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戏剧的美学转化到现代舞台上。胡伟民以为游园惊梦这个剧本,正可以拿来作一个实验。因为游剧须采用大量京昆的歌舞以及虚拟表演方式,又因有大段意识流的独白,可以发挥现代舞台的种种功效,将传统融入现代,胡伟民觉得游剧大有可为。
当然,那次只是一个构想,可是胡伟民导演竟着手筹备起来,大半年后今年二月游剧工作组终于在广州成立。这个工作组是胡伟民的大手笔,他把上海及广州一批戏剧界的菁英组合在一起,共襄盛举。首先要解决女主角这个难题,因为游剧是出考演员的戏,尤其是女主角钱夫人戏份特重,必须精通昆曲,而且气度又要雍容华贵。台北演出,我们很幸运请到了卢燕,这次胡伟民也很幸运把上海昆剧团团长名演员华文漪请了出来担纲。我看过华文漪的昆曲长生殿,她精湛的演技,我十分钦佩,而她的风度又高雅,由她饰演蓝田玉钱夫人,这次游剧的成功率已经占了一半。更难得的是昆曲大师俞振飞以八十七高龄竟也肯出山,担任游剧昆曲顾问。其他工作人员也都是戏剧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文学顾问上海戏剧学院余秋雨教授、舞台设计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主任周本义、灯光设计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灯光教研室主任金长烈、编舞上海舞剧院院长李晓筠、作曲上影制片厂作曲家金复载。这次演出单位虽然是广州话剧团,事实上是由“上昆”、“上海青话”以及广东其他剧团联合演出,声势倒是相当浩大的。
我在广州看到了演员们最后几天冲刺的情况,看见他们夜以继日的磨戏,我又想起聂光炎先生对舞台表演的一句名言了:“千千万万个折磨,接受最后一刻的审判,千千万万个工作,换取最后的一场欣赏。”这就是剧场的魅力,剧场的甘与苦。游剧首演,轰动了羊城。广州戏剧家认为这是广州舞台上最高水准的一次演出。在广州演了十二场,游剧出师北上,到上海、南京、北京巡回演出,并且已应邀年底赴香港公演。首演完毕,在庆功宴上,我看到演员及工作人员个个兴高采烈,我不禁感到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千千万万个折磨还是值得的。
一开始导演胡伟民便决定要制作一出与台北版内在精神一致而风格迥异的游园惊梦,这次大陆版游剧确实有许多创新的地方。首先,导演的构想完全围绕着“人生如戏、人生如梦”这个主题来设计,京昆乐队变成了剧中的有机部分,而观众不知不觉间也似乎进入了窦府的厅堂,亲身参加了窦府的夜宴雅聚。这项设计相当周密,贯穿全剧,使得大陆版游剧有了一个较严谨的架构。大陆版不用幻灯电影等多元媒体,当钱夫人回忆当年登台扮演昆曲游园惊梦,演员真的粉墨登场,上妆卸妆都在一分半中完成,速度惊人,而且就在台上当众装扮,别具风情,更有人生如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感觉,而华文漪演唱整段“袅晴丝”韵味十足,充分发挥了她的昆曲艺术。这次华文漪出任女主角,果然不负众望。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尝试话剧,毕竟她有多年的舞台经验,京昆底子厚,举手投足,风韵天成。台北版卢燕雍容华贵,演技炉火纯青,自不在话下。但华文漪江南本色,杏花烟雨,更有一番婉约幽独。这次华文漪饰演蓝田玉钱夫人是成功了,在她的演艺生涯又是一项突破。大陆版戏的进展,从平面到立体,愈爬愈峻险。舞台设计运用了三个滑台,表演区交叉变换,随着女主角的情绪流动,起伏汹涌,蓝田玉与瞎子师娘的两场对手戏特别慑人,达到了希腊悲剧的高昂。整体来说,台北版的游剧精致、深沉,趋向静态表演,而大陆版则流畅、多变化、富有动感,整体设计比较切题。这两个版本的确风格迥异,但演到最后,却都能给人一种曲终人散的苍凉。
这次在广州终于见到心仪已久的昆曲大师俞振飞,真是一大乐事。俞老精神矍铄,记忆力特强。我们又谈到胜利后俞、梅合作的盛事。他告诉我,原来梅兰芳抗日八年没有唱戏,回到上海,自感嗓子不行,京剧调门高,吊不上去,颇为沮丧。俞振飞鼓励他试试昆曲,于是由俞持笛,梅试腔,梅不愧是伶王,一开口仍旧玉润珠圆,于是便有了俞、梅合演游园惊梦的绝唱。那次在美琪我是俞振飞的小观众,而这次在广州我们却坐在一起观赏舞台上的话剧游园惊梦,四十年的岁月,在笙箫管笛声中也就悄悄的流走了。广州我并不陌生,一九四八年我在广州还念过两个月的小学。离开中国大陆,广州是最后一站,一觉醒来,已经身在香港,哪里想得到,四十年后再返羊城,已是三度“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