是让我回到自身。你看这刚升起的月亮多么美。我过去很少注意月亮,就算注意也毫无感觉,可在你这儿不注意都不行,这儿没有任何参照物,它如此明亮又这么孤独,让人不由得反观自身,看到真实的自己。”

    “看到真实的自己不好吗?”

    “只有强大的人才愿看到真实的自己,软弱的人不行。比如我,你这里的优美景色总是让我看到自己的缺陷,这是不是有点残酷?”

    “残酷看你怎么面对,我们都会经历各种各样的残酷,我看你做得其实已很不错了,你一直都面临着自己脚底下反弹的否定的残酷,所以你才有和别人不同的力量。我也一样,你说我这么一个单身女人,不缺钱,或者很有钱,却选择了这荒山野岭,难道不残酷吗?”

    “你是高尚的事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我笑道。

    “还有什么比高尚更残酷的吗?”

    “你这么说我当然明白,所以你并不真的接受媒体赞扬。”

    “当然了,媒体算什么!”简吐了口烟。

    “可我看你跟记者谈得很好呀。”

    “那还用说,我需要媒体。”

    “你对别人也这么真实吗?”

    “我是太不真实了,所以总想对什么人真实。”

    “所以找了我这个侦探。”

    “不,作家。”

    “侦探作家。”我说。

    停了一刻,我问:“不真实是不是很难受?”

    “是的。”简掐掉烟头“你说对了,说得太好了。”

    简颇有兴致,问我要不要喝点酒,我不反对。很快酒就拿来了,金樽对月,山上的谈话如此宁静,有时我几乎觉得是在天堂谈话。我们原本毫无关系,现在如此贴近,直指各自内心,我甚至于忘了自己还是个侦探或侦探作家。

    五

    如同我不擅长马拉松一样,山路对我一样困难。山的倾斜、杂草、不稳定的碎石和漫无边际都提示着一种我应该尽量回避的困难。我随简在庄园深处转了几天,实在不愿经常接受来自她的援手,我坚持认为自己能行。事实上我也的确行,当然总是时时感到来自脚下的一种尖锐的力量。我可以战胜平地,可以跑、跳,这都没问题,没人比我更轻盈更富有弹性,但是我对山地没办法。如果是和罗一在一起,我担保罗一会把我抱起来或背在身上。

    我们到了养鸡场。养鸡场坐落在山谷一个盆地,它如此开阔,周边有漫长的白色丝网围着,丝网蜿蜒起伏于山间,如果算上斜坡面积,鸡场差不多相当数个足球场大。成千上万只鸡或鸡雏漫坡遍野,见我们到来,突然收拢,列成数个庞大的方阵,仿佛若干个方面军。这些鸡既激动又整齐,它们抖动着浑身的毛,毛色一波一波地闪烁,汇成斑斓的漫山遍野的方阵光波,让我油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统帅感,几乎要喊出:“小姐们好!小姐们辛苦啦!”

    而我也几乎听到地动山摇、震耳欲聋的应答声——“为您服务!”

    “都是母鸡吧?”我问简女士。简女士没听太清,我又重复了一遍。简女士说是的,都是下蛋的鸡。简女士介绍说,这里养有一万多只鸡,后山还有两万只,像她这样养鸡北京独此一家。这不是流水线上的鸡,而是最传统粗放同时又是集约化的鸡。简女士说,当荒山可以出售,明晰了产权,荒山便焕发出养鸡的生机。“你可以打听打听,整个北京有像我这么养鸡的吗?他们全是流水线、精饲料、催化剂,鸡根本不活动,不用土里刨食,整天除了吃饲料就是站在机器上下蛋。你说这蛋能有什么正常的营养?这是反动物本能的,人吃了能不变异吗?还有,现在的猪牛鸭鹅几个月就用化学饲料催起来,人吃了能不得疯牛病、口蹄疫吗?我们现在整个的食物结构都是反生命的。现在有多少人患高血压、冠心病、肥胖症、厌食症、糖尿病、癌症?sars是什么?禽流感是什么?就是家禽家畜发生了变异。但老百姓懂什么?吃吧,便宜,早晚全都成了非人!”

    “没那么严重吧?”我觉得简女士有些过激。

    “你看现在人类多疯狂,犯罪、环境污染、水土流失”

    “对了,”我说“我踮脚儿是不是也食用了不安全食品所致?

    “当然!”简女士激动地说,但又觉得不太妥“不,你那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疯牛病?口蹄疫?”

    “你近亲!”

    简女士显然因我提到踮脚儿有些生气,不过兴致仍然不减。

    “你知道化学家米勒吗?就是他发明了杀虫剂ddt,得了诺贝尔化学奖。ddt曾被认为是人类的伟大发明之一,可是半个世纪过去了,病害虫依然活跃。现在ddt虽然已被禁止使用,可是ddt已根深蒂固存在于所有的生命体内,南极虾北极熊的体内也找到了ddt。ddt破坏了整个地球生态系统与食物链。你知道处于食物链高端的人类ddt摄入量是低端的兔子的多少倍吗?600万倍!现在中国人也变成了肉食动物。你知道肉食动物的ddt摄入量是草食动物的多少倍吗?300万倍。人类是ddt之类的农药的最大的受害者,因此表现得也最疯狂!我为什么赞助野人考察?就是希望在野人身上找到一点人类本源的基因和希望。”

    “不是已经抓住一只大猩猩了吗?”我总算得到一个嘲笑的机会。

    “什么?你说什么?!”简女士有些激动。

    “呵,假野人。”

    “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变异得厉害!”

    “你不说我是近亲吗?”

    “你的ddt含量肯定高出许多人。”

    “我用的是东北厨子。”

    “那就对了!”

