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竟然是自己。"
这一类的故事,藏在没人注意的这里那里,没事就会让我眼睛一亮。
我一定从此暗暗地对人生建立了一点点戒备。
我长大以后,喜欢很多幼稚肤浅的东西。我去美国那个充满阳光和微笑的加州,去学拍电影的时候,一点也不介意我的美国同学们从来没听说过深沉的、充满玄机的欧洲电影;也没听说过喜欢搞暧昧、追求意境的东方电影。我喜欢他们理直气壮地把电影就当成是能赚大钱、能逗人大哭大笑、能给人力量,也能让人逃避的娱乐货品。
我选课时会选充满不伦和谋杀的黑色电影,会选充满愚蠢怪物和烂特效的科幻恐怖片。我喜欢那些故作冷酷的侦探、怪异的杀人方式、孤立的英雄,还有满脑子浆糊的外星人。
我也喜欢那个年轻国家一些孩子气的事:没事就拥抱、同不同意当面说开、随口开玩笑,以及,很认真地想要相信"诚实、正义"这些简单明了但不实际的原则。
我有些在欧洲求学,或者在美国一些比较森严的大学求学的朋友,都觉得我怎么会在求知这方面这么不想长大、这么口味古怪。
宝宝,虽然我很少察觉,但恐怕事情正如一位和我同住一岛的作家所提示的:
我的灵魂有点太老了,
我太早就闻够了衰老的气息,
我只好倒过来活。
宝宝,你所出生的那个家庭,会给你很多东西,有些你会理所当然地收下,比方说名字、比方说他们在这世上存在的方式、他们交往的人、他们的爱或不爱。
你有可能会像我这样,到某个年纪就挣脱一些、到某个年纪又捡回来另一些。
如果觉得衰老的气味太强了,就不知不觉地往游乐园方向走去。如果太受宠爱了,就可能被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人所吸引。
也许这样粗糙地描述起来,会给人一种徒劳无功、反反复复的感觉。
但那只是描述的语言太无能罢了。
反反复复会无聊吗?
太阳每天都升起一次、降下一次,但只要我从对的地方望过去,日出和日落都还是让人目眩神驰。
每一场雨都还是能让人狼狈或感伤,每一道闪电还是有魄力,每一道海浪、每一阵微风全都是反反复复,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宝宝,我对这些从来没有觉得无聊过。
我的工作,做电视,倒是常令我感到无聊的,原因很简单:我知道自己在递送远超过人生所需要的故事,不管是骇人的、感人的、好笑的,还是好哭的故事。
一个像样的人生,哪里会需要知道这么多故事?会需要看这么多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这摆明了是一件勉强的事,参与制造的我,本来就应该感觉到一点起码的不安。
其他的工作,帮人减肥的、设计电脑程式的、挖钻石的、收税的、卖房子的、造汽车的、卖小狗小猫的,在做着各式各样工作的人,也都应该感觉到这份起码的不安。
如果我们所做的是在勉强彼此的人生,这种勉强造成的不安,是会干扰我,但还不足以掩盖那些很根本的喜悦和悲伤。
我一旦经历了那些最根本的喜悦和悲伤,我就还是相信:人生是值得活的。那些零碎的不安,没什么杀伤力。
纵然我是一个这么爱怀疑的人,我也愿意把这怀疑,当成是人生值得活的重要原因之一。
当然也会有人觉得人生是不值得活的。
也会有人觉得想法是不值得这样花时间写下来的。
他们有他们面对人生的方法,跟我不一样,这本来就是一个冰与火都存在的世界。
宝宝啊,我是很好奇,你的人生会走向哪里?我甚至还在好奇,我的人生会走向哪里?
但愿当你也感受到这份好奇的时候,会欣然同意这好奇是乐趣,而不是负担。
然后有一天啊,宝宝,你也会微笑地点点头说:是啊,人生是值得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