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烧开水的老头,他每天来上班,总是用轮椅推着他瘫痪的老婆,他工作,就让他老婆坐在轮椅上看,闲下来,他就把老婆推到操场,让她看我们玩耍,他就蹲在一边抽烟。有人夸他好人,他就说我不识字,也没别的本事,我只会好好照顾她。所以我也不读书了,免得书读多了,像你一样没良心。"这样的话让他无地自容,他答应女儿不离婚,女儿一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哭又笑,扑在他怀里滚了他一脸眼泪鼻涕。现在想到这一幕,他都无法再提离婚。这些,没有孩子的何秋思又怎么能够理解。
见刘安定低了头一声不吭,像个窝囊废,又像一堆任人宰割的滚刀肉,何秋思气不打一处来。她狠了声说:"你也不用装死狗,我也不会赖着你,就痛快说,离还是不离。"
刘安定说:"我已经说过了,她不离,我就向法院起诉,现在的关键是怎么说服孩子,怎么少让她受点伤害。如果等到放暑假,我也不怕她不上学,我也有时间慢慢来哄她。"
何秋思缓和了口气说:"说到底还是你这女儿太自私太霸道,你把她养这么大不容易,她怎么就一点不为你想想,难道父母就不应该有自己的幸福?难道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难道要让父母处处围着她转,为她而活着?你这女儿也太不像话了。再说离婚后并不是不管她,她想跟着谁都可以,想去看谁也不会阻拦,她并不会受到多少伤害,她为什么要如此不懂事。我想你应该好好教育教育她了,再这么娇惯下去确实危险。"
何秋思说的也有道理,没有道理的只能是我刘安定。但问题是不能操之过急,太急了会闹出事来。刘安定想想说:"我回去再和她谈一次,她不同意离婚我就向法院起诉,估计法院判下来也得一段时间,到时也差不多快放假了,那时我再让女儿知道结果,然后我领她到外面旅游一回,让她慢慢接受这个事实。现在咱们先装修房子,一切准备好了,婚也就离了。"
也只能这样了。何秋思不再说什么。两人呆坐一阵,刘安定看看表,已经是深夜了。刘安定说咱们睡吧,便将被子拉开。何秋思说:"你还是到你屋里睡去吧,睡在一起让人看到了影响不好,也不像回事。"
刘安定要走时,何秋思烦躁了说:"早知有这么多的麻烦,当初就不该有这段感情。"
刘安定说:"你放心,好事多磨,到时候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刘安定要出门时,何秋思又叮咛不要闹出事来,刘安定点头答应后,默默地出了门。
想不到宋小雅突然离家出走了。好像有预感,刘安定一上午都心神不宁,快下班时突然想起早上宋小雅好像没有起床,他烧牛奶时煤气关了没有也记不清。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宋小雅前些天就正式到系里上了班,给系里打电话,说宋小雅今天没来上班。刘安定急忙回到家,就发现了宋小雅写给他的留言。
留言写在一整张稿纸上,但内容只有简短的几行:
刘安定:
我走了,我将永远离开你,因为你让我失望,这个世界让我失望。佛家以慈悲为本,我给你让路,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但愿她不会是第二个我。
本来有许多话要说,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可说,该说的都说完了。惟一的要求是希望你照顾好女儿,看在我仁慈的份儿上,不要虐待她。
刘安定一时脑子一片空白,呆站一阵,才想到在家里乱找。找一阵,也不见有自杀的痕迹。打开衣柜仔细查找,她的衣服差不多都不见了。刘安定的心镇定了一点。带走这么多衣服,说明不是去寻死,而是有活下去的意思。这段时间宋小雅信佛教,特别虔诚,他觉得她整个一个信仰危机,也懒得管她。现在看来,她很有可能是出家修行去了。
法院的传票也放在桌上。因为她拒绝协议离婚,他便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判决离婚。可能是她收到传票后,便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再看几遍留言,但字里行间看不出一点出家的意思,更多的是让人感到她要离开这个世界。也说不定是到名山大川去死。刘安定的心又缩成一团。
女儿什么时候放学回来刘安定竟没发现。女儿发现父亲脸色不对,接着就看到了留言。女儿以为母亲死了,放声大哭。刘安定强忍了泪安慰女儿说:"不要哭,不会有事,你妈出家当尼姑去了。"
