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动物,常走动常联系,不亲的人也能变成亲人;不走动不联系,亲弟兄也会变得陌生,何况人家还是领导。这些年没勤走动多联络,真的是很傻很不够意思。其实放下面子融入所谓的世俗生活,不但很有一番意思,也能让人快乐幸福。马长有说,人家病了这么长时间,我也该去看看人家。你看什么时间去合适,得尽快去一趟。
杜小春说,你早就应该去看人家了,但人家今天已经出院了。
出院了也可以到家里去看看,表示一下意思就可以了。杜小春说,也好,我今天晚上还有事得去一下,那就咱们两个一块去。
从东区到西区,横穿半个校园。杜小春抬头看看天,说今天天气真好,连天上的星星也看得清清楚楚。马长有也抬头看看,确实是不错。生活在这样的大城市,想看到这么明亮清楚的星星,也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杜小春说,咱们从南边的花园走,顺便也散散步。
花园在校园一角,虽然就在校园里生活,但好像对这花园很是陌生。想想竟然有三四年没来过了。进入花园,杜小春就不知不觉挽住了他的胳膊。这样的情景已经很多年没有了,好像结婚后,就再没有过。也许杜小春也感觉到了陌生和不好意思,她解嘲掩饰说今天的空气也好,好像有雾,月朦胧夜朦胧。马长有清楚,今天是她的心朦胧眼朦胧,心里和眼睛,都蒙上了一层欢喜。但马长有的心情却比她更好。他觉得应该比她更主动一些,也更亲热一些。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就像林荫下一对热恋的学生,相拥着慢慢向前。
还是走到了花园的尽头。马长有想浪漫亲热一下,杜小春说,已经不早了,去迟了,恐怕人家要休息。
胡增泉家的客厅很大。胡增泉说有三十二个平方米。马长有不禁心里一阵难受。人家的客厅,都快赶上他全部的住房面积了。只可惜房间太多,客厅的正中便是一个长长的走廊,其余的房间分列在走廊的两侧。这倒有点像宾馆招待所。马长有止不住用玩笑的口气揶揄说,应该在房间的门上编个号,要不然走错了怎么办。
高洁在向阳的一间卧室里睡着。看来确实病得不轻,整个人瘦得变了模样。马长有也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也都感觉虚假没用也没意思。只好沉默了表示同情。刚从病房来到客厅,高洁娘家的一帮亲戚也来看望高洁。
娘家亲戚是从老家来的,二姨三姨一行六七个。也许是杜小春已经习惯了这个家庭,也许是杜小春本来就不想把自己当外人。杜小春立即充当起了主人的角色,像主人一样又是让座,又是倒水又是洗水果切水果,忙得不亦乐乎。得知高洁的二姨还没吃晚饭,胡增泉立即张罗做饭。但做饭也只能是杜小春当主角。因二姨想吃面条,杜小春说,那就做鸡蛋素面条吧。
厨房在客厅的对面,看着杜小春和胡增泉忙碌的身影,马长有心里越看越不是滋味。人家胡家的事,而且也在人家胡家,你杜小春算人家哪门子的主人。再说高歌也在,来的是人家的二姨,胡增泉的家也算她的家,人家高歌都没把自己当主人,更没张罗倒水做饭。你倒好,不仅像主人,而且简直就是主妇,而且也没把胡增泉当领导或者老乡,那种亲切自然的程度,好像多少年前就是一家。更可气的是,胡增泉也毫不含糊,就像陪他做饭的是他的妻子,自然随便,而且一口一个小春,叫得比丈夫还要亲切。而他这个丈夫,倒从没叫过她小春,好像也叫不出口。
吃饭时,高洁的母亲说冰箱放在饭厅不好,嗡嗡嗡的吵得人头疼,影响人的食欲不说,对人的身体也不好。高歌也附和了说放在饭厅就是不好。胡增泉左右看看,说现在就搬进厨房。杜小春却另有主意,说搬进厨房也不好。说厨房本来方方正正没个空缺,而且地方也不大,再放一个冰箱进来,碍事不说,也不好看。厨房和书房间有个拐角,她建议放在那里。胡增泉立即表示同意。然后立即招呼大家把冰箱抬了过去。
