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走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欧唐奈大夫,外边有几个病人家属要见您。”
“告诉他们我就来。”他走进更衣室,脱去手术衣。今天只给他安排了一个切除胆囊结石手术,现在已经很成功地做完了。和外边的病人家属谈完话以后,他打算去院部。
在外科楼上,乔治安德鲁邓吞躺在48号单人病房,已经没有了凉热感觉。实际上这已是他生命的最后十五秒钟了。麦克马洪大夫握着病人的手腕,脉搏快没有了。病人家属都在,室内显得很闷热。潘菲德护士把窗上的抽风电扇调到“高速”上。她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家庭,有妻子、一个成年的儿子、一个年青一点的女儿。妻子在轻声地抽泣,女儿没有出声,但眼泪流满了双颊。儿子背转身,肩头在抽动。埃莲潘菲德心想:到我死的时候,希望也能有几个人为我流泪。还有什么比亲人的悲痛更好的吊唁呢?
麦克马洪大夫现在放下了病人的手腕,看看其余的人。不用说什么了,潘菲德护士自动记下了病人死亡时间:上午十点五十二分。
楼里的大病房和单人病房,现在正是安静的时候,清早的一遍药已经发完了,医生也查过了病房。从现在到中午是休息时间。中午才是另一个活动高潮。有的护士已经溜到餐厅去喝咖啡;留下来的在作病情记录。韦尔丁护士在一个女病人的病历上写着:“病人主述:仍有腹痛,”还没有写完,停下了笔。
这位五十六岁、头发已经灰白的老护士又一次从白大衣口袋里掏出今早已读过两遍的儿子的来信。那是和病人信件一起送到她办公桌上的。在她打开信时,一个年青的海军中尉挽着一个漂亮姑娘的照片掉了出来。她先凝视了一下这张照片,才去读那封信。“亲爱的妈妈:这回事您一定没想到,我在旧金山遇到一个姑娘,我们昨天结婚了。我知道您一定要生气,因为您老说我结婚时您一定要参加我的婚礼。可是我告诉您怎么回事以后您一定会理解的”韦尔丁护士抬起了头,想着那时刻挂在心上的儿子,很少见到。自从她离了婚,一直是自己照看阿丹姆,从小带到送他上大学。后来上了安那波里斯1海军学校,只是在周末和短期休假中见过他,随后就入伍当了海军。现在,阿丹姆已经成家了,不再属于她,而属于别人了。今天她得给他们拍一个电报,寄去她的深情和祝贺。几年以前,她总说在阿丹姆独立生活以后,她就辞职,可是一直没有这样作。现在用不着辞职了,快该退休了。她把信和照片又塞进口袋,重新拿起刚才放下的笔,清清楚楚地添上:“腹泻和少量呕吐。请鲁本斯大夫注意。”
1安那波里斯(annapolis):马里兰州首府,美国海军学校所在地,在美国东海岸。
产科在四楼。谁都说不准那里一天到晚什么时候可以安静一下。现在,查尔斯窦恩伯格大夫和另外两个产科大夫正在刷手。他忽然想:真讨厌,生孩子的为什么总爱凑热闹?不生就不生,一生就是一批一批地生。有时,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工作很有次序、很安静,从从容容地一个一个地接生。
有时突然之间六个产妇同时都要生,闹得个天翻地覆。现在就是这样。
他自己的病人是个膀大腰圆、笑口常开的黑人产妇,就要生第十胎了。
她来到医院已经太晚,马上临产,于是作急诊,用担架把她抬上来。窦恩伯格一边刷手一边听着她和送她上来的实习医生谈话。