女儿瞪大了眼,但眼泪还是不断地涌出。她问:"你不是答应过不离婚了吗,她怎么又会离家出走。"
向法院起诉的事女儿并不知道,他也不能让她知道。刘安定说:"我说过,感情的事你还不懂,夫妻没有了感情,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写得清楚,她对我失望了,就再也不能和好了,所以她就走了。"
女儿突然问怎么知道是离家当尼姑去了。刘安定心里又一阵慌乱和痛楚。女儿还小,不能让她受更大的打击,即使她母亲死了,也不能告诉她真相。刘安定压住心里的慌乱说:"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出家去了,要我不要找她。"
女儿哭半天,突然去收拾衣服,说:"你不去找她,我去找,找不到我就不回来。"
刘安定说:"我怎么能不去找,我马上就去找,一定把她找回来。你听话,这是大人的事,从今天起,你就住在你姥爷姥姥家。有我们这些大人在,你妈的事你就不要管,好好去上你的学。"
刘安定觉得应该马上告诉宋小雅的父母,便领了女儿往岳父家走。
走到半路刘安定又有点犹豫。岳父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虽然瞒岳父说已经做了手术,但岳父懂医学,因为病痛症状还在,岳父便判断出肿瘤没有割去,病已经到了晚期。因为手术没有做,只好采用化疗,岳父的身体更加瘦弱。一个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老人再经受女儿生死不明的打击,怎么说都有点残酷。刘安定站了想一阵,觉得这样大的大事不说也不行,隐瞒不报,人们当然要怀疑是他害死了妻子。刘安定决定先和岳母许慧商量一下,听听她的意见,然后再找宋小雅的亲妈,把情况详细告诉给她,也许她知道一些宋小雅的情况,说不定宋小雅出走时到过亲娘那里,也说不定出走时找过父亲。临走见一眼父母是人之常情。
刘安定决定先不让女儿去岳父家,免得让岳父知道这事。刘安定在食堂给女儿买了饭菜,送女儿回到家,然后出门往岳父家走。
许慧说昨天晚上宋小雅来过,表情虽然沉重,但什么也没有说,只问了一下她父亲的身体。要不要给岳父说,岳母也拿不定主意,但她倾向先不说,先找找看,找不到时再说。
突然女儿打来了电话,说姥姥来了,要刘安定快点回去。
女儿说的姥姥是指宋小雅的亲妈,也许是亲妈知道一些情况。刘安定急忙往家里赶。
宋小雅的亲妈在哭,见刘安定进来,便边骂边哭边数落。刘安定听出,昨天晚上宋小雅到过她那里,哭了半晚上,流露出厌世不想活的思想,也要母亲以后多关照一点外孙女。岳母说她当时没往深里想,只是劝说离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人照样过得很好,今天细想觉得不对,便打电话过来问一下,才知道已经出事了。
岳母认定女儿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刘安定告诉她说宋小雅很可能是出家了。岳母问你怎么知道,有什么证据。刘安定有点心虚,但他相信这个判断,他相信他的感觉。宋小雅很早就有了消极遁世的思想,常常幻想超脱,向往那些出家的信徒。但判断不是证据,刘安定只好撒谎说:"她对我说过,要出家当尼姑。"
岳母要看宋小雅留下的留言。刘安定将留言装在了身上,原打算是给岳父看的,也作为证据保留下来以证明自己没有加害宋小雅。岳母看了留言,对刘安定的话产生了怀疑,说:"遗书上明明是说她不想活了,你怎么说她是出家了。"
岳母把留言说成了遗书,可见她心里认定女儿是死了。其实岳母离婚后也思想消极,一下变得很孤僻,不愿和人交往,和女儿也很少来往,精神上也好像一下垮了,有点像祥林嫂。性格也会遗传,也许她们母女都有不想活的倾向。刘安定也有点怕。但不知她是从哪句话里看出宋小雅是不想活了。刘安定再看一遍留言,确实没有要去死的话。刘安定坚持说她说过要出家,并说衣服都带走了。岳母打开衣柜看一遍衣服,才不再做声。
岳母问刘安定打算怎么办。刘安定说:"我想好了,先到宗教事务局查查看周围有多少尼姑庵,地址在哪里,我开了车一个一个去找。"
也只有这样了。岳母便哭了不再说什么。
从宗教事务局查了地址回来,刘安定连夜将工作安排了一下,第二天一早便出发寻找。