    我不想听简女士长篇大论,所以再次提到了我的踮脚儿。

    我们到了山上的牧场,尽管我不喜欢风景,但还是被眼前的山地牧场打动了。进口的花斑乳牛在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下几乎一动不动,挤奶工使用着原始的木桶,牛栏与黑色帐篷如同油画一般。我们乘一辆拉鲜奶的丰田客货两用车到的牧场。因为没再爬山,我的情绪好起来,甚至于相当不错。牧场如此优美,我甚至开始尊重诗人。报道资料中提到过牧场的景色,被我一目十行滑了过去,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不仅是一种生产,也是一种境界,一种心灵,这是简女士创造的。

    简女士见了她的乳牛显得十分陶醉,以至亲自动手帮挤奶工挤奶,我想大概也是因为我到来的缘故吧。我是她的传记作者,如同古代国王身边的诗人或史官。只是现在是一个读图时代,dv如此发达,简女士何以还仅仅钟情原始的文字记录?当然了,简女士知道我们这行人的技术手段,比如用于偷拍的针孔相机和暗拍探头。这是我们主要的武器,同时也表明了我们与这个世界龌龊的关系。我可以偷拍简女士,问题是这种偷窥通常是不能被公开印刷或播放的。你能想像私人侦探偷拍的照片或影像用于正大光明的彩色书报上吗?那将是怎样一种传播的效果?或者这其实就是简女士需要的?

    我见识了庄园的全貌,也见识简女士的日常工作。尽管我的设备不恰当,但我还是以偷拍的方式留下了简女士真实的劳动、沉思或工作的身影。因为大多时候是乘车(主要是顾及我走山路不便才要了车),山路倒也没特别难为我;不过有些地方车子无法抵达,还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说实话,我对此不是很情愿。我不想把简女士的传记写成一部歌功颂德的书,这显然也不是简女士的初衷。我观察了简女士,但还想知道别人眼中的简女士,比如叶子或马术教练眼中的简女士,这两个人都是追随简女士许多年的身边人。此外,我还想知道夜晚失眠的简女士。

    对于一个侦探,白天往往不重要,夜晚才是真正的舞台。谈话中简女士也的确多次暗示过她的夜晚,但令我不解的是,当我入住庄园的第一天晚上,简女士就特别提醒我,11点钟后不要远离房门,因为庄园晚上11点后要把铁笼中的7只狼狗放出来,这些狗只认庄园有数的几个人,其他所有人都在它们的警戒和攻击范围,更不消说陌生人。就是说,庄园的夜晚实际上是宵禁的。这的确是件麻烦事。我不知道简女士提醒我是出于善意为我的安全考虑,还是要考验一下我作为一个侦探的行动能力。我当然不能射杀或毒死它们,我是来写传记的,不是办案的,至少表面上如此。那么我还有什么办法呢?这一直是困惑我的问题。

    六

    双休日,城里人涌入庄园。庄园到处停着豪华小车。田园与小车是现代都市人常有的生活,乡村已不是过去乡村的概念,而是城里人消磨周末的时尚与逍遥。富裕起来的人们开始珍惜健康,知道了度假和休闲,同时也就自然知道了新鲜空气、无公害果蔬或绿色食品的价值。而简氏庄园作为高品质的“新乡村”概念,至今在北京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人们不仅在这儿享受了现代乡村,也获得了许多现代观念。人们不仅吃住,还采购。他们大包小袋,后备箱总是装得满满的,乡村的饮食延伸到了城里。

    周末是叶子最忙的时候。叶子作为简女士的代表负责庄园贵客的接待工作,每一拨客人除了先见到三道柴门的乡村老人,首先见到的就是叶子。叶子向客人介绍庄园概况,引领上山,安排食宿,带着采摘。叶子即使不笑脸相迎也让人感到是一个不同于城里人的少女。叶子已是简氏庄园的一个品牌,几乎所有的客人都愿意邀请叶子共进晚餐或午餐,而叶子也总是热情答应。叶子像赶场一样穿梭于各个餐桌,落落大方给客人斟酒、布菜,介绍山里的特产菜肴,回答各式各样的问题。比如有懂行的客人(常常是教授、学者、海归或儒商)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有机食品和绿色食品有什么不同,它们怎么区分,是怎么回事?因为问题经常被提出来,叶子也回答得很熟练。传统农业用农家肥种植的庄稼,用青饲料喂养的家畜家禽是有机食品。有机食品在生产和加工过程中,禁止使用任何农药、化肥、激素、转基因合成物质和技术;而绿色食品要求相对就不那么严格,一般允许有限制地使用化肥和人工合成技术。至此两种产品的区别已说得非常清楚了,但是叶子还是非常坦诚地告诉客人:“现在的有机食品还不能完全做到不含农药、化肥,一些其他地方的有害物质会通过空气和水传播,因此庄园的物产也不能说绝对安全。我们共处一个地球村,我们都不可能单独存在,保护环境人人都有一份责任。”

    这些既专业又前沿的知识从一个庄园少女嘴里说出尤为可敬,而她说得又是那么清晰,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以至让人觉得她有一种透明的、特别可信的质地。因此当客人,比如教授或官员,知道叶子不仅没上过大学,甚至也没上过中学,无不感到惊讶。一些老教授或老知识女性尤其惊讶,也因惊讶更加喜欢叶子,每次来必邀叶子坐在席间,送给叶子小礼物,与叶子谈论环保、生态、土壤分析、熵值和微量元素。儒雅的教授和夫人们总是赞叹叶子知识面广、懂得多,甚至于几乎认同了叶子的自我教育(网校自学)的成长方式。不过有时还是忍不住为叶子没完成学业惋惜。“这么聪明的女孩,怎么只上完了小学?可惜,可惜,这孩子还是应该上大学读博士。”女教授发出慨叹。逢到这时叶子总是说,现在有了互联网不必非要上大学不可,网上没有什么学不到的东西。这时老教授或老知识女性(其中有的还是政协委员、人大代表)总是不由得说:“什么叫新人类?我看叶子姑娘才是真正的新人类。”

    平时客人不多的时候,叶子主要是照料简女士的起居,我上山后增加了照料我的工作。早晨叶子为我打扫房间,整理卧室,打开水,泡好茶,一日三餐叫我吃饭,有时还要安排我与简女士在池塘边共进晚餐。简女士午后漫长的休息时间以及晚间通常是叶子上网自学的时候,我曾几次邀请叶子到我的工作室上网,对她进行一些网下指导,但都被叶子谢绝了。

    叶子住在简女士客厅对面的一个同样有大窗子的房间,事实上是简女士的使女。叶子不是没有学习上的问题,但是叶子不能离开简女士太久,简女士会随时叫她。我因此想到用qq的可能。我问叶子是否有qq,叶子奇怪我居然也上网,也有qq,好像有qq只是年轻人的事。我说我是侦探,侦探应该无所不通。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在网上对叶子进行辅导,比如我可以与叶子同时进入网校,然后用qq交流,解决问题。我说如果有视频那就更好,但此事还要向简女士提出申请。一提到向简女士申请,叶子立刻认为不必了,叶子不希望简女士知道我们在网上的事,最好连提也不要提。我不知道叶子在这方面何以如此谨慎,是否太过分了?