显然因为这是个急诊病人,实习医生照例请电梯上乘客都下来,先送上来这个黑人产妇。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么多上等人都为我腾出了电梯,我成了重要人物了。这辈子我还没尝过这个滋味呢。”实习医生劝病人不要紧张,只听那个产妇在说:“叫我别紧张吗?我一点也不紧张,孩子。我生孩子从来是轻松的。一生孩子就不刷盘子、洗衣服、作饭了。我在盼着到这儿来呢,和放假了一样。”阵痛来了,她停了一会儿,不久,她一边咬着牙,一边还喃喃地说:“我已经有九个了,这是第十个。大孩子跟你一样大了,年青人。等着瞧吧,过年我还会再来的。”窦恩伯格听那声音已经微弱了,可是还咯咯地笑了一声。产房的护士把产妇接了过来,实习医生又回急诊室了。
这会儿,窦恩伯格已经洗刷好,穿好外衣,消了毒,热得流着汗,跟着产妇走进了产房。
在医院的大厨房里,气温没有多大问题,在那里工作的人都习惯了。营养科主任希尔达斯特朗尝着一块葡萄干蛋糕,向做甜食的厨师点了点头表示赞赏。她担心自己吃这么多卡路里和别的营养品,一星期之后准会在她洗澡间里的磅秤上显示出来。她自我安慰地想:反正多尝尝医院做的食品是营养科主任的职务嘛。而且,斯特朗夫人现在担心卡路里和体重已经晚了些儿了。长年累月地尝来尝去,已经使她把磅秤指针压到二百磅上下了。光是她那两个大乳房就占了不少分量,象两个直布罗陀要塞似的,在医院里是出了名的。有人说她一走过来就象有一对战舰开路的航空母舰开来似的。
可是斯特朗除了爱吃点之外,也热爱她的工作岗位,她心满意足地环顾一下她的王国——闪亮的钢制炉灶和送菜车,光亮照人的炊具,穿着浆洗得非常漂亮的白围裙的厨师和帮厨。她心里不觉暖烘烘的。
现在是厨房里最忙的时候。午餐是每天最忙的一餐,除了给病人开饭外,还得给全院医生护士职工在餐厅开饭。再过二十分钟左右,午餐就要送到病房了。午餐以后的两个小时内还继续供应食品。在帮厨刷洗餐具、整理菜盘以后,厨师们又该准备晚餐了。
斯特朗夫人一想起菜盘就皱起了眉头。她摇摇摆摆地走到厨房后面装有两台洗碟机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她的这部分管区可不象前边那么漂亮。这位主任曾经多次想到应该把这部分设备也来一个现代化。当然,好事不能一天办完。在她当营养科主任这两年,已经逼着院部添置了不少花钱的新设备了,这也得承认。不管怎么样吧,她还决定要找院部谈谈洗碟机的问题。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到餐厅去查看蒸气表。
营养科主任不是医院里唯一关心食物的人。二楼放射科有一个门诊病人说他都“快饿死了”他是伯林顿市给三大汽车工业1代销汽车的一家商行的销售部副主任詹姆斯布莱维克先生。
1三大汽车工业为通用汽车公司、福特汽车公司和克莱斯勒汽车公司。
根据医嘱,詹姆斯布莱维克从昨天晚上十二点到现在没吃过东西,他饿得快死是有道理的。现在他来到一号x光室作胃肠造影。对可疑十二指肠溃疡进行确诊。过去三年,布莱维克以很大的积极性投入工作,作出了许多个人牺牲,比销售部其他人工作得更出色,工作时间也最长。现在这一切都得到了报偿。他十分担心不要因为十二指肠溃疡或别的病影响了自己的前程。
他的这种担心是很自然的,要是别人处在他的地位上也一样。作为代销商,每月是要完成一定的销售指标的。他想他不可能是得了十二指肠溃疡,一定是别的小病,很快会治好的。他被提升为销售部副主任不过六个星期。
虽然这个职称听起来很响亮,外人哪里知道要维持这个职位却不怎么容易,得出成果,得玩命儿干——办事要泼辣,随时盯住生意,还得有一个健壮的身体。医生的证明解决不了报表上销售下降的问题。
詹姆斯布莱维克的病已经拖了一些时候了。可能是两个月以前吧。他觉得胃不舒服,胃区有些疼,老爱打饱嗝儿。有时当着顾客也要打,很不合适。先前他还装作没事,后来到医院看病,才有今天早晨这次检查。他还希望不要占太多时间;卖给福勒公司的六辆小型运货汽车竞争得很厉害,他的商行非常希望成交。老天爷,他的肚子真饿得慌!
