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许胜多许,两句就够了。”顾千里说道“定庵,你的诗真如禅宗的顿悟,明心见性,只在当头一喝之间。我最佩服你的是,眼前情事,人人想得到,却偏偏只有你说得出来,譬如‘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就是。”
“这不是偏偏只有我说得出来,是大家想到了不肯说。”龚定庵微喟着说“如今忌讳是越来越重了!虚矫之气,充塞朝野;貌为谨饬,中无所有;最可怕的是讲理学讲究‘不动心’,固然‘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样的不动心,应该佩服,但哀鸿遍野,视而不见,连恻隐之心都没有了,这就连禽兽都不如了。”
“骂得痛快。不过,”顾千里庄容劝道“你连番下第,都因为是话说得太真太切之故,‘罔识忌讳’,功名大忌,这一回无论如何要收敛,等进士入手,到了你可以说话的时候,譬如将来当御史,那时候痛陈时弊,也远不迟。”
这段话恰好为刚进来的燕红听到了,便即说道:“顾二少爷真是金玉良言。今天下午我也劝大爷,不能三年两头为考进士奔波;什么事都要中了进士才能作打算,何不发一发狠劲,怎么样能中进士就怎么样去做,一切都到了那时候再说,岂不是好。”
“你听听,”龚定庵苦笑着说“倒像我能中进士,没有尽力似的。”
顾千里知道燕红的心情,话虽说得急切了些,但也不能说她全无道理。
于是他说:“仔细想来,燕红的话倒实在是个总诀:‘怎么样能中进士,就怎么样去做。’你可做的事也很多。”
“呃,”龚定庵也很认真地“倒要请教。”
“第一,”顾千里想了一下说“先烧烧冷灶,看当朝大老,哪几位有放总裁的资格,投几个‘行卷’应酬应酬。”
“这第一就行不通,”龚定庵说“所谓‘行卷’,无非平日所作的诗文,先就难中时流的法眼。”
“诗文中有锋芒的,当然要避免,像‘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这种诗,岂能为规行矩步的道学先生所见?你总也有温柔敦厚的诗、说理平正的文章吧?”
“有是有。不过——”
“大爷。”燕红拦着他说“顾二少是好话,你先不要跟他辩驳,听顾二少讲完了再说。”
“好,好,请说第二。”
“第二,不要矜才使气,总以平顺通达为主。”
“好,第三?”
“第三,千万不可写奇字、怪字,文章亦不必求深奥古雅,因为主司看不懂。”
“千里,你讲了半天,只有这一句搔着痒处:‘主司看不懂。’我要浮一白。”说着,他自己干了一杯。
“顾二少看,”燕红无奈地“还是狂态不改。”
“你看,”顾千里对龚定庵说“燕红真是你的知己,相处不久,已经知道你‘狂态不改’了。你真该好好听她的话。”
“听,听!”龚定庵搂着她亲了一下,昵声说道“我不听你的话,你会生气,是不是?”
“我哪里敢生你的气?”燕红轻轻推开了他“不过,我也听人说,照学问才气,龚某某中状元也有份的,就是他的脾气害了他。你这看不起人的脾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改!”龚定庵是自知其非的语气“我一定要改。”
“但愿如此。”顾千里又说“定庵,还有件事,只怕也是逆耳之言;你才大如海,肚子里又渊博,什么事很容易着迷;‘玩物’未必‘丧志’,但会误时,这一回进京,琉璃厂这些地方,在试期以前,最好不去。”
“好!”龚定庵举杯说道“我答应你。”
“别老谈这些俗气的事了!”龚定庵说道“寻点儿什么有趣的消遣吧?”
“算了,算了。”顾千里说“你们有说不尽的情话,我不在这里讨厌了。”
“不!”龚定庵很坚决地说“你吃了晚饭再走,最好三更天一起进城,送我上船。”
“怎么?你天一亮就开船?”
“是的。不然明天赶不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