    简氏庄园早已实现自动化办公,工作人员使用电子商务,而简女士自己却仍坚持纸上办公。她从不上网,甚至于没自己的个人电脑。她的办公室纸笔墨水一应俱全,有类似英国19世纪的大壁橱和装饰性书橱,办公桌古色古香,连电话也是旧式电影中的电话。她不反对别人使用电脑,但自己坚决不用,仿佛她一旦用了电脑自己就将化为乌有。对她讲互联网、数字世界,她连听也不愿听。我曾告诉她即使从失眠角度考虑,网络也是个可以选择的世界,比如聊天室、qq、视频、网上失眠者俱乐部、失眠者社区或失眠者天堂都不失为好的选择。互联网上聚集着成千上万的孤独的失眠者,失眠者可以凭着失眠——就像无产者凭着国际歌——可以在全世界找到朋友。然而简女士完全不屑那些网上的失眠者,她认为自己不需要一个画饼充饥的世界。她的夜晚虽然漫长,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孤独,甚至正相反,她认为自己的夜晚是丰富的。

    虽说简女士声称她的夜晚是丰富的,但在我看来似乎并没超出一个失眠者的行为,无非是每天晚上11点钟将狗放出来,对可能进入庄园的不明身份的人实施警戒。此外在7只狼犬或近身或远程的护卫下,她每天进行失眠者都会有的漫长的散步。当然也许简女士会骑在马上,在月下狂奔或漫步,或与马术教练双人骑。这样说来,简女士的确不会孤单。

    的确,白天鲜见马术教练露面,也鲜见马出来,那么显然马或马术教练可能都是专为简女士的失眠之夜准备的。马术教练和马一样,总是在黄昏行动,正如多数动物都喜欢夜行,这倒也符合简女士的“生物圈”观念。如此说来那天让马术教练白天开车去接我无疑有违常规,要不那教练怎么一声不吭呢?那可能正是他平常睡觉的时间。我把马和马术教练看做差不多是一回事,实在是不喜欢这个傲慢而又阴沉的家伙,不说别的,就是他像马一样的身体本身就让我感到威胁、不快。马术教练让我意识到我的踮脚儿是多么地更像人类。

    七

    叶子说,她没母亲的概念也没父亲的概念,她不知道父母是怎么一回事。叶子说,不到3岁她就到了简女士身边。简女士失眠12年是她5岁时明确的记忆,简女士可能失眠得更早。简女士应是她的养母,她带大了她,但她从小只叫她“简女士”

    叶子说,3岁时她叫过简女士“阿姨”那时她还有父亲。父亲出国短期学习了,出国那还是简女士办理的。她还记得父亲出国时她和简女士去机场接父亲的情景,当时简女士和她是多么的高兴。候机厅人山人海,电子显示牌“嘟-嘟”作响。旅客鱼贯而出时,她们盼着亲人相拥的情景。但是直到又一架飞机落地,新的旅客再次涌出,她们也没接到人。怀抱她的简女士焦急地找人问话、打电话,她开始不安地哭泣。简女士大声呵斥她,她大哭,喊着要回家。结果更可怕的事发生了。简女士一怒之下把她撂在大厅塑料椅子上,扬长而去。她的叫声响彻候机大厅,但是简女士充耳不闻,头也没回一下。

    她从未叫过简女士“妈妈”那是她惟一一次喊简女士“妈妈”那是一种人类本能,是所有可能被抛弃的孩子都会喊出的最古老的一个词。然而,无论她怎样哭喊,无论惊动了多少人,都无济于事。

    简女士去了机组。后来回来了,走路慢吞吞的,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哭哑了嗓子的叶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下抱住了简女士。简女士也接住了她,但是没有一点感觉,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我找爸爸。叶子说。

    你没爸爸。简女士说。

    我要回家。

    你没有家。

    叶子的眼泪再次涌出,她永远记住了这句话。

    当然,叶子还是被带回了“家”但那已不再是她的家。她们一回到家,简女士就独自上楼去了。从那时起她很少再见到简女士,她的小床从楼上简女士的卧室里被搬到了楼下小保姆的房间。她被告知必须非常听话,任何时候都不能哭泣,什么时候只要简女士听到哭泣她就要被扔掉。她不能随便走出自己的房间,一切活动都必须在小保姆的房间里进行。小保姆说,就算简女士不在家她也不能随便走动,最多可以到客厅玩一会儿;她不能把玩具拿出来,因为如果简女士突然回来她无法及时收回玩具,简女士不想见到客厅里有任何她的东西。

    种种清规戒律就这样形成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叶子在这个“家”就像不存在一样。这正是简女士要求的。即使后来叶子大一点了,经常在客厅或卫生间帮保姆干活,也必须时刻留心简女士回来,只要听到防盗门钥匙一响,她必须像烟一样溜回自己的房间。

    那时,与小保姆一起干活是她最快乐的事。5岁多一点的时候,叶子说,她已学会做许多事情:她会洗自己的手绢、袜子、鞋,甚至于学会了使转筒洗衣机;或者站在小凳子上使用煤气灶,做半壶水;差不多已可以完成一半的拖地板的工作;帮助擦拭家具、电器,甚至于会使用吸尘器。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她教新来的保姆干这干那,包括下楼买菜,菜的品种、价格,简女士爱吃什么菜,什么调料简女士喜欢或不喜欢。事实上后来保姆做不了什么,她嫌保姆笨,就指挥保姆,让保姆做自己的助手。她与保姆共同洗床罩、床单,一同抻开、抖动、展平、折叠,晾到阳台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迷恋干活,也许希望不要总是更换保姆,她希望自己成为简女士不在家时的小主人。