周边的尼姑庵不算多,有八九个,但地处都比较偏远,并且绝大多数都不通公路,有的要将车寄存到村民家,然后步行一天多才能到达。刘安定准备不足,思想和物资都没有充分的准备,当然要吃不少苦。这时刘安定才悟出了佛家的苦心,也明白了什么叫修行。刘安定想,就让我也修一回行吧。但往往是辛辛苦苦赶到,尼姑庵也只是几间木屋,三五个女尼,人家根本就没见过宋小雅这样的女人,更没有人要来出家。刘安定不免有点丧气。人是长腿的,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真是大海捞针,况且学校和西台那边还有许多工作等着要做。他真想放弃寻找,但良心又让他不安。他想,也许自己现在就像去西天取经的唐僧,必须要有许多磨难,修到了,也会有正果。这样一想,便又鼓起了寻找的勇气。
第七天,刘安定终于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
这是一处偏远又坐落于险峰上的寺院,庙宇不算大,香火看起来也不旺。费尽心血力气爬上来,却是这么一个小庙宇。刘安定一肚子失望,但一打听,却让他大喜过望。女尼不但能准确地描述出宋小雅的长相,连宋小雅脖子上那个小黑点的位置,都说得丝毫不差。女尼说宋小雅苦苦要求留下来,但实在是施主太少,没法养活更多的人,有许多来出家的她们都没有收留。这样,宋小雅住了一夜,第二天就下山去了。
庵里只有三位老尼,看样子都有五六十岁,她们确实需要一个年轻点的劳力,但她们不能收留宋小雅,可见确实是经济困难。当尼姑说宋小雅是昨天下的山时,刘安定后悔得几乎要跳起来。
老尼打开一间屋,说宋小雅就在这间屋住了一晚。
这是一间小小的木板屋,里面有一张黑旧的木板床,上面铺了条青色的褥子,一床青色的被子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刘安定一下感到一切都那么地亲切,一股感情的冲动一下涌了上来,他止不住鼻子发酸,眼睛也湿润起来。
细看那张木床,希望能够发现她遗留下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打开被子,终于发现了一根毛发。是不是宋小雅的他无法肯定,但他还是悄悄捡了起来,装入衣兜。他想,回去化验一下就清楚了。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妻子还是有感情的。这一发现让他有点害怕,也有点不知该怎么办好。他想,只要找到她,知道她落脚的地点,对谁都有了个交代,她回不回由她去吧。
好在已经知道了她的行踪,已经知道了她还活着。这就好。她下了山,一定是再到别的寺院里去了。但这些天一直没打听到她的消息,说明她没去过他找过的那几个寺院。既然没去过,那么很有可能要去。刘安定觉得自己的分析是正确的,也是科学的。他决定重返去过的那几个寺院,因为那几个寺院都知道了这件事,说不定她们会把她留住。
但事实又一次让刘安定失望,宋小雅仍然没去那几个寺院。刘安定估计她很可能是去外省了。再说像这样捉迷藏一样找下去,碰面的几率微乎其微。刘安定只好返回学校。
回到学校就接到岳父的电话,岳父已经知道了女儿的事,问他找得怎么样了。刘安定说打听到消息了,然后赶到了岳父家。
岳父说:"既然已经知道她还活着,就不用找了,迟早会有她的消息。"
岳父虽然这样大度宽容,但岳父还是很伤心,从不信命的他也相信了命运。他流了泪说他命中该有这一劫。刘安定明白岳父的意思,岳父只有这么一个姑娘,他知道在他死前是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
岳父的身体更差了,几乎不能再进食,只能靠输入一些液体维持。自己的病自己当然更清楚,岳父挣扎了起来,要刘安定和他一起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说有些事情要交代一下。
岳父的心情很沉痛,他说原以为这辈子可以搞出点成果,得病后,他仍以为坚持一下,可以把牛胃营养情况的实验搞完,但没想到病情进展得这样快。岳父说:"也许是老天不想让我再搞,只能把这项研究交给你了,希望你无论如何把它完成,得出一个结论,然后写成论文,给我的坟头烧上一份,我也算看到了结果。"
连同以前的养猪研究,岳父积累了二十六大本研究资料,这些资料都精心装订了,还包了塑料压膜的封皮。岳父说:"这些资料也许太落后没大用,但我还是希望你细心地看看,也许对你能有点启发。"
刘安定的心一直被沉重压迫着,大脑也好像冰冻了起来,好像无法运转。他只能机械地点头,机械地动作。最后,刘安定庄重地抱起这些资料,放入了他办公室的铁皮柜里。
扶岳父回到家,岳父要刘安定陪他坐坐。岳父的话特别多,岳母许慧说:"还是女婿最亲,这些天他很少说话,今天却说个没完。"
刘安定知道这是为什么。岳父一是把他看成了女婿,二是看成了得意弟子,三是看成了同行知己。正是这多种关系才使岳父至今没有骂他,甚至没有怨他,这种爱,这种情,让刘安定感动万分,也羞愧万分,也难受万分,觉得今生今世无法报答。
