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更多的是在家里看高歌弹琴。每当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家里有人过生日,高歌都要很认真地弹奏几曲。每次看着高歌修长洁白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他的心里总会涌出一种激动,仿佛那跳跃的手指不是手指,而是一群翩翩起舞欢唱的精灵。可今天,竟然让这样的手来给他提尿壶。他不禁两眼湿润。他想,如果真的好不起来,哪怕是留一点后遗症,他都不会连累高歌,也不连累任何人,就一个人独自过一辈子。
他又不由得想到杜小春。他估计杜小春也知道他病了。这些天他病了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校,许多人都来看望他。但杜小春为什么不来。是在生他的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叹口气细想,他清楚,如果换成杜小春,不管她怎么侍候他,他都会感到心安理得。他不知这是为什么,也许是爱的层次不同;也说不定是杜小春和他的年龄相差不多,而高歌和他的年龄相差太大。当然也不仅是年龄,各方面的情况都有差距。不管怎么说,他心里就是觉得杜小春侍候他,他就没有什么压力。他想给杜小春发个短信。但想想,又觉得不能,也不合适。
晚上高歌坐在床边时,胡增泉又感到是那样的温暖。眼前的高歌就像是高洁,而且就像十年前的高洁。记得和高洁谈恋爱不久,他感冒发烧在校医室输液,高洁就是这样坐在他的床前,还不时摸摸他的额头,看烧退了没有。那时,他心里感动得就想把她抱在怀里,捂在胸口。难道事情竟然可以如此相像?难道世上真的有轮回转世高洁又转到了他的面前?伸出手刚接触到她的身子,她立即就躲开站了起来。胡增泉猛然清醒了过来。他揉揉眼睛静静心。他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高歌就是高歌,能不能变成高洁,他心里没底。也许她心里也没底。胡增泉止不住想试探试探。但他还是忍了: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试探人家干什么。
悲观再一次涌上他的心头,他甚至有点恨自己的身体。闭了眼悲伤一阵,他又想知道高歌怎么看他,为什么要这样侍候他,而且怎么看待端屎倒尿。他长叹一声,说想不到会躺在这里,想不到还要人来侍候。见高歌一声不吭,胡增泉只好说,我给你姐端大便时,开始感觉很脏,连气都不敢出,后来才好一点。但我真不敢想象,你这样一位高雅洁净的女孩儿,怎么能给我干这些,不知你嫌不嫌脏,你是怎么忍受的。
这让高歌很难回答,而且她也觉得回答不清。姐姐病时,她从没给她倒过尿,更别说大便,而且想想,她就有点作呕想吐。但给他倒尿时,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恶心,倒大便时虽然恶心,但也没呕吐。这连她都觉得有点奇怪。但她心里清楚,如果没有男女的爱,她绝对不可能不呕吐,不嫌弃。她觉得这个感觉应该是真实的,应该是发自心底的,应该能够真实地反映她的内心。特别是姐夫为姐姐伤心过度伤了身体,更让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清楚,现在这样的男人已经不多,如果有,那也是稀有,而且她还从来没听说过。嫁这样的人,可靠放心安心不说,一辈子也能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嫁男人干什么,不就是得到爱和关怀吗?至于其他的物质条件,更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她去发愁,像什么房子票子车子位子办事等等,她什么都不用管,他什么都可以为她办好,她什么都可以坐享其成,就连将来的子女教育,你都可以不管不问,一句话,所有的事情,他都可以去办,所有的乐趣,她都可以尽情地享受。有这样的男人可嫁,她还要嫁什么。但再想想嫁给姐夫,还是让她心里有点顾虑。别人嘲笑不说,和姐姐睡过的男人睡在一起,怎么说心里都不会好受。再说世上也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何必姐妹两个嫁一个人。嫁一个人活着让人说三道四,死了,也不好处理,他的骨灰盒是和她的骨灰盒放在一起呢还是和姐的放在一起。都是问题。
好在现在他是姐夫,那就当姐夫来侍候吧。高歌什么都不说,她也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
从脸上看不出高歌的任何内心,感觉她不大高兴。这让胡增泉更没了底。他只能再一次问她嫌不嫌脏。高歌不好意思地说,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难道我嫌你脏了吗?