    简女士后来偶然也到她和小保姆的房间看看,房间当然总是整洁有序,布娃娃眼睛明亮,小衣裳洗得干干净净,而且坐姿正确,从不东倒西歪。绒毛熊永远张开双臂拥抱主人,电动火车、卡通狗、图画书放置有条不紊,更不用说被褥叠得非常整齐,窗明几净、地面光洁。因此简女士从未有什么不满。当然了,有时候简女士也批评叶子,说她不要总是紧张地看着她,眼睛瞪那么大,她不是狼外婆。虽然这样说,叶子看出简女士仍然是满意的,因此她有时会大胆地告诉简女士,她已经学会使用洗衣机,她们今天洗了床罩,还有一块大床单;或者她希望得到笔和纸,她想画画和写字。她提出要求不是真为要纸笔,主要是表现出她在简女士面前的勇敢。当然了,她也需要它们,她已跟小保姆学习了一些知识,比如认得一到十到一百,天、地、日、月、人,她还会写它们。她拿出写的字让简女士看,简女士从不说什么,有时看也不看。简女士买的玩具、纸笔或其他东西从不亲自交她手里。没有一次简女士到房间来时拿着什么礼物,总是在她想不到的时候小保姆交给她一件绒毛玩具或一种好吃的水果。她习惯了这种间接的赠与,知道简女士对她是满意的。

    她爱简女士,每天心中只有一个人,就是简女士。当听到铁门钥匙响她是多么激动,她多想亲自为简女士开门,但她必须飞快从客厅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她从门缝侧耳细听,能听到小保姆迎上去,简女士同小保姆的说话声,有时简女士会提到她,有时不。每当简女士提到她时她是那样快乐,又那样紧张。一般简女士也就是随便问问,小保姆总是说没事,挺好的,有时没忘了加上一句“今天她帮我干活了”叶子说这是她一再要求小保姆告诉简女士的。不过小保姆经常有意无意地忘记。有时简女士进门一声没有,径直就上楼去了,顶多交代小保姆一句:把热水放好,我要洗澡。叶子已经知道,如果简女士进门就要洗澡,通常是简女士脾气很坏的时候。那时她能听到简女士大声斥责小保姆的声音,她大气也不敢出。

    叶子说,有一阵简女士夜里总是把音乐开得很大,不停地放同一首歌,放的是“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您的恩情比海深”没完没了地放,有时会持续到她一觉醒来。有一次叶子和小保姆半夜睡得正香,她们房间的灯忽然被打开,在强烈的日光灯下她和小保姆看到简女士站在她们的房间里。简女士身穿透明的白睡衣,披头散发。小保姆吓坏了,但是叶子一开始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见了漂亮的简女士。透过薄薄的睡衣,她能看见简女士整个透明的身体,好像故事中的仙女的妈妈。小保姆坐起来战战兢兢地问简女士有什么事,简女士摇摇头说,没事,她睡不着,来看看。简女士一点也没发火的意思,梦幻般的样子,却又明明睁着眼睛。叶子像在梦中对简女士大胆地说:“您到我们这儿睡吧,我们有两个人呢,我们什么也不用怕。”

    她不知为什么要这样说,简女士不说话,慢慢地拉了灯,在黑暗中让她们睡觉。叶子很听话地闭上眼,仔细谛听,但是听不到一点声音。后来叶子忍不住睁开一点眼缝,她以为简女士走了,可她竟没走!直到这时叶子才感到了害怕。简女士靠在门边上,好像也闭上了眼,但忽然又睁开了。叶子赶快闭上眼,闭得死死的。后来她听到(实际上还是忍不住看到)简女士搬了一把竹凉椅在她们的门口坐下,正对着她们,也对着窗外的月光。简女士头歪向一边,眼睛仍然睁着,样子很美又很可怜。叶子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生怕惊动了简女士,因为她认为简女士即使睁着眼也是可以睡觉的。但是后来她自己慢慢困了,当她再次睁开眼,天已大亮,简女士不在了,竹凉椅也不在了,一切像梦一样。

    八

    简女士还会下来吗?当然会,她想。可是怎么还没有来?“她下来我们不知道,”小保姆说“不开灯我们就不知道。”叶子说:“那我今天就不睡觉,我要等简女士,我们一起等好吗?”小保姆说:“我们熬不起,熬一会儿就会困觉。”叶子说:“我不困,我能熬。”到了晚上,她和小保姆都熬了一会儿,后来小保姆说:“你熬吧,我明天还要做早餐,我要睡了。”叶子央求小保姆:“你做完早餐再睡。”小保姆说:“做完早餐我还要干活。”“我帮你干。”“不行,我困了,我要睡觉,你别吵吵了。”

    叶子不睡。月亮真好,月儿圆,人团圆,金秋月饼大三元。叶子想起常听到客厅里的电视说的大三元,几乎天天都有,她不知道什么叫大三元,为什么叫大三元?她不知道简女士在做什么,她替简女士想,要是没有天黑是不是就可以不睡觉了?要是那样多好。她要等。叶子对自己说,一定要等,她不困。即使后来在睡梦中叶子仍然醒着的,依然不停地对自己说话,直到天亮她真的醒来。她推醒了小保姆,告诉小保姆简女士夜里没来,今天她可能睡着了。

    “天呀,”小保姆说“你真的一宿没睡?”

    “真的。”

    “现在刚4点多钟,你真是神经!”

    “可是天已经亮了,你去做早餐吧。”

    “不行,我要再睡会儿,你真烦!”

    黎明,天的亮度的确有点可疑。叶子有点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一宿没睡。是的,怎么天一下就亮了?她会不会睡了一会儿呢?叶子有点糊涂。叶子正想着,听到楼上马桶的冲水声。也许简女士起来了?可能还没睡!叶子这样想着眼泪几乎掉下来。水声让她心酸,她依稀记得夜里好像也听到过几次冲水声。是的,是的,哗,哗,她想起来了,就是那水声,那水声像梦中的声音,那么说自己真的睡着了?那么简女士是不是已经来过她们的房间了?但是为什么没开灯?为什么不开灯?她多想再看一次简女士披散头发、穿着白衣裳靠在门边的样子!