岳父提出要回老家看看,顺便再看看猪场。岳父的老家就在西台县,老家的情况刘安定也大致知道一些。旧社会,岳父的父亲是有名的骆驼商,有两百多峰骆驼,他们的驼队经丝绸之路常年往来于中亚及欧洲。解放军经青海入藏时,他家的驼队被征用,因其一家对人民政府不满,在祖父的带领下,举家经新疆逃往国外,后不知所终。岳父说很可能死在了戈壁沙漠。岳父是小老婆生的,当时岳父的母亲只有二十岁,是第三个老婆,因此岳父的父亲逃走时并没有带她。正因为这样,岳父在西台实际没有直系亲属,血缘最近的就是同一曾祖父的堂哥。不管怎么样,那总是岳父的家乡,此时岳父想最后看一眼家乡,刘安定能够理解。
第二天一早,刘安定就开车带岳父岳母来到西台县。
猪场的猪大半已经卖掉,现在的存栏数不足过去的三分之一。让岳父欣慰的是在猪场后面的空地上盖起了大片的牛舍和楼房,胚胎移植出生的小牛也到处乱跑,显得比从前更有生机。
岳父说他离开老宅时有七八岁,对老宅还有些记忆。老宅是座大院子,外面的围墙像城墙,用青砖砌面,中间用黄土夯实,上面能够跑马,还有垛口和枪眼,几百人的土匪都别想打进来。里面有三进院子,他记得好像房子特别多,数都数不过来。院子后面是一个大花园,他记得里面有许多果树,也种甜瓜蔬菜,那时他常跑到园子里来,摘瓜果,也捉鸟虫。岳父说过去老宅所在的巷子叫宋家巷,因后来老宅成了州军分区,这条巷子也改成了八一路。
老宅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军营和一片楼房。岳父下车后辨别半天,也无法准确说出哪里是过去的什么。岳父要到军营里面去看看,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的一些东西。
和营门口的哨兵说了情况,哨兵请示领导后,他们才得以进去。
里面更是崭新一片,更看不到一点旧的建筑。来到后面的操场,岳父才感觉出这就是当年的后花园。他说这个花园地势比别处低一些,当年要下一个坡,现在仍然要比别处低。
有了过去的一点痕迹,岳父也找到了过去的感觉。岳父一下显得很高兴,满操场走了描述当时的情景,说哪里是树,哪里是园,哪里是浇园的井。可惜这一切刘安定和岳母一点都感觉不出来,也没有一点兴趣,只是听着罢了。
在操场后面的打靶场,终于找到了过去的一截围墙。这截围墙是用来打靶挡子弹的。围墙确实高大厚实,现在看,仍有二层楼高。摸着这截墙,岳父老泪纵横,不禁一声声呼唤起了爹妈。
看来人活到什么时候都会想念父母。刘安定和岳母不禁也泪流满面。
岳父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也为家乡西台县贡献过力量,刘安定决定给王德礼打声招呼,要王德礼出面,以县政府的名义招待岳父一顿饭。
王德礼也知道宋义仁的病,他不但一口答应,还叫上了另一位副县长和几个办公室主任,在酒店摆了两桌,隆重地招待欢迎宋义仁。
饭还没吃完,突然校长办公室给刘安定打来电话,说宋小雅找到了,好像神经方面出了点问题,被当地收容所收留,从所带的用品中发现了大学的校名,便给学校打了电话。
几人顾不得再吃饭,匆忙告辞往学校返。
回到学校,根据收容所留下的电话号码,刘安定给收容所打了电话。根据收容所描述的相貌特征,完全证实了就是宋小雅。收容所说宋小雅完全疯了,什么都不知道,身上什么证件都没有,只在裤兜里发现了一张折叠成小块的信纸,信纸的抬头印了农业大学的名字。收容所要刘安定带上现金和有关部门的证件去领人。
刘安定开了车连夜赶到,但到上班时间才在收容所见到了宋小雅。见面那一刻,刘安定惊得本能地叫了一声。宋小雅蓬头垢面目光呆滞,衣服也多处破烂,原来有些胖的她一下瘦得有点皮包骨头。刘安定扑上去扶了她连喊几声小雅,她竟没有一点反应,目光呆滞得竟然没有一点转动。他双手捧了她的脸,将头凑到她面前,摇晃着她的头喊:"我是你丈夫,你难道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吗。"
宋小雅突然惊恐地向后退,然后缩成一团。刘安定仔细观察,断定她确实是疯了,确实是认不出他来了。
收容所的人说,有人发现她倒在路上,便报了警。警察发现是饿昏了,给喝了点稀饭后她醒了,但什么也不知道,身上也一无所有,便送到了收容所。后来他们发现了那张信纸,才有了联络的办法。
她是怎么疯了,怎么到了这一步,都不得而知。刘安定开了车连夜返回,到家时虽然已是后半夜,但岳父岳母仍然没睡在家等着。
岳父真是悲喜交加,虽然女儿疯了,但能见到女儿,也让他高兴。搂着女儿喊半天,女儿竟认不出父亲。这又让岳父悲伤难忍,放开女儿独自坐着落泪。岳母说快给小雅洗个澡,刘安定便急忙到卫生间去准备。
