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于纯粹理性批判的二律悖反,伊曼努尔康德在考察关于宇宙是否有一个时间上的开端这个问题时,他对正命题论证是:如果宇宙没有一个开端,则任何事件之前必有无限的时间;他对反命题的论证是:如果宇宙有一个开端,在它之前也必有无限的时间。
林子梵忽然觉得,维伊正是类似这样的一个悖论。
她就像“时间”一样具有相对性“将来”和“过去”不过是称作时空的某种东西中的方向,我们只能朝着“时间”的将来的方向前进,或者和它夹一个小角度前进。但是,维伊显然不存在“未来”这个方向,连与之夹个小角度前行的未来也没有可能性。
这真是一场荒唐!
他回到家里时,全身已经被雨水淋透,衣服沉甸甸的,但他的心里好像已从拖拖拉拉的阴雨天里清爽出来。
父母已经完成了早市购物、公园锻炼等一上午紧锣密鼓的节目,回到家里。
他们今天一反往常那种兴兴隆隆、热火朝天的烧饭景观,房间里显得有些冷清萧条。母亲没有在厨房里,而是坐在他们卧房的床沿上板着脸孔,鼓着嘴一声不吭。父亲站在客厅里,手里正摆弄着什么。
一望可知,他们今天为着什么事闹着分歧。
见儿子回来了,父亲首先迎上去,同时把他手上的那宝物似的东西递给林子梵看。
“这可是古玩,有价值,有意义。”父亲急于定调。
林子梵接过来,一看就笑得不行。
他曾听母亲唠叨过,说他父亲近来脑子出了毛病,喜欢买早市货摊上的旧物,明代的一张破茶几,清朝的一只赃瓷花碗,美国三十年代的一本老式汽车的图本都让他流连忘返,恋恋不舍。几次都想购买一件什么,但一问价格,先就囊中羞涩起来,加之母亲的阻拦,此念一直未逞。
如果父亲只是痴迷于看看,母亲也就随他去。可是,今天父亲终于按捺不住,买回来一件。
父亲在林子梵的笑声里急着说“并不算贵,并不算贵嘛!”
林子梵接过那帧据说是清末民初的旧照片,一行醒目锋锐的反白小字首先从照片底部赫然而出:于八十岁改嫁。
如此富于“革命”煽动性的句子,不知是照片上那位女子本人的心声,还是被制作者补白上去的。
林子梵仔细端详瞻仰起来。
这位白花青衣女子端坐在雕木镂花床栏前,脸敷白粉,青丝如云,头戴玉簪翠钿,素衣裹身,身下是一双惹人心中怦然一动的三寸金莲。一束很旧很旧的阳光斜射在她光洁的脸孔和遮掩不住的胸乳上,她整个的神情仪态被那束明媚的光芒照耀得丰盈绵软,近乎妖娆,但又绝不失大家闺秀的端庄与文雅。
她身后的床帷与藤席不免使林子梵想入非非,他想像起她在每天晚上一步三摇、碎花细步地从外间屋艳装而入、蹑屣而上的困倦模样,她侧卧在青罗帐内,檐雨的婆娑声敲打在她饥渴的皮肤上,已是“久旱”无“甘雨”了,她思念的夫君身处远方久无信息,她辗转反侧,眼帘里的眸子盈满浓浓的期待的热烈与焦灼;每日清晨,她安静地坐在案台前,墨竹一支,香砚一块,她眉头微蹙,脸上的香脂散发着一股清馨的花草植物气味。她沉默不语,一会儿冥思苦索,一会儿挥墨如流云;黄昏则是熬人的漫长,褐色的地平线上,那邮路马车仍是杳无踪影,只有荒草青青旺旺地闷长,她的发呆的眼神沿着与荒草垂直的方向一日日伸长
那眼神概括了新中国妇女解放运动以前所有的女性史。
林子梵一边细细观看,一边被不绝如缕的想像缠绕住了。
这时,母亲在里间屋说话了“弄来个一百年前的女人放在家里叫什么嘛!一堆糟朽之气,霉味满天。这女人她怎么就那么好,非得买回来不可!”
“这是文化!”父亲停了一下,又说“看看人家,一百年前就那么开明,‘于八十岁改嫁’,我这是帮助你们闹妇女解放运动呢,有什么不好!”“老二百五!”
林子梵已经笑得乐不可支,边笑边说“妈,多少年前的老太婆了,早就活不过来了,您还吃她的醋!我爸他就这么点爱好,没什么。这时节,人有点爱好不容易。”
“他买,我也买!”母亲说着,从里屋冲了出来,手里举着一只雕花木头钟。
这时,电话铃忽然响起来。
房间里的争论停滞下来。
林子梵有一种预感,这预感立刻使他心跳猛然加快。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抢在父亲前面,拿起了电话。
果然,是维伊。
这忽然而至的天籁般的声音沿着他干渴而警惕的耳道流进他的胸腔,这声音扯断了他在丝丝绵绵的雨幕里的一切理论,把他整整一个上午行走中的体系完全地瓦解了
放下话筒,林子梵愣愣地反不回神,只是死死盯住母亲手里举着的木头钟发呆。
母亲似乎继续说着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林子梵看到那木头钟的纹路繁杂曲弯,透出时间的复杂和诡秘,它呈环状围拢成一个圆。
他脑中猛然蹦出一句话: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