    水声过去不大一会,叶子听到了简女士下楼梯的声音。叶子赶快推醒小保姆:“简女士下楼了!”然后自己赶快闭上了眼,一动不动。因为门开着,简女士会看到她,她可不能让简女士知道她也一宿没睡。小保姆迅速下床,连衣服也没穿,只穿着简单的内衣去迎接简女士。叶子听见小保姆说:“我去做早饭,马上就好!”“不必了,我已经吃过了。”

    “您都吃过饭了?”

    “叶子还在睡觉?”简女士问到她。

    “是的,不,她说她一宿没睡!”

    小保姆真是多嘴,这事怎么能对简女士说呢!

    果然简女士发火了,大声叫她:“叶子,叶子!”

    叶子下了床,低着头,不敢看简女士。

    “你是一宿没睡吗?”

    叶子不说话。

    “说话!”

    “是的,我想这样。”

    “什么叫想这样?”

    “我没做到,我想不睡,可我没做到。”

    “你要想不睡觉我有办法让你做到。”

    “我不敢了。”

    “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

    也许小保姆感到问题严重,赶快为叶子解释:“她是担心您,怕您睡不着,她一直为您祷告。”这倒是真话。叶子的眼泪及时流了下来。

    “是吗?”简女士叶子。

    叶子呜咽。

    “我不需要你关心,知道吗?”

    叶子点点头。

    事情总算过去了。叶子为了惩罚自己把自己整整关了一天,中午没吃饭,晚上也没吃,一天只喝了一点点水。晚上简女士打来电话,说她在别的城市,要几天才回来。小保姆接完电话高兴地说简女士出差了,立刻就把干了半截的活放下了。小保姆让叶子出来玩、看电视、吃东西,叶子还是不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过去简女士出差也是叶子高兴的日子,可是这次不,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直到晚上睡觉前叶子才吃了点东西,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叶子仍不愿出屋,尽管简女士说要好几天才回来。叶子只愿待在自己房间,因为只有这个房间才是她的领地,其他地方再好也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她看连环画,一本一本翻,一遍又一遍看,看不懂下面的字就自己讲,讲大灰狼,讲淘气的猫咪,讲“咕咚”的故事,她自己会编故事。她给布娃娃梳头,用手绢叠小帽子戴在小熊或布娃娃头上。她有许多事情可做,玩够了她开始写字,一、二、三、四、五、天、地、日、月、人,越写越整齐,越写越好看,她写了满满一本子。

    九

    简女士不在家,小保姆整天就是看电视,什么活也不干。电视里嘻嘻哈哈哭哭啼啼,叶子嫌吵就把门关上,她一点也不想看什么电视。后来小保姆连饭也懒得做了,看电视看疯了,从早晨一起来就看,直到半夜12点。客厅乱七八糟,地上到处是果皮、方便面袋。叶子自己的房间保持着整洁。小保姆被子也不叠,衣服乱扔,叶子还要叠小保姆的被子,收拾脏衣服。她不跟小保姆说话,小保姆也乐得自由自在。小保姆胆子越来越大,后来竟发展到在楼上简女士的房间看电视、开音响,把音响放得很大,不知道还干了什么。小保姆几乎成了简女士,一整天也不怎么下来,甚至于有一天晚上小保姆没下楼,就睡在简女士的房间里,好像她是这房间的主人似的。以前小保姆可从来不敢这样。以前简女士不在家叶子要督促小保姆干活,那时她以主人自居,催小保姆干这干那,对每天该干什么她一清二楚。但是这次叶子对一切都不怎么关心,有时她会想到一个叫爸爸的人,她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和她有关系。可是简女士说爸爸永远不回来了,爸爸在美国已经有家了。唉,想到这里叶子就不再往下想了。

    简女士说几天就回来,结果竟然走了半个多月。中间小保姆接到家信,家里出了大事要她立刻回家。小保姆急得大哭,但是没哭多一会儿就开始大肆搜刮东西,不断地往楼上跑,大包小袋往下拿。开始叶子还为小保姆着急,但是小保姆从楼上往下拿东西时叶子警惕起来。趁小保姆在自己房间收东西,叶子打开客厅地上的一个纸袋,吓坏了,是一件亮闪闪的毛皮大衣;打开另一个纸袋,里面装满化妆品和各种饰物。这时小保姆走了出来,立刻夺下叶子手里的两个纸袋。叶子大声说:“这不是你的东西,这是简女士的!”小保姆说:“我没领到工钱,拿这些相抵。况且,你管得着吗?边上待着去!”小保姆一把推倒了叶子,叶子爬起来夺小保姆的东西,她们打了起来。叶子当然打不过小保姆,就拼命地大叫:“来人哪,快来人哪!”但没有人来。这是一座只有两户人家的二层小楼,两家各占一半,那个门里的人不可能听见。小保姆知道喊没有用,因此根本不理睬叶子。小保姆还在席卷东西,房间一派狼藉。叶子没办法,最后死死抓住了貂皮大衣不放小保姆拿走。她想好了,就是打死也不撒手,她本能觉得这是最贵的。事实上也是这样。叶子为貂皮大衣付出了代价,她的脸被打肿了,鼻子流出了血,头发被揪掉好几缕,但她还是不放手。每次小保姆夺过来装包时,都被她拼命扑上去抽出来,这样反反复复,后来“嘶啦”一声,大衣领被叶子拽下来,两个人一下全愣了。小保姆气急败坏,狠狠地打了叶子一个耳光,恶狠狠地说:“瞧,是你撕掉的,我不要了,看简女士回来跟你算账!你等着吧!”

    这样说是最可怕的,小叶子最怕简女士,一下傻了:这可怎么向简女士交代?这里的一切都怎么向简女士交代?