搬入这所新居后,看着宽大的卫生间,看着新装的淋浴器,刘安定和宋小雅都有点兴奋。以前在学校澡堂洗,人多拥挤不说,也很不方便。两人决定一起洗个澡。那次的洗澡是快乐的。因为是第一次一起洗,刚一开始,便都有点冲动,然后抱在一起,浑身涂满浴液,互相用身体摩擦,竟玩出了不少的花样。那一幕,历历在目。今天,妻子又站在这个洗澡间,站在了他面前,但物是人非,此妻已不是彼妻,严格地说,他感到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妻子,而是一个孩子,一个婴儿,需要他精心地照顾,小心而仔细地给她洗。
将她的上衣脱去,刘安定猛然发现妻子的双乳满是伤痕,细看,都是用牙咬的,一个个牙齿咬过的血痕清晰可辨,特别是两个乳头,几乎要被咬掉,凝血结成了两个厚厚的大疤。刘安定一下预感到发生过什么,他急忙脱下她的裤子。他几乎要晕厥过去。妻子的下身更加惨不忍睹,肿胀得没有了形状。妻子是被暴徒强奸了!也许还是轮奸。刘安定哇的一声,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岳母跑了进来,见刘安定跪在地上抱着妻子的腿哭成一团,宋小雅却像个雕塑,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岳母上前细看,一下明白了,也叫一声捂了脸哭着跑了出去。
宋义仁问怎么了,许慧只顾痛哭。宋义仁要进卫生间看,被许慧拉住。许慧强忍着哭,将宋义仁扶到床上坐了,说:"没事,女儿瘦成了皮包骨,看着让人心酸。"
女儿瘦成皮包骨宋义仁看到了。宋义仁只能一声声地叹气。
哭一阵,刘安定止住了哭。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罪孽。他心里一遍遍骂着自己,然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给她洗浴。
找出两件新衣给她换上。刘安定庄严地将她抱起,抱到床前,轻轻地放她躺好,他要让她好好睡个好觉。
妻子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被强奸的。刘安定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到今天,妻子出走已经二十一天了,如果是那天从青云寺出来就疯了,到现在也十多天了,这十多天她是怎么过来的,她到底是怎么被强暴的,被强暴了多少次,是谁强暴了她,是地痞?是流浪汉?这些都无法知道答案。
也许是没有疯时就被强暴了。也许在路上遇到了坏人,坏人强暴了她,她才疯了。
也许更惨。她被坏人劫持到了一个工地,或者一个孤村野屋,然后他们将她捆绑了起来,就这样捆绑在屋里,然后一天天糟蹋她,直到她疯了。
肯定是这样悲惨,刘安定又止不住哭出声来。
岳父上前仔细看着女儿,抚摸着女儿的脸,将脸贴到女儿的脸上,然后轻轻呼唤女儿,但一切都是徒劳,女儿没有一点回应,目光仍然是呆呆的不知看着何处,想着什么。
岳父转过身来对刘安定说:"也许能治好,是不是明天就送到精神病院。"
刘安定说:"不,只要我活着,就不送她到精神病院。我要每天带她去看病,看完就回来。我要找最好的医生,一定要把她治好。"
岳父清楚,这种病要彻底治好也难,即使能治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刘安定此时的心情他能够理解,也只能是一时的冲动,时间一长,他难免不再厌烦,况且何秋思那里他也无法交代。但刘安定有这个态度毕竟是好事,而小雅的病再不能经受精神上的打击。岳父想半天说:"小雅已经这样了,你就看在你们夫妻一场的份儿上,也看在我的面子上,先给她好好看看病,如果治不好,就求你不要抛弃她,你就把她当个动物养着,你雇个保姆来侍候她,她也不会影响你和别人结婚,也不会影响你们的夫妻生活。"
岳父竟然这样想,可见岳父已经是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岳父不病,刚强的他是决不会这样想,他会斩钉截铁地对女儿说,不要怕,父亲养你。现在的岳父也只好求人了。刘安定觉得应该表明自己的决心,一是让岳父放心,二是让大家知道他今后的想法。刘安定拉了岳父的手说:"爸,您放心,我今天对你发誓,小雅一辈子都是我的妻子,我不但要给她治病,我还要好好侍候她,这辈子再不提离婚。"