冰箱摆在书房的门口,马长有怎么看都觉得别扭难看。噪声影响看书不说,从冰箱里取东西也太远太费事。但让他更别扭的是心里,仿佛在心里塞了一团乱麻,又痒痒,又堵得慌。人家高洁正病着,而且是活不了多久。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你杜小春就急匆匆当起了主妇的角色,不管你有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但客观上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太过分了。连高洁的母亲和高歌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她们已经用怪怪的眼光看起了杜小春。马长有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只好站起来,说,你们吃吧,我还有点事,我该走了。
还没等别人挽留,杜小春却说等一等,等她洗完锅收拾好了再走。
这像什么话,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主人。虽然胡增泉和高歌说不用了,他们可以收拾,但杜小春还是态度坚决地要留下来洗锅。
杜小春不走,马长有也只好忍了没走,也只好再次坐回客厅看电视。
出了胡增泉家,马长有便怒冲冲地自顾前面走。真是岂有此理。马长有越走,肚里的怒气越多。你杜小春也是个知识分子,怎么就堕落到了今天这样的水平。回头看,杜小春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而且杜小春故意慢腾腾地走。站着等杜小春跟上来,马长有压住满腔的怒火,说,你觉得你今天的表现正常不正常。
杜小春反问说,你觉得你今天的脑子正常不正常。马长有再也压不住恼火,说,我不正常,但我知道哪是自己的家,哪是别人的家,也知道哪是自己的丈夫,哪是别人的丈夫。
原来如此,原来竟然吃这样的干醋。真的是脑子出了问题。她还以为是他要走时,她没及时跟他走他才恼火呢。这么一件正常的事情就疑神疑鬼,以后还怎么和人交往。杜小春立即恶了声说,我就是不知道谁是我的男人,我就是见了男人就上床,我就是一个妓女,你怎么着,你想让我怎么着?你是不是想让我见了别人的家就躲,见了别的男人就骂。
怎么如此蛮不讲理。马长有真恨不能掰开她的脑袋把最基本的道理给她装进去。马长有上前一步,几乎是脸对着脸,说,你觉得你不下贱吗?人家病了还没死,你就急不可耐当起了填房想取而代之,你这样做算个什么人,人家一家怎么看待你,你自己还要不要一点自尊?你的丈夫还要不要一点自尊?
杜小春一下急了,她一把将他推开,然后不顾路人高声说,下流人才这样想,卑鄙龌龊的人才这样卑鄙龌龊!我职称遇到麻烦,人家二话不说帮忙解决,工作的事,人家也一心为我着想。人家对你这么大的恩,你拿什么报答!我有什么东西可以报答人家!人家现在有点困难,我只给人家出点力气你就不满。如果人家不病,我想给人家出力气,还没地方去出。我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但我还做不出这种没良心的事。再说,你不下贱,你有自尊,但你老婆的职称遇到了麻烦,你怎么一声不吭?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你怎么不挺身而出?现在问题解决了,你的自尊也出来了。你既然自尊,你今天还跑到人家家里来干什么?难道人家请你了吗?
真是胡搅蛮缠。一下变成这样真是不可理喻。他不想和她在大马路上吵架。他只能再次气冲冲地往前走。
待杜小春回到家,马长有觉得还是应该心平气和地和她讲清道理。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马长有在杜小春的对面坐下,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好好谈一谈。谈时咱们谁也别冲动,谁也别生气,都拿出诚意,拿出讲道理的态度,不要只想着把对方说死说痛。见杜小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只好继续说,就拿今天的事来说,今天来的明明是高洁娘家的人,高洁明明又没多少时间了,这本来就是个敏感的时候,也是高家人最怕见到别的女人进门的时候,而你却不顾人家的忌讳,表现得比主妇还主妇,帮人家干活儿还不算,还干涉起了人家的内政。冰箱放到哪里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给人家来做决定。难道你真的连这么一点道理都不懂了吗?