    小保姆已提着大包小袋扬长而去,木门和防盗门大敞着,可以看见外面花园的一角,风吹进来,掀动了满地的报纸、塑料袋,塑料袋挂在花架上,像旗帜一样飘扬。屋里满目狼藉,一派劫后的样子。小叶子本能地关上房门,可是关上房门倒感到一种更大的恐怖。现在房间只剩她一个人了,而且是一个怎样陌生的混乱房间呀!她还不知道楼上怎么样,她从未上过楼,那里既是圣地又是禁地。她飞快地跑上楼,结果差不多就在那一刹那间她知道大事不好:所有能打开的抽屉都打开了,柜门被拉开,地上堆了一地的抽屉,花盆倒在地上,满地杂物,床上乱七八糟,还有许多脚印。一切都无法说清,无可挽回。简女士回来可怎么办?现在简女士可千万别回来!叶子吓坏了,一溜烟跑下楼去。

    叶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了几件自己的衣裳,带上布娃娃和小熊——她可舍不下它们,它们是她惟一的伙伴。其他什么也没拿,她不知道还要拿什么,只想着赶快离开。说不定简女士就要回来了!叶子穿过杂乱的客厅,她被杂物绊倒,爬起来飞快地跑出了3道大敞的门。但是刚刚出了花园叶子又返了回来,怎么也该把门锁了,这样房门大敞太不像话了。她又飞快地返回,一一锁好3道门,包括楼门,然后提着小包裹(主要是布娃娃和小熊)离开了花园,出了小区,奔跑在大路上。

    阳光灿烂而耀眼,一切都那么高大、陌生,城市的动感让她眩晕。她从未上过大街。现在她要去哪儿呢?这她还来不及想,她只是朝着一个方向奔跑,越快越好,千万别让简女士看见。直到过了3个路口,到了一个很大的商场的门前,已经离小区很远了,她才稍稍定下心来。

    她渴了,想喝水,可走时连一瓶矿泉水也没带。她不知道到哪儿弄水喝。渴是她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实际上找到水还是容易的,只要到商场的洗手间就能找到,但是她不知道。她坐在商场台阶上四处张望,忽然看见垃圾桶边掉落的一些矿泉水瓶子,有的里面还有一点水,但那是很脏的,她怎么能捡垃圾喝呢?再往远处看,她看见远处街边草坪的喷泉,水喷得很高,她甚至能看到上面五颜六色的彩虹。

    她走了过去,一点点品尝着水,就像小鸟喝雨水那样。

    夜晚,街灯初放,在夜幕下她感到彻底安全了。

    她不惧怕夜,因为没什么比简女士混乱的家更让她恐惧。所以她也并不怎么害怕陌生。喝了水之后,她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坐下来,看街景、车辆、霓虹灯,听着远处商店的音乐。她甚至于是快乐的。她并不孤单,住在街心花园的人不止她一个,所有的长椅上都有人,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的一个人,有的几个人。叶子不希望再有别人到她的长椅上,她让布娃娃和小熊各占了一块地方,以此来告诉别人:不要坐这里。

    叶子庆幸自己到这里比较早,因为有的人没有长椅,就只能躺在草地上。叶子喝足了水一点也不觉得饿,她枕着小熊抱着布娃娃看满天的星斗。夜晚多么安静,街车也没什么声音。她没有爸爸、妈妈,因此也没有什么思想,离开简女士如此安全,因此她一会儿就睡着了。

    十

    雨夜,电闪雷鸣。虽然雷声不大,但闪电还是很吓人的。一道道蛇形闪电仿佛使山谷变成史前的洪荒世界。我认为雨夜简不会出去了,但是随便问了一下叶子,居然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闪电划过,我竟吃惊地看到了雨中的简!最初我以为是幻觉,但不是。简在马上,在雨中,在隆隆的雷声中,在球状闪电中。闪电使我更加看清了简:简什么雨具都没带,甚至迎着雨,扬着脸,湿发贴在她的颈上,脸上哗哗流水。我不能说简在迎接沉闷的雷声,但她仰面的姿态无疑是迎着闪电的。在闪电之下她几乎透明,像激光人,甚至像外星人。她根本不怕雨,蛇形闪电将她的脸变成了树枝状的光芒。这是一个恐怖之夜。闪电中我至少还看到3只狼狗在雨中伫立,它们同样扬着头,一样迎着雨和闪电。只有马是温和的,甚至于是忧郁的。马显然不喜欢雨,不喜欢闪电,特别是雷鸣。在我看来,马的意识显得比人的古老,如果它有意识的话。它也许会想到洪荒时代,想到遍地的恐龙,想到猛犸。马是有本能的,而人和狗居然没有。马、人、狗、雨、闪电、雷声,也许这就是简的人与自然生物圈?这是古老的似是而非的天人合一?抑或是现代生态伦理学?

    我竭力理解简,而实际上我想得太多了。我后来才知道事情没这么复杂,事实上简仅仅是在治疗自己的失眠。简喜欢雨,简说许多年来雨是她的节日,雨越大越是她的节日。当全身被雨水淋透,当满脑子印满闪电之后,她会睡一个好觉,并且有许多梦。

    我问叶子她那儿是否也能看见简,叶子说看不见,不过以前见过简在雨中行走。有一次,一个雨夜,简甚至骑马到了她的窗前。简敲窗,把她敲醒了,她立刻到了雨中问简有什么事,她以为简有事。她在大雨中,立刻就被大雨浇透了。简说没事,只是随便敲敲。叶子当时一点也不害怕,她早已习惯简的各种古怪的行为。

    “难道她不怕淋病?”

    “不,”叶子说“每次她都很愉快。”

    我问叶子,这么多年在山里想不想外面的世界?叶子没有回答我,只是给了我一个∶)。这是网上最常见的一种符号,它有多种含义,不同情况有不同的含义,它表明高兴、快乐、不想回答,甚至于顽皮,总之是一个活泼的表情。

    简在雨中。我们在网上也像在雨中,或者是更大的雨。

    我无法猜度叶子在网上的活跃程度。可能相当活跃,因为许多次我能感到叶子在跟我聊天时很慢,半天不见回复,然后向我道一声对不起。我猜想她还在同时与别人聊天。有几次叶子还发错了,把她同别人说的话发到我的对话框里,弄得我半天回不过神来。

    白天叶子依然是侍者,每天来打扫房间、叫我用餐,完全是一副职业的表情,从不跟我多说什么。网上网下叶子判若两人,好像我们从未有过进入时间深处的交谈。有一天晚上我问叶子为什么要这样?叶子说,白天她属于庄园,晚上才属于自己,她不习惯在网下与人交流。可她周末待客很大方,客人都喜欢她,她还懂那么多专业知识,怎么能说不习惯网下交流呢?叶子说那是她的工作,工作要求她那样。我觉得叶子如果做地下工作是把天然的好手,她的谨慎与自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雨仍在下,简已消失在雨幕中。