岳父已经不能下床了,躺在床上,更感到疼痛的剧烈,只好大量使用止痛药和安眠药。刘安定默默地坐在岳父床前,看着痛苦而无奈的岳父,刘安定只能感到生命的渺小和脆弱。就在没有完全躺倒前,岳父仍然充满信心,仍然积极和病魔作斗争,仍然想将研究搞下去,搞出他想要搞出的那个结果。可现在,只能无奈地等待那个最后的时刻。岳父咬了牙闭了眼一动不动。他不知此时的岳父在想什么,他一定想了很多,但只能是想想,一切都已无能为力。这么说来,岳父最大的痛苦肯定是遗憾。刘安定不免生出万千感慨。自己哪天到了这一步,又会怎么样呢?也许现在能做的,就是抓紧时间,抓紧时间把能够做的做完。刘安定叹口气,禁不住为自己浪费掉的时间而悔恨。
要走时,岳母许慧跟了出来。岳母抹了眼泪说:"现在这个样子,家里就全靠你来支撑了。也许是我命苦,飘飘最近又吸毒了,你说这该怎么办。我想来想去也没有办法,还得靠你,你给拿个主意,是不是再把她送回老家。"
这确实是个头疼的事。飘飘再吸毒的事刘安定已经知道了。那天飘飘主动找他,说自己一时痛苦又吸了,但吸了给她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她已经卖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如果再卖自己,她又无法忍受。她痛心地说还是工作好,还是工作有乐趣,也有尊严。刘安定理解她的话,前一段的工作确实让她快乐风光,现在再让她回到那个忍受和没有尊严的日子,确实也难,更何况她就是天天卖自己,也无法挣够吸毒的费用。刘安定清楚她重新吸毒的原因。白明华腿被打断后,确实不再理她,而此时的她却认为三定打了她的情人,是对她的侵犯和不容,便竭力闹了要离婚。按他的意思,离婚也好,但三哥却哭哭啼啼竭力挽救。也就是这时,可能飘飘觉得痛苦无助便再去吸毒。但戒毒要靠自己,自己意志不坚强,别人也没有办法,更何况他仍然想让三哥离掉,然后重新找个能过日子的。当时飘飘说最近研制出一种新药,戒毒效果很好,已经有不少人戒断了毒瘾,但这种药比较贵,戒一次得一万多块钱,她要刘安定给她借点钱送她去戒毒。因为他没钱,也不相信她的话是真话,便推托没管。现在看来还得管,不管她就彻底毁了,更何况岳母又在求他,靠他。但再送回老家也不现实,一是两人都不想再回去,二是现在再回去,三哥也未必能把她关在那个地坑院里。刘安定想一阵,觉得还是送她去戒毒合适。白明华有钱,他和飘飘有过那层关系,也有点感情,另外从某种程度上说,飘飘再吸毒也是他引起的,从感情和责任两方面说,他出点钱让她戒毒也是应该的,他也不会推托。刘安定对岳母说:"你放心,飘飘她也想去戒毒,我尽快想办法筹点钱送她去戒毒所。"
离开岳母家,刘安定感到肩上的担子沉重,他的心情又烦乱起来。宋小雅的病稍有好转,已经能够认出亲人,并且偶尔还能清醒一会儿,有向好的方向发展的趋势。这是他期望的结果,但好了以后,何秋思那里怎么办,宋小雅再受刺激怎么办。自从宋小雅回来,他就没有再和何秋思来往,有时碰了面,也都故意躲开。但身子可以躲开,心却无法分离。苦苦相思,近在咫尺却不能爱,不能见,这样的煎熬,让一颗心来承受如何了得。他身心疲惫,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有时他竟想,如果宋小雅的病治不好,就像岳父说的,就把她当个宠物养着,给她吃好穿好,她也没有痛苦,然后和何秋思结婚,大家都快快乐乐地活着。但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让他有种罪恶感,也不敢再往下想。刘安定决定不去想这些,好好工作,用工作的繁忙和成功的快感来减轻感情的重压。
宋小雅由保姆照顾着,保姆虽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但很聪明能干,既能照顾宋小雅的日常生活,也能带宋小雅看病取药,让刘安定放心不少。
飘飘的事也得尽快处理,刘安定决定今天把这里的事处理一下,晚上连夜去西台县。
到了西台已经是半夜。第二天刘安定便找到白明华,说了飘飘的事,提出让他出点钱戒毒。
飘飘的毒瘾也是白明华的一块心病。飘飘重新吸毒后,他心里也有点害怕,如果被飘飘缠上,事情就更加麻烦。这一阵,他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他也想过让她去戒毒,但他出面来做这件事没有道理。现在刘安定出面,正合他的意思。白明华说:"我也是这么想。飘飘是公司聘请的正式职工,应该享受一半的公费医疗,我出一部分钱,再让三定写个借条,借五千块,我来审批,过后报销冲账。"
这样也好,刘安定表示同意后,再什么也不想说。
