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知道她的诗妓之名,不是浪得,便即问道:“拜读拜读你的窗课如何?”
“那不等于班门弄斧?”燕红放下手镜说道“我们谈谈。”
把酒倾谈,互道身世。原来燕红果然出身晋唐以来便为河东大族的薛家。十岁时随父迁居直隶正定府的石门;来到苏州,只是半年前的事。
“半年以前呢?”
“在徽州。十六岁到广德,十七岁到祁门,十九岁到徽州,二十岁丧父,至今四年。”
“这样说是二十四岁。”龚定庵说“花样年华,正如月到中天。”
“过此就不好了。所以——”她双眉微蹙,顿现幽怨。
“怎么?”龚定庵定睛看了一下,举杯说道“来,‘与尔同消万古愁’。”
“为你这句话,我不能不干。”
相偕干了杯,龚定庵笑道:“说实在的,我还不知道你的愁是什么?”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为何不未老先嫁?”
“谁来娶我?”
“我!”龚定庵手指着鼻子,大声答说。
燕红斜睇着他,好半天才说了句:“你这个‘我’字,好像说得太快了一点吧?”
“什么时候才不算快呢?”
“我也不知道。”燕红低低说道“只怕我没有那份福气。”
龚定庵不知道是她信口敷衍的话,还是她真的有此感想,想一想只好用以退为进的说法。
“只怕倒是我没有这份福气。”
“你是客气话。翩翩浊世,才大如海,只怕名姝而愿为夫子妾者亦大有人在。”
“你这顶高帽子太高了,我实在无法承受。”龚定庵正一正脸色说道:“燕红,你如果有心,咱们不妨谈谈;倘若无意,亦当尽今夕之欢。”
燕红点点头,却不作声;慢慢啜饮着酒,然后问道:“人公子,你猜一猜我这半年来,向往的是谁?”
“谁?”
“河东君。”
明末以来,金陵秦淮、吴门山塘的名妓,不知凡几,燕红独独向往“河东君”柳如是,足见其胸次不凡。龚定庵心想,她这一见便有委身之意,当然是把他看成“江左三大家”之首的钱牧斋了。但钱牧斋娶柳如是,是在松江舟中,花烛交拜,但有元配陈夫人在,是所谓“停妻再娶”为法所不许;不过这是在流寇遍地的崇祯年间;钱牧斋又是在籍的绅士,所以没有人来管这种闲事,成了个“两头大”的局面,这比顾眉生嫁“江左三大家”之末的龚芝麓,有妾之名,得妻之实,还受了清朝的诰封,更为难得。
细想这段虞山韵事,龚定庵自然而然地要考虑了,燕红是不是在暗示,要娶她便得如钱牧斋之于柳如是,以正室相待?这是不可能的,父母不许,吉云不愿,己亦不忍。
于是他亦暗示:“河东君之福是非分之福,以致钱牧斋一死,便生‘家变’,河东君以死相抗。礼法虽非为钱牧斋等人而设,但‘糟糠之妻不下堂’,正妻在而别娶一正妻,蔑视人伦,不能为此老恕。”
“好一番议论!”燕红笑着回答,不过笑得有点勉强。
原来燕红确有试探之意。当然也不是真的希望像柳如是那样,与龚定庵成为花烛夫妻,只求他能别营金屋,除了岁时令节,平日不必向吉云夫人修妾媵之礼。却不知他对这一点,能做到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