真是的,人家不是已经用实际行动在表态了吗,真的是糊涂了。胡增泉一下高兴得有点眩晕。他闭目平静好一阵,才平静下来。但他不能不想目前的现状。如果手脚不好,一切都将归零。
科研处的小王来了。这几天晚上,他都由小王来陪护。今天同来的还有副处长。副处长见胡增泉不但没有好,还有加重的趋势,很是意外。副处长说,我还以为你是一时的气急,过后马上就好,所以我就再没来看你,也没派人来专门侍候你。想不到这么多天了还不好。这样不行,得到大医院去治,要不要转院,要不要我去联系,如果联系,我现在就去找人。
刚转到中医院,治疗还没开始,当然没必要再转。但派人轮流照顾,很有必要。再不能让高歌一个人受苦了。胡增泉原来也想让处里的人来,但由自己去说不好意思。胡增泉同意后,副处长立即说,那就全处的同志轮流排班,每人照顾两天。
胡增泉说,女同志就不要排了,女同志来了上厕所不方便。
副处长要走时,高歌也要走。高歌对胡增泉说,有处里的人陪,我明天就出去一趟,和马长有一起去西安看看生产饮料的设备,如果事情顺利,三四天就回来了。
生产籽瓜饮料的事全压在了马长有和高歌的身上,也够忙的。胡增泉要她安心去,不要担心他,他这病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有处里的同志侍候就行了。
胡增泉病情加重的消息传回学校,来看胡增泉的人更多,学校的领导包括乔书记宋校长也都来了,这让胡增泉欣慰的同时,心情也更加不安。一个人静下来时,便止不住烦躁,也止不住胡思乱想。病情加重,这很可能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得为自己做一些最坏的打算了。
最坏的打算当然是今后的生活。如果不能痊愈,哪怕是留一点点残疾,他都不再连累高歌,即使是高歌一定要嫁他,他也不能答应。因为在他的内心,他决不允许她受一点累,吃一点苦。而且她有一点点不幸福,他心里不仅会难过,而且会难过一辈子。
那么,是不是要找一个般配点的,比如没工作的女人,比如也有点残疾的女人,比如条件差点的寡妇。但只是这样想想,他的心已经痛得缩成了一团。
他突然又特别想念杜小春。她为什么没来看他。难道是她还不知道他病了?全校那么多的人都知道了,再说他也不是小人物,他的病,在学校也不是小事情小新闻,她不知道,怎么也不大可能。如果她知道了不来,那就说明她的心里从来就没他。他觉得这更不可能。为了他,她已经提出了离婚,她心里怎么能没他。如果心里有他不来,那么她的心里肯定憋了一股气,不仅对高洁恨之入骨,也可能对他也产生了不满。
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比如这一阵他对她的冷淡和躲避。也说不定她知道了别的什么。因为马长有和高歌整天在一起,有没有可能高歌向马长有透露了什么,然后马长有又把什么透露给了杜小春。
他很快又做出了否定。他觉得高歌聪明绝顶,绝不会把他和她心里的事透露给任何人。
突然又想到杜小春脖子上有伤。她的伤虽然已经痊愈,但在脖子上留了疤,出门还得围条纱巾遮挡。大热天,也难为她了,没事她当然不会出门。他得病的事她当然不会知道。
他决定给杜小春发条短信。但短信怎么写,让他犯难。告诉她他病了?没头没脑,不病你怎么不给人家短信。他决定先不说病,先发个短信联系一下。但写什么,还是让他犯难。他决定从保存的短信中找一条发过去,表示一下问候就行。但找来找去,还是选不出一条合适的。反复比较,有一条还比较可以,但需要修改。将上面比较暧昧的话删去后,他将短信发了过去。
但将手机握在手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杜小春也没回信。为什么不回信,是没开机?是没带手机?他无法猜透。但根据各种情况分析,他感觉是杜小春生气了。作为聪明而又自尊的大学女教师,不管怎么样,她的自尊心都不允许她再低三下四,都不允许她再管他家的事。他想给她打一个电话。几次要按号码,还是克制住了。