看着心情沉重的刘安定,白明华叹口气说:"我能理解你的心,其实咱们俩的心情一样,处境也一样,结果也差不多,都做了一场梦,梦醒了,都会留下遗憾。但一切都过去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你也没必要太和自己过不去,这不怨谁,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只能怪我们当初想得太天真,太浪漫,太美好。"
刘安定不明白白明华为什么要发这样一通议论。见刘安定仍不吭气,白明华问:"何秋思说了没有,她打算回来不回来了,走时你去送她了没有。"
刘安定睁大了眼睛,他不明白白明华在说什么。白明华更吃惊。刘安定问他何秋思去了哪里时,他说:"你怎么真的不知道?何秋思出国去了,走了已经几天了,你真的不知道?"
刘安定脑子里嗡的一下,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白明华说:"前一阵她就办手续移交工作,昨天李红裕说何秋思走了,是他送她上的飞机,飞到北京后再转飞澳洲。"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刘安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想想,一个多月没和她见面了。刘安定浑身都有点颤抖。他急忙拿出手机,拨何秋思的手机。
手机提示音说是空号。核对后再拨,仍然说是空号。
是的,她真的是走了,走前已经把手机号注销了。
刘安定一下感到浑身无力,连五脏六腑都空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白明华的办公室。
刘安定急忙赶回学校。他想寻找一点有关何秋思的蛛丝马迹。他不相信她会悄无声息地走,更不相信她会不给他留下点什么。
研究所办公室有刘安定的几封信,有一封是用研究所的信封写给他的。看眼字迹,刘安定认出是何秋思写的。刘安定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刘安定急忙将信折起捏了。见别人没注意他,便急忙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看邮戳,是从北京来的。急忙将信拆开。原以为信可能很长,要诉说很多事情,没想到信只有短短的几小段:
安定:
你好,我现在在北京,已经买好了到澳大利亚的飞机票,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到了异国。
拿起笔时,千言万语一起涌上心头,不知何处下笔。好像是一场梦,梦醒了,梦也就破了,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了,只能留下无尽的记忆。记忆就让它留在心里吧。
天绿花园的房子我已经转卖给了他人,你出的那三万块钱,我给你放在了我家里的书桌上。虽然是人去屋空,但我还是希望你常去我那间屋看看,一来回忆一下已经过去的我们的日子,二来也算代我看管一下房子。我想,这不会给你带来麻烦。至于我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我也不知道。
没有落款,没有她的名字,甚至连日期都没有,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奈,那么勉强,那么仓促,好像无法写这信,又不得不写。
刘安定呆在了那里。
好硬的心肠,竟然不吭一声,不见一面,突然就走了,突然就抛下了我一个人。
再看一遍信,仍然是那样无情。只有那么几个字,连多一个字都不写,更不说一句思念。
看看发信的邮戳日期,算算,她应该到了异国。他知道她已经和她的丈夫李玉闹翻,那次李玉来信也表示断绝关系,同意她改嫁。怎么突然就又有了联系?突然就为她办好了探亲手续?在那里,他们两人是重归于好还是各奔前程?不得而知。刘安定的心一阵阵发疼,疼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呆坐半天,他突然想立即到她的屋里看看。
她房门的钥匙他一直带在身上。打开门进去,屋里依旧,但他却感到空空荡荡。
一个存折放在书桌上,存折上写了他的名字。也许她还留下了什么话,说不定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记下了这些天来她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感情。他细细地找,找遍了各个角落,但一无所获。