事情确实有点不妥,但她当时只想着怎么招待好客人,怎么让胡增泉及全家人高兴满意。当然,今天可能是因为高兴,她的脑子也有点发热,一时也有点冲动。可就这么点事,他就抓住不放不依不饶。决不惯他这种坏毛病。杜小春立即打断他的话争辩说,你胡说八道!我怎么觉得你这人特别奸诈特别虚伪。我这人不聪明,但我知道人家真心待我好,我就得真心待人家好。明明我觉得冰箱放在那里好却虚情假意不说出,这我办不到,这也不是我的性格,这样做也有愧我的良心。再说,如果我给人家出个不疼不痒不花钱的主意你就小题大做,那我以后还怎么在社会上生活,我还怎么算一个独立的人。同时我也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奴隶,我也不是家庭主妇,我有我独立的人格,我有我独立的思想,也有我独立做事的自由。
真要气破人的肚子。我说一句,她竟然说十句,而且明明白白道理摆在那里,她却有意故意狡辩,而且故意一句都不听。这样的有意和这样的强词夺理,分明是在掩盖着什么,分明是在回避着什么。如果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她就应该听听他的意见,至少不用如此遮掩。这样看来,她也许真的和胡增泉有了点什么,至少是她有了什么想法。改嫁胡增泉,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把他马长有和胡增泉放在一起比,那简直就是天上地上。今天的一切他也看到了,不说别的,单说那套房子和房子里的摆设,就够他自卑一辈子,就够杜小春羡慕一辈子,更别说人家出门就开小车了。当然更大的吸引力还在前途和权势方面。那些他想都不敢为她想的,胡增泉都能给她办到。而且还不止这些。胡增泉是众人看好的绩优股,前途还很远大,升任副校长,就摆在众人的眼前。当然还有长相。胡增泉的相貌风度,他也没法和人家相比。面对这样一个有权有势有相貌又即将成为单身的男子汉,杜小春想抵御住诱惑,也不大可能。马长有悲伤地说,如果你觉得嫁了我窝囊吃亏,你就明说,我也不委屈你。你如果想离开我,我也不勉强你,我也不会连累你,你说一声就可以离开。我这人虽然不是自虐狂,但也不怕吃苦,我一个人苦死累死穷死,我也不会怨别人一句,我也不会说一句软话,我也不会去求你可怜我一回。
杜小春用力将沙发上的坐垫砸到马长有的身上,然后哭喊着说,你混蛋,你不是人!你心胸狭窄,你不是个大男人!骂完,杜小春跑进了卧室。
呆坐一阵,马长有又觉得真不该吵闹,吵得也没有道理。这些事情,本来是可以心平气和地谈的。其实杜小春虽然嘴不饶人,但本质上她还是个单纯而心地善良的人。杜小春虽然常抱怨自己的丈夫没本事,但真要离开丈夫,可能她还没有这个想法。她那么多的不满,也许只是恨铁不成钢而已。至于今天的表现,也许她说的是真话,她就是想报恩,或者她就是崇拜他。如果是这样,自己的女人也活得可怜,准确地说,是嫁了他这个男人才让她如此可怜。这么一点小恩小惠,就让她觉得得了多么大的照顾,就让她感恩戴德五体投地,然后想方设法地去报答。说到底,还是他的悲哀。
马长有来到卧室。杜小春已经用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睡了。马长有在床前站一阵,杜小春没有一点理睬他的意思,哪怕是骂他几句也没有。他知道,今天又只能是他认输屈服了。谁让他是没本事的男人呢。
时间也不早了。马长有脱了衣服上了床。他想钻到她的被子里,然后慢慢将她抚慰平顺。如果有可能,再和她好好谈谈。谁知刚揭开被子,杜小春猛然一脚,差点将他蹬到床下。一股怒火猛然蹿上了全身。真的是不可理喻,真的是已经变心。马长有想回击,但举起了拳头,却没有落下。
很明显,这一脚是带了仇恨的,这一脚也是反映了她内心的。看来,她确实是变了,而这一切他都是估计不足。不但估计不足,反而把她善良化了,理想化了。