想不到天黑后,杜小春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让胡增泉既意外又惊喜。但她站在他的床前并不说话,而是两眼不平静地盯着他的脸。他示意她坐下,她才问他怎么样,是不是不能站立。
胡增泉鼻子发酸地点点头,然后说,就是麻木无力,各种检查都做了,说没什么实质性的毛病。
杜小春揭开被子看看他的腿,再捏捏揉揉,问他有没有感觉。胡增泉说有。杜小春说,那就不怕,不会有大的问题。
捏他的大腿时,她闻到了浓浓的汗臭味。她知道,他肯定多天没洗脚了。没有了自己的女人,当然再没人给他洗。一股女人的温柔又不禁从她的心头升起。她想给他洗洗脚擦擦脸。但想想还是觉得不妥。胡增泉突然问她为什么今天才来看他,是不是今天才知道。杜小春摇摇头,说,我知道有人侍候你,也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让我来,我怕我来了给你添麻烦,甚至坏了你的好事。
胡增泉知道他没有猜错,杜小春是在生他的气。难道她真的知道了他和高歌的事?胡增泉的心里止不住一阵阵发虚。他想试探着问为什么生气,但又觉得还是不挑破,不说明,大家都糊涂一点的好。因为现在的事情确实也很糊涂,确实也不明朗,确实也没办法,确实也对不起她。但还是得说点什么。胡增泉叹口气,然后无限伤感地说,如果我真的瘫痪了,别说有人侍候我,能有人来看看我,就算不错了。
杜小春感觉胡增泉在影射她,是说她知道他病了就故意躲得远远的不来看他。她想说她决不是那样的人,她侍候高洁,也没图什么,更没想得到什么,现在什么都对她不再重要。但她又不想说,也说不清,也没必要说。但她想用实际行动来告诉他谁对他真心的好,谁才是他真正的朋友,谁才能在关键时刻不嫌弃他。她从床下拿出脸盆打来一盆热水,然后说,我给你洗洗脚,味道都很大了。
胡增泉感动得差点流出眼泪。他觉得这些天他特别的脆弱,他也一下理解了病重时的高洁,理解了她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眼泪。他也知道,高歌是不会给他洗脚的,不是嫌脏不给他洗,而是根本就注意不到,也意识不到。当她将他的双脚放入热水中时,他一下感觉到双脚是那样的温暖,而且温暖顺着双腿向上蔓延,很快就蔓延到了全身,并且很快将他淹没。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婴儿,现在正被母亲精心地呵护。他闭了眼,强忍着眼泪,但内心翻腾得更加厉害。他觉得他特别幸运,特别幸福,竟然遇上了这么多的好女人。只是他可能无法报答她们,更没法让她们都很满意,都很幸福。他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病好后要更加努力,争取更大的进步。只有他进步了,才能有更大的能力来保护她们,爱护她们,给她们办更多的事情。
洗完脚,胡增泉又想洗洗脸,而且这种欲望特别强烈,强烈得让他欲罢不能。他还是真的像孩子那样,柔软了声说,我还想洗洗脸。
再打一盆水给他洗脸时,他又真切地感觉到,她就是自己的妻子,而且已经是老夫老妻。高洁虽然没给他洗过脸洗过脚,但他觉得妻子就应该是这样。他不由得想抓住她的手,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但他想,如果身体不能完全康复,如果仍然有一点腿脚不便,就一定要娶杜小春做他的妻子,而高歌,虽然是最好最爱的女人,但她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
突然想到还没问杜小春副厅级考试考得咋样。杜小春说一般。然后说,我觉得这次考试的试题出得太简单太没理论水平,这样分数不可能拉开档次,能不能考上,就看运气了。