    闪电之中,只有马房亮着灯。

    十一

    叶子牢牢占据了街头长椅,视它为自己的家,这就如同某种小动物最开始认定了一个地方就视同自己的窝一样。人和动物真的没太大差别,都有生存的本能,叶子也具有这种本能。因此每天街灯尚未亮起,叶子就要考虑在天黑之前赶回街心花园的长椅。当她的长椅空着,她会很高兴,像见到亲人见到家一样;但是有时上面坐了人,她就耐心等着,哪怕还有别的空椅她也等自己的椅子,一俟那人起身或者走动一下,她就会立刻像小鸟一样飞落到自己的长椅上。她再也不会离开,直到第二天早晨新的一天的觅食活动开始。

    白天,也像小动物一样,她的主要活动是觅食。因为饥饿总是随时随地,从未真正得到满足,她总是处在觅食之中。肚子饿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什么也不用想,只希望找到吃的。她在商场、摊点、餐馆、排档寻寻觅觅,捡一些别人吃剩的,那时她还不会伸手要。出来的第二天最难挨,一清早就饥肠辘辘,而她还不怎么会觅食。饿到中午,她头昏眼花,这时她才离开街心花园的长椅,到了一家商场的食品部。食品部货架上各种食品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她本能地想抓起什么,但是刚拿起来又放下了。因为她在拿的时候看了一眼售货员,如果她不看或许已装进口袋,但是她看了,同时也就被发现了。那时她衣衫还干净,全不像一个小叫花儿,如果她懂得这点她应该是有机会的。不过也难说。她手里有个小包裹,布娃娃和小熊的头还露在外面,一看就是个有点奇怪的孩子。再有,她贪婪地盯着食物的眼神,事实上早就被售货员注意到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也不能说她真的就有机会。总之,在接触到售货员眼神的那一刻,恐惧战胜了饥饿,她离开了,眼泪不由自主开始哗哗往下掉。

    她再次到了垃圾桶前,打开盖子,试图找到干净的食物。本能与垃圾桶总是那么相关,几乎是不用考虑不用学习的。她找到一个爆米花纸袋,将几粒残存的爆米花飞快放进嘴里。又看见一小块烤肠,但烤肠是在一块痰纸上,她放弃了。她挑来拣去,但可食的东西很少。于是她又到了另一个垃圾桶前,继续挑拣。她到了水果摊上,水果都鲜鲜亮亮摆着,比垃圾桶里的水果真是不知强多少倍,水果摊上的水果简直就是天堂,但都是要钱的。闻着烤羊肉串的香味,她又到了餐馆和大排档。还好,她没被像其他要饭的小脏孩子被赶出去,因为无论如何她还不很脏。但是当她真的克制不住扑到了食物上,她被发现了,并且也被记住了。当她再次试图进入餐馆和排档,被拦在门外。此后她被更多地拒之门外,因为她看上去已与别的小叫花儿没什么不同了。每天,6岁的她就是这样为食物奔波,极偶然的情况下她会得到一顿饱餐,更多时候饥肠辘辘。不过每天她不管是否还饿着肚子,只要天一擦黑,就会赶回街心花园,找到睡过的长椅,再也不动地方了。

    有时她会想一想简女士,不知简女士是否回家了。有时她真想回去看看,哪怕是偷偷看看。她还有房间钥匙,就在小熊口袋里。她枕着小熊。小熊现在真是脏死了。

    那天的雨是半夜开始下的,虽然不大,还是很快把她淋醒了。街灯依然明亮,其他长椅上的人好像毫无感觉,一动不动,只有个别人蒙上了雨披和报纸。小雨淅淅沥沥,街车偶尔驶过,发出的声音明显不同,轧过雨的声音好像大排档煎炸的声音。那是一种多么诱人的声音,有煎鱿鱼、煎板筋、煎羊肉串,还有平鱼,味道让人飘飘欲仙几乎站立不稳。

    天蒙蒙亮时,雨下得稍稍紧了一点,至少因为天亮的原因看上去如此。叶子算过了,她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早晨。她知道简女士的上班时间。如果简女士出差回来了,她会在那时看到简女士出门,那时她就可以溜进房间,看看房间是不是收好了,她的小床是不是还在。也许还有吃的。她不要太多,几包方便面就行,少几包简女士也许不会注意到的。

    夜晚淋着雨,她想,这样一个雨天再好不过了,早晨雨可别停了。雨天人少,看不清事物,不容易被发现。她祷告上天:“雨呀,你千万别停,最好下得再大点。”那样她躲在松墙后面就谁也发现不了。她这样想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事实上她在发烧。她不知道。她浑身颤抖以为是想着要去简女士家太紧张了。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想到重返简女士家,这场雨已经将她击倒。但是她挣扎着,天亮得差不多时她飘飘地走上了雨中的城市大道。那时街灯还亮着,街上几无行人。

    雨下大了,她是那样高兴。她在雨中进入小区,心紧张地跳起来。她放慢速度,但位置不断前移,到了公共草坪上,然后一下溜进了楼前的花园,心几乎要跳出来。她看见了那栋既亲切又恐惧的房子,雨中它简直像童话一样。她躲在一棵小油棕后面,不停地掠着挡了视线的雨水。这时她已完完全全是个水人,或像任何一种雨中的植物。如果雨下得小一点儿,她因发烧而通红的面颊说不定会燃起蒸汽。但是她感觉不到自己的体温,雨水在使她发热的同时也在不断给她物理降温,这使她获得了某种体感的平衡。她目光炯炯,精神抖擞。一般说来南方的雨相对温暖,但她毕竟从半夜起就在雨中,她的生命之火应该被熄灭,她应该倒下了,但是她没有。

    她被一种强大的幻觉力量控制着,慢慢地一棵树一棵树地向前移动。她到了楼门口,向里侧耳聆听,最后勇敢地插进了钥匙。第一道门打开,她进去了,摆脱了雨水后立刻感到身体的热度。接着是第二道,她热得已有点天旋地转,两眼冒火。到了最后一道门她站着不动了,她不知简女士是否在家。她的心狂跳起来,如此紧张的狂跳因为体力虚弱瞬间变成了心悸,甚至于间歇。她一下软了下来,再也无力支撑自己,慢慢地倒下去。

    但是,只过了一小会儿,仿佛又在烈火中站起来,她勉力旋开了第三道门。她最强烈的念头是:简女士是不是出差回来了?客厅窗明几净,整洁如新,凌乱不再。是的,简女士回来了!她没有停顿,猫着腰,浑身滴水,像雨林中的士兵,一步一个台阶地上楼,慢慢接近了,接近了,从楼栏的缝隙她看到了楼上的客厅——像楼下一样,楼上也是整洁如初。书房门开着,里面没人,但卧室门关着。她来到卧室门前,这是真正的最后一道关了。她几乎又要倒下,她已没一点力气但她还是打开了门。

    多么漂亮的卧室!多大的一张床!她呆立了很久

    好像站在童话中,她的眼泪涌了出来。那是高兴的泪、激动的泪,简女士不在!她的梦想实现了,就好像整个房子顷刻属于她了!她飘着就下了楼,飞似的跑向自己和小保姆的房间,砰地推开门!