对于放射科主任、外号“响叮当”1的拉夫贝尔医生来说,这不过是再照一套胃肠造影片而已,和他照的一百多张别的片子没什么区别。他有个习惯,没照以前总要先猜猜有病没有。这个病人他猜是有病的,象是个患溃疡的。贝尔医生透过他那厚厚的黑边眼镜暗自观察这个病人。他象是个常发愁的人,现在可能就有点心事这位放射科医生让布莱维克到荧光屏后边去,递给他一杯钡浆。对他说:“我叫你喝,你就喝。”
1“响叮当”原文是ding洞bell(叮当铃),美国有首儿歌叮当铃,精神饱满的意思。因贝尔医生的姓(bell)与“铃”是一个字,故有此外号。
在他准备好了以后,他说:“好!”布莱维克喝了钡浆。
在荧光屏上,贝尔看见钡浆通过食道,流到胃,从胃流到十二指肠。在这种不透明的液体的反衬下,各个器官非常清楚。每到一个阶段,贝尔就按一下电钮、照一张片子。他又按摩病人的腹肌使钡浆流动,可以清楚看见十二指肠确有一处溃疡。这时他心中暗自得意,果然猜中了,于是大声说:“好了,布莱维克先生,谢谢你。”
“大夫,怎么样?我还能活下去吗?”
“活得下去。”大多数病人都想知道他在荧光屏上看见了什么。“魔术镜,挂墙上,谁的身体最强壮。”1但不该由他说出结果。“你的医生明天可以拿到片子。他会找你谈话的。”他心想:朋友,你该倒霉了。希望你喜欢天天休息,天天吃牛奶、荷包蛋。
1美国儿歌,原文是“magicmirroronthewall,whoishealthiestofall。”距医院大楼两百码有一幢旧楼,原来是一个家具厂,现在改为护士楼。护校学员费雯洛布顿衣服上的拉链坏了。
“妈的,鬼火!”她学她爸爸老爱用的词骂着那个拉链。费雯的父亲是个伐木工人,已经有了相当积蓄,生活过得很好。在森林里,他开起腔来总是“鬼火!”回到家里,他觉得没有必要另换一种语言了。
费雯今年十九岁。她把父亲的粗犷和母亲的纤巧集于一身。费雯的母亲虽然在俄勒冈林区居住多年,可并没有改变她那新英格兰1人内在的文雅气质。在费雯上护校的四个月里,可以从她对医务和护理工作的反应中看出她父母亲的双重矛盾性格。医院的环境和医务工作,一方面使她感到新奇、感到有些怕,另一方面她有时又有讨厌它、恶心的感觉。她原想:整天和疾病、病人打交道,开始总会不习惯的;但没料到,真正接触以后,反应真大,有时胃里直翻,非用很大毅力克制,才不至于转身跑掉。
1俄勒冈(oregon),美国西北部州名,开发最晚。新英格兰(newengland),在东北部,最早移民区。
发生了几次这样的情况,她想,得想办法换个场所走动走动,让耳目清亮一下。她原是喜爱音乐的,这有点用处。伯林顿市虽然不大,想不到居然有一个很好的交响乐团。于是费雯就成了这个乐团的热心观众。她发现旋律的变化、音乐的熏陶,确能镇定她的神经,加强她学习的信心。可惜这个乐团的夏季演出结束了。最近她常常想找点别的什么消遣。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上完早晨几堂课以后,休息不大工夫就该到病房去实习了,时间很短,又碰上这个倒霉的拉链她又拉了一下,链齿忽然合了缝,拉上了。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跑出去,又停下了脚步,擦了擦脸。该死的,天真热!拉得她浑身是汗。
医院大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今天早晨和每天早晨一样,生活在沸腾着。在诊室、婴儿室、试验室、手术室;在神经科、心理科、小儿科、皮肤科;在矫形科、眼科、妇科、泌尿科;在免费病房和私人病房;在服务性部门——院部、会计科、采购科、清洁班;在候诊室、楼道、大厅和电梯上,整个三郡医院五层大楼,地下室和地下室二层,到处是生活,到处是人类与医学汇合的激流,泛起的滚滚的主活浪花,似潮汐起伏,千变万化。
那是七月十五日的上午十一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