胡增泉觉得确实是这样。可能是为了注重考察实践经验和实际能力,有些案例题出得实在是幼稚。有一道题竟然是这样的,说有一个老工人在屋后种了点草莓,但孩子的偷吃让他非常恼火,便在草莓上洒了毒鼠强,因此一个偷吃草莓的小孩中毒后成为植物人。老工人被判刑后,他的工资也随之中断,他家也再没有能力支付孩子的医疗费。于是孩子的父母便到县政府哭闹,要求县政府出面放出老工人并恢复工资。最后问如果你是县领导,你会怎么处理。这不是在考傻瓜吗?依法治国已经喊了这么多年,当然是要依法办事。至于受害人,当然要让民政部门想法给予救助,这也是最起码的一个常识。再说你不救助也不行。用这样的题考领导干部,分数当然不可能拉开。杜小春说,不光是这些题,那道写作题也不严密。问一生中遇到的最大难题是什么,你是怎么处理的。显然考题的本意是指工作中的难题,但不明确限定,考生答成生活中的难题怎么办,这样的答卷能不能给高分。
胡增泉猛然惊出一身冷汗。虽然杜小春说得不完全对,一生中的难题也可以写生活中的难题,但写工作中的难题肯定要好一些,出题的本意也许也在这里。胡增泉一下感到有了麻烦。原来还以为这道题自己答得最好,是妻子在冥冥中帮助了他。现在看来,确实是有点问题。当时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题不难分数本来就拉不开,现在有了失误,事情肯定就麻烦了。胡增泉沮丧得真想打自己几个嘴巴。
如果自己考不中而杜小春考中了,那才真叫个丢人现眼。懊恼一阵,胡增泉问杜小春,如果你考上了,你打算怎么办。见杜小春疑惑,他立即觉得问得像个傻瓜,便急忙改口说,我的意思是你考上了还兼不兼学校的教授。以前考上的或者是调到外面的,都仍然兼着学校的教授,学校也乐意让兼,因为领导兼职,对学校毕竟是个体面的好事。
杜小春却说,我才不兼,我如果考上,我就安安稳稳干我的本职工作,再不到处伸手,忙乱不说,我也不愿意过那种杂乱复杂的生活。
时间不早了,晚上又有处里的人照顾,杜小春只好起身告辞。
第二天,杜小春觉得应该再去看看胡增泉,再给他洗一洗擦一擦。这么热的天,不洗不擦也不行,没人关心一下他更不行。人在难处,往往更希望别人的关心。她想,如果没有别的人,她还可以给他擦擦背,她估计,他的身上脏得也够呛了。当然,在她的心里,还有这样一个隐隐的心理,她要让他看看,她和高歌,究竟谁对他好,谁才是真正的有情有义。
杜小春是中午时去医院的。她去后,陪护胡增泉的人便回去吃饭休息。让杜小春没想到的是,她刚开始给胡增泉擦洗身体,而且是刚开始给他擦洗上身,高歌却突然出现在了面前。
本来看好机器后,马长有建议再游览一天,看看古城,再看看兵马俑,但高歌心里就是莫名其妙地着急,好像家里有什么要紧事在等着她,明知胡增泉有人侍候,但心里就是急着想回。她知道这是为什么。一本书里说如果一个人甘心被另一个异性驱使甚至是奴役,那么他或者她就是爱上了她或者他,越想被奴役,越想被驱使,就爱得越深沉。最后的结论是,爱,就是心甘情愿被心爱的人奴役。她现在觉得还真有点道理,而且她也有点糊里糊涂直犯贱,就想为他做点什么。没想到急匆匆地回来,看到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幕。
一种被欺骗被奴役的感觉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更可恨的是,他们俩人已经这样了,可胡增泉硬是死不认账,那天还信誓旦旦地说根本没那回事,把他俩的关系说成是报恩和报答,她被骗得完全相信了他。真是个伪君子,真是个大骗子。姐姐说他诚实可靠,真的是被他蒙骗了,可见这个骗子有多么的高明。高歌什么都没说,愤然转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