马长有默默地穿上衣服,默默地再坐回到沙发。呆坐一阵,他却有点瞌睡。他决定今晚就睡在沙发上,如果她不转变态度,明晚,他也睡在沙发上。
沙发的长度不够。脚可以搭在扶手上,但头枕在扶手上就有点难受。找一个枕头垫上,感觉还是不舒服。也凑合了。如果和上学回家时趴在火车的坐椅上的睡相比,不知要舒服多少。但却无法睡着。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止不住地往脑子里涌,越不想,却越想得更多。他突然觉得他这半辈子活得很失败,也突然特别想念家乡,也特别想念母亲。奇怪的是,母亲的身影一下在脑中显得异常清晰,特别是母亲灰白稀疏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看得真真切切,好像那头发还被风吹得轻轻地飘动。仿佛母亲真的就站在眼前。他不想睁眼,他想让母亲的影子在脑海中多停留一会儿。但影子还是退去了。睁开眼,只有黑而安静的屋子。
母亲大概有七十六七岁了。究竟是七十六还是七十七,或者更大一些,他也记不准确了。儿子不知道母亲的准确年龄,说来也让他无地自容。母亲肯定是记得他的年龄的。不但记得他的年龄,还记得他的生日。记得小时在家的时候,不论是哪个儿女,每当生日快要到时,母亲就开始念叨,然后想方设法做点好吃的,全家人快快乐乐吃上一顿。细想想,好像已经好多年没过生日了,也四五年没回家了。
那年和杜小春一起回去,给他的感觉是异常的凄凉。原本是回去过春节的,但家里的景象却没有一点春节的气象。在破窑洞里,父亲卧病在床,母亲腰腿疼得扶了墙艰难地干一些家务。其实父母的病都不是什么大病,都是小病没有医治而积劳成疾。特别是父亲,只是脖子里长了个肿瘤,肿瘤压迫气管无法呼吸,父亲就那么躺在床上大张了嘴喘息。他当然要送父亲到医院去看看,卡脖子的事情不去医院看看他也于心不忍。但父亲坚决不去,母亲也不想让父亲去医院,说七十多岁的人了,也该回阴曹地府了,浪费一笔钱,又能活几年。再说活着也不能干活,白活着,有什么用,不合算。他是含了泪用自行车将父亲推到县城的。医院检查后说是一个脂肪瘤,需要做手术。但三千多块钱的手术费却让杜小春和他闹了几天的别扭。其实杜小春也知道,手术不做不行,手术必须要做,但就是心疼钱。想想要花三千块钱,而且几个儿子,这钱却只能她一个人来掏,心里就是不痛快,就想和他闹别扭。
都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可父母已经等待了七十多年,而自己也已经年过四十,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样的话,怎么也不适合再由他来说。但他确实一直觉得没有多余的钱,也没有挣到养活父母的钱。今天那一千块,应该是偷偷寄给父母的,却一高兴给了妻子。早知杜小春是这个样子,当初就绝对不应该拿出那一千块。不过事情还有挽救的办法,就是先从那一万块里拿出一千给父母,然后等再挣到钱,再把那一千补回去。
关键还是要自己想法挣到钱。发展是硬道理。只有自己发展了,别说赶超胡增泉,即使能像高歌现在这样,有个二三十万的研究课题,一切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马长有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利用这次给高歌研究的机会,搞出点名堂来,至少要获得人家的认可,然后赢得以后更多的机会。就像王伟,一个研究成果卖了专利获了大奖,以后就能不断地申请到研究课题。不发奋不努力,别说别人看不起,连自己的老婆,也挽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