真的就这么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刘安定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那本书仍然放在书架上。这是他买了送给她的惟一的一本书,也是惟一的一件礼物。因为她要跟着他学遗传方面的知识,他便买了这本分子遗传学。记得那天就在这间卧室,当他郑重地把书递给她时,她看一眼书名,有点失望,她说:"我还以为是一本文学书,原来又是这老学究。"搞专业的不喜欢专业书,这让他有点意外,她当然看懂了他的脸色,解释说,职业是一回事,喜欢又是另一回事,职业是饭碗,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都得干,如果我有选择的权利,如果我能够选择,我一定会从事文学,但我别无选择,只好跟着你干。他当时赌气说:"你越不喜欢,我越要送你这方面的书。"然后拿起笔,在书的首页写下了"赠何秋思"四个字,下面落了自己的名字。何秋思笑了说:"只可惜这书不是你写的,你赠我,有点越权。"他一下将书中作者的名字划掉,然后改成自己的名字。何秋思拿过笔,说还有一位作者,便在他的名字下面写了"吴脸"两字。他一下捏了她的鼻子,说:"你等着,我一定要写一本书给你。"她的鼻子很挺,却很柔软,那种感觉现在一想仍然留在手上。她那天特别调皮,用力一擤鼻子,擤出了鼻涕,有些鼻涕擤在了他的手上。这还不饶,她非要他把她的鼻涕擦净,他只好用自己的手绢给她擦掉。然后她倒在了他的怀里,说:"你不是要给我写本书吗,你还没给我写一封情书呢。不行,不能便宜你,你得给我写一封情书,我看看你有没有文采,是不是真的爱我。"没想到她是当真的,并且要他当场就写,说如果不当场写,怕他到哪里抄一封口是心非的东西来,亵渎了美好的感情。他中学时语文就学得不好,一直怕写作文,他推说当场写有点紧张,酝酿不出感情。但她不依,揪了他的耳朵说:"好啊,我在你身边你都没感情,难道你在别人身边才有感情?"他只好写。他记得抬头写了"亲爱的秋思",被她一把撕掉,说:"太老套,重写。"他说:"我还是用身体来写吧,我觉得我的肉笔比钢笔更好使,下面比上面更发达。"她使劲拧了他的耳朵说:"你的下面也没有驴的发达,不行,我今天就要你的上面。"他一狠心写了"我天天想x的思"。这下她却没有撕。这下他却放开了,半真情半调侃半粗野,一口气写了三大张。她一直趴在他的肩膀上,一句话不说。将情书交给她时,她细心地折好放入了抽屉,然后说:"我一直觉得美中不足的是你有点太正统,有时还有点死板,缺少一些生活情趣,今天看,你骨子里还算有点活泼和幽默,好了,考试合格,顺利过关。"
这封情书不知她放在了哪里,他再没见过,也许是烧了,也许是放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现在能找到的,只有这本书了。他翻开书,上面的那些字依然存在,但书她却没怎么看,因为书仍然是崭新的。
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被子仍那样叠放在床头,各种用品基本没有收拾,还是原样摆放在那里。仔细查看,只带走了几件衣物和一些日用的东西,好像她只是出门几天就回来。
这一切说明她会很快回来。他再次看她留下的信,又觉得她不会回来了。信中说能不能回来她也不知道,这说明她是做了不回来的打算的,如果能拿到绿卡,她肯定就不回来了。
那么为什么不将屋里的东西收拾好放起来?难道是因为有他在这里才不收拾?肯定是这样想的。那么,她是要让我来收拾还是原样保留?刘安定不想动这些东西,他要让它原样保留。如果收拾空了,这屋就真成了一所空屋,当然也没有了回忆,也没有了她的影子。
他拉开被子,被子上还可以嗅出她的体香。他一下止不住热泪盈眶。是的,这被子是留给他睡的,让他睡了来回忆那些两人一起睡在这里的日子。
他脱去衣服,脱得一丝不挂,就像每次和她睡时一样。然后钻入被子。
但被子里是空的,怎么摸怎么想都没有她的影子。但他还是闭了眼努力在想,想她的身子,想两人在一起时的往事。但想象只能让他泪流满面,心如碱泡,既苦涩又柔软,既温暖又慌乱。
就这么躺着。到后半夜,他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那晚她在医院的情景。只是她一直不说话,脸上有笑容,但就是不怎么搭理他,一下急醒,才明白原来是一场空梦。
他明白,一切都像这场梦,梦醒了,也就梦破了,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要恢复为真实,回复到现实中来。
但现实又如何面对,他的心一片茫然。(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