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的孩子们消磨得坑坑凹凹,那些小坑坑像一声声躲闪不开的尖叫。使得玩耍者猝不及防。
我们三人迎视而站,并不是围拢成一个和睦流畅的环形,他的身材非常宽大,我看到我们中间的空气如同一群愤怒跳跃的隐形火苗,突突蹿跳。我清楚地记得我的高度刚好到他的胳臂肘处,这个细节是绝对可以肯定的,因为我当时不停地与他比较着高度,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硕壮的胳臂,我虽然一再抑制住自己没有用嘴迎上去,飞快地在那条结实的胳臂上咬上一口,但是,他的粗胳劈上肯定留下了我十一岁的牙痕,那是我用眼睛咬的。
我当时还做出了一个肯定:即使我长大了,也不会和他一样高大健壮;即使我长大了,也永远打不过他。我是从我的母亲身上发现这一残酷的无可改变的事实的——他是一个男人!
我的母亲涵养好得使我感觉近乎在讨好他。她说,拗拗她还是个孩子,她没想什么。她不过是长了一张敏感而偏执的脸孔,她过于腼腆和羞涩。
t先生说,她该说话的时候不说,不该说话的时候却说起来。她是个“问题儿童”
我觉得t先生很无耻。情况并不是这样。
当时,学校教务处还在进行每周一次的教师工作抽查。第一次抽查到我所在的班里时,除我之外全班同学都发了言,大家都是按前一天t先生教我们的说法说的。简直就是一场对t老师歌功颂德的大合唱。只有我把头深深埋着或扭向墙壁,一声没吭。当班长一边说着t先生为了批改我们大家的作业废寝忘食的时候,竟然一边哭了起来。
我非常紧张和羞愧,心咚咚跳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教务处的人刚一离开,t先生就把我从座位上提起来,劈头盖脑地教训了我,我越发无地自容。
到第二次抽查时,我终于鼓足勇气。第一个就站起来发言。
我说“上一次我没有发言,事后t老师严厉批评了我。
我知道我错了。这一次我要改正缺点。t老师的确是一个公而忘私的人,比如昨天,t老师为了配合今天的检查工作,一字一句辅导我们的发言,一直到很晚。”
我一口气说完这么长的话,然后兴奋地坐了下来。
可是,待教务处的人刚一走,t先生—声大喊:“倪拗拗站起来!
t先生又把我从座位上提起来,用比上一次更加愤怒的语调教训了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一次错在了哪里。我发誓,当时的我绝对以为是在为t老师唱颂歌,尽管这么做我相当不情愿。
我不仅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而且他那瞬息即变的脸孔使我非常厌恶。于是,我低下头,在嘴里不停地咕哝着。
t老师冲我吼叫着,要我把嘴里的话讲出来。但是,我决不会再告诉他。我那羞怯不安的、激烈涌动的身体内部,也决不会有一丝裂缝,把我内在的对话渗透或泄漏出来。我除了立志做一个哑巴之外,没有别的事情想做。
这件事之后,大家都不再与我说话。我自然也不相信身边任何—个人。说不出为什么,我觉得连每天的天气都像是假的,感觉自己在外边就如同是晴空里的一朵孤零零的乌云。
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这个地球若不是个假的,它肯定就不会转动。
我每天盼望的一件事就是:快快回家。
父亲是指望不上的,这一点我非常清楚。他是一个傲慢且专横的不很得志的官员,多年来(大约从我出生开始)他—直受着抑制和排挤,这更加剧了他的狂妄、烦躁与神经质。
他是不屑与一个小学教师坐下来谈话的,哪怕这关系到我的命运、特别是t先生这样的熙指气使的男人,我相信他们在一起用不了十分钟,就会势不两立地争吵起来。因为他们都是男人。
所以,每次都是母亲来见t先生。关键是父亲并不关心我的事。他其实也不关心母亲的事,因为我从母亲那里感觉得到,我的事就是她的事。父亲只关心他自己。
我还想,我长大了一定不要嫁给父亲那样的男人,他让我和妈妈没有依靠。这对候,我忽然想起我应该嫁给教育局局长,他可以冲t老师大发其火,甚至可以打他的耳光,而不用像我和母亲一样把羞辱埋藏在心里。
可是,我又想起,前些天家里修建厨房时,由于父亲在体力劳动方面的无用,不仅无用,他还冲母亲请来帮忙的工人发脾气,使得母亲格外为难尴尬,一再说好话替父亲求情。
当时看着母亲的样子,我发誓将来一定嫁给一个会盖厨房的男人。
想到这里,我的思绪格外茫然混乱,想不清楚到底选择教育局长呢,还是选择会盖厨房的男人。
黑色的雨珠还是带着一副偏执狂的面孔,在这样一个晴空的傍晚下了起来。用一种不柔和的、与环绕周身的自然极不和谐的声音垂落。
雨幕中。我忽然看见了路口处母亲那沉默无声的轮廓,她轻轻踮起脚尖,身子向前探出,这个我行我索的女人仿佛在自然之雨和生活的黑暗之雨的双重压力下,寻求着光明。她把远处的那个被淋湿的小女儿的身体,视为一团大水中的火苗,那“火苗”使她在人生的这一场大戏台上,跳着精神的与物质的双重脚尖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