    但是她一下愣住了,她以为进错了门,因为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四壁皆白,空空荡荡。她立刻跑出来,以为走错房间。她要找自己的房间,但是没有,她的房间没有了!她从没在这儿存在过!

    窗外刷刷流着雨水,没一点声音,只有空空。

    没有家,什么都没有,只有她和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还有那从半夜就开始的雨。她最后的记忆是:在厨房拿了一袋方便面(可干吃),开始拿了两袋,后来又放下一袋。她忘记了锁门,慢慢地走进雨中。

    她倒在了雨中。

    十二

    她在梦中望着陌生的简女士。简女士慈祥地看着她。她笑,从没那么安静幸福地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好像童话故事一样。

    “你醒了?”简女士的声音,声音中浮现出简女士平静但并不慈祥的眼睛。叶子慢慢收住笑,她真的醒了,立刻浑身颤抖起来。简女士从来就不喜欢她见了她就畏缩的样子,可是现在她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

    简女士没再说第二句话,又看了她一会儿,抚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跟医生说了些什么,就离开了。简女士走了真好,她一下轻松下来。医生问她感觉怎么样,她问医生:“你是谁?”医生笑了。

    她问:“这是简女士家吗?”

    “不,这是医院。你在这儿躺了两天了。”

    “我为什么不知道?”

    “你一直昏迷。”

    “我是饿的。”她说“我有东西吃吗?”

    “你有很多吃的,可现在还不行,你刚醒过来,还在输液。”

    事实上,她已闻到床头柜上阵阵水果香和糕点香。太迷人了,她伸手就要拿——这是在街头养成的习惯,她的动作是那么不可阻挡,但还是被医生马上拦住了。“你不要动,我拿给你吃。”医生为野蛮的小叶子剥了一只香蕉,叶子没嚼就吞下一大口,紧接着又吞了一口。

    医院真好,医生真好。叶子问医生:“我能住这里好久吗?”

    “你想要住好久?”医生笑。

    “我不知道,我病得很重。”叶子说,显出无力的样子。

    “你已经没有危险了,很快就可以康复。”

    “不,我不要很快康复。”

    年轻的医生大笑,没见过还喜欢医院的孩子。

    “我好了去哪儿?”叶子天真又不安地问。

    “当然是回家呀。”

    “我没有家,我爸爸不要我了,他去了国外。”

    “可简女士的家不是你的家吗?”

    “她不是我妈妈,我没有家。”

    “可是她昨天一直守着你,夜里也没离开。”

    “我饿昏了,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是饿的,你得了肺炎。”

    “我要不饿是不得病的。”

    叶子住了一个星期医院,简女士再没来过,每天都是简女士公司的姐姐陪护。叶子觉得非常幸福,从没有过的幸福,每天都是那么快乐,可又不敢过分快乐,她怕过分快乐医生会让她出院。她吃得好睡得香,又白又胖,一刻不停地缠着公司的姐姐讲故事、念故事。她有了很多连环画。出院那天简女士没来接,也没在家,是公司的姐姐和司机把她送回了家。

    她又回到原来的小房间,房间有了新家具、新床、新被子、新娃娃、新窗帘、新鞋、新衣、新水杯,最特别的还有一套新的带调光台灯的桌子和椅子。台灯的样子漂亮极了,椅子可升降,桌子上有一个漂亮的大文具盒,里面装了成排的铅笔,还有橡皮和尺子。公司的姐姐说这套钢木桌椅是她在超市帮着挑的,秋天她就要上学了,简女士已在附近一所小学给她报了名,是个很好的学校,她很快就要上学了。

    “这真是简女士说的?”

    “当然是真的。”

    她就要上学了!难道她病了一场都不一样了?她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高兴极了,她觉得自己就像这房间的东西,一切都是新的,什么都是新的,连她也是新的!可是见不到简女士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她觉得自己身体还很虚弱。她对公司的姐姐说,她现在的身体还不太好,可能还要生病的。她祈望生病,生病对她是一个多么好的理由啊。姐姐让她上床休息,她立刻上了床,像在医院那样躺着。她还是那么需要照顾,生病真是个法宝。这不是狡猾,简直就是人的本能。

    公司的姐姐中午做完饭,伺候完她吃了药就回公司上班去了。公司的姐姐刚一出门,叶子立刻跳下了床,再也不身体虚弱,再也没病了。她像鸟一样在整栋房子四处乱飞,一会儿厨房,一会儿卫生间,一会儿沙发、阳台,一会儿楼上的客厅、书房,一会儿简女士的卧室、梳妆台,甚至于储藏间。她是多么的快乐,她从来没这么认认真真看过这所房子。而且,最主要的,她就快是学生了,她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家了。她打开电视机,像以前的小保姆那样调台,她翘着二郎腿,吃水果、喝饮料、嗑瓜子。

    傍晚,公司的姐姐又来了,那之前她已回到床上。她的病没好,她还要受到照顾。姐姐是来给她做晚饭的。她躺在小床上,姐姐问她下午觉得怎么样。她说仍没力气,一直躺着。姐姐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然后才去做饭。很快,她闻到厨房里飘出的炒菜香气,那是多么好吃的东西,现在她可知道什么东西好吃!现在她多想下床去看看,她还记得街上大排档醉人的炒菜的芳香,那时眼看那么多好吃的却吃不上一口是多么的眼馋!现在那种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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