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柯尔门没有睡好。整个晚上他的思想老是回到三郡医院、病理科和皮尔逊大夫那里去。
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一点也改变不了皮尔逊大夫对亚历山大婴儿死亡事故应负的责任,他在一个星期以前的责任并没有减轻。柯尔门也没有改变他对三郡医院病理科的看法:管理混乱、领导思想过时、方法陈旧、设备早就该报销了。
但是在过去这几天里,戴维柯尔门不安地发现他对皮尔逊的感情在变化,对他的意见缓和多了。为什么呢?一个星期以前,他把皮尔逊看成是一个老迈不中用的人,一个对他的地位过久地恋恋不舍的人。从那时以后,并没有什么根据来改变他的这个看法。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他觉得不安呢?
当然,这位老大夫处理这次伤寒病疫情前后的表现是坚决而称职的,可能比他柯尔门自己所能做到的要强的多。可是,这是很意外的吗?归根结蒂,经验总是有作用的;而且在那种局势下,皮尔逊当然会全力以赴的。
但他对皮尔逊的整个看法却变得不是那么明确和坚定了。一个星期以前,他把这个老病理学家(不管他过去有多大成就)列入“没有”头脑的一类。现在柯尔门又不那么肯定了。他猜想今后他将会对更多问题不那么肯定了。
由于睡不着,他很早就到了医院。他跨进病理科的门时才刚过八点。住院医师罗杰麦克尼尔正坐在皮尔逊的办公桌后面。
“早安,”麦克尼尔说。“您是头一个。我猜别人都在睡懒觉呢。”戴维柯尔门问:“我们积压了很多其他工作吗?”
“问题不太大,”麦克尼尔说。“不急的压下了不少,其余我都跟上趟了。”他又说。“塞登斯帮了不少忙。我跟他说,他应该留在病理科,不要回外科了。”另外有件事在柯尔门脑子里。他问住院医师:“那个护校学生——截了肢的那个。那条腿解剖了吗?”他记起皮尔逊和他对这个病例的诊断是不同的。
“没有。”麦克尼尔从桌上挑出一个病历,念道:“费雯洛布顿,是那个姑娘的名字。这个不急,所以我压下了。腿还在冰箱里。您想自己作吗?”
“是的,”柯尔门说。“我想自己来作。”他拿了病历走到解剖室套间去,从停尸房的冰箱里取出那条腿,开始解开裹着它的纱布。解开以后,只见那条腿的肌肉已冰冷苍白,大腿中部截断处的血液已经凝固。他在肿瘤区摸索,马上在膝盖骨正下方摸到硬肿块,于是拿起一把解剖刀,深切下去,他的兴趣也随着他的发现油然升起了。
男仆接过肯特欧唐奈的大衣和帽子,把它挂在阴暗的高大门道的一个衣柜里。欧唐奈往四下看了看,心里纳闷:不管是富是穷,一个人为什么会挑选这么一个环境来居住呢?然后又想,也许对尤斯塔斯斯温这样的人来说,厅堂的广阔、装修的富丽、冰冷的光洁的石墙垣,给人以封建的权威感,通过历史的联系能够把人带入往昔的境地。欧唐奈设想到老头子去世以后,这座房子会怎么处理。很可能会变成一个博物馆或美术馆,也可能会象许多其他地方似的变成无人居住的荒宅,任其腐朽败落。不能想象还会有什么人拿它作为自己的住宅的。这座房子,照逻辑上的推理来说,应该每天五点钟就关门上锁,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然后,他又想起丹尼丝一定就是在这森严的墙垣之内度过她的童年的。他很怀疑,那时候她会快乐吗?
“斯温先生今天有点疲倦,先生,”男仆说。“他问如果在卧室和您见面可以吗?”
“可以,”欧唐奈说。他心想:他要说的话在卧室里说可能还挺合适。
万一尤斯塔斯斯温中了风,起码可以把他扶到床上。他跟着男仆走上一个弯转的大楼梯,穿过一条楼道。他们的脚步声完全被地上铺的宽幅地毯给吸收了。带路的男仆停在一个沉重的、装有饰钉的房门前面,轻轻叩打了几下,然后转动门把,把欧唐奈引进室内。
一开始,欧唐奈没有看见尤斯塔斯斯温。一个巨大的壁炉燃着的熊熊柴火吸引了他的注意。炉火释放出的滚滚热浪,使这八月下旬已经有些凉意的清晨变得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炎热。随后,他看见斯温躺在一个有四根床柱的宫床上面,背靠着一叠枕头,身披着一件绣着缩写姓氏的特制睡衣。当欧唐奈走近时,他很吃惊地注意到,自从上次和奥尔登布朗以及丹尼丝一起吃饭那次晤面以来,这位老人竟变得如此憔悴了。
“谢谢你来这里。”斯温的声音也比以前微弱得多了。他挥手请客人在他的床头一张椅子上就坐。
欧唐奈坐下说:“我听说你要见我。”这时,他的脑子里已经在暗暗修改原来想直言不讳的一套话了。自然,他对约瑟夫皮尔逊的立场是不会变的,但起码在态度上他可以变得温和一些。现在他不再打算和这位生病的老人纠缠往事,因为在他们之间的任何较量,都已经显得十分不相称了。
“约瑟夫皮尔逊来过了,”斯温在说。“大概是三天以前吧。”怪不得那天找不到皮尔逊,原来他在这儿。“是的,”欧唐奈回答“我能想象到他会来的。”
“他告诉我,他要离开你们医院了。”听起来老头子的话里有些烦恼;欧唐奈原来设想他会发脾气的,到现在还没有这种迹象。
欧唐奈琢磨着不知下面还有什么话,就答道:“是,是那样。”老头子没言语。停了一会说:“我看有些事情是谁都控制不了的。”现在他的口气有些愤愤然的味道了,或者,也许是无可奈何吧?很难辨出来。
“我看也是的,”欧唐奈温和地回答。
“在约皮尔逊来看我的时候,”尤斯塔斯斯温说“他提出了两个请求。第一个是要求我给医院扩建大楼的捐款不附加任何条件。我已经同意了。”他停顿了一下,欧唐奈在把这具有重大意义的话听进去的时候也没有作声。老头子接着说“第二个请求是私人性质的。你们医院有个雇员——名字我记得象是叫亚历山大。”
“是的,”欧唐奈很纳闷地说。“约翰亚历山大——他是个化验员。”
“他们丢了个孩子,是吗?”欧唐奈点了点头。
“约皮尔逊请求我来供这个年青人上医学院。当然,我可以办——不费什么事。钱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用处。”斯温伸手把被子上的一个硬纸夹子拿过来。“我已经指示过我的律师。会有一笔款子——够他上学和他们夫妇生活得舒舒服服的。毕业以后,如果他要进行专业进修,钱也够用的。”老头子说到这儿停住,似乎有些累了。然后,他又接着说:“现在我要做的是更长久一些的打算。将来总会有别的人——也一样是值得培养的人。我想把这笔款子作为一项基金,由三郡医院医管会掌握。我只坚持一个条件。”尤斯塔斯斯温凝视着欧唐奈。他发狠似地说:“这项基金将命名为约瑟夫皮尔逊医学捐款。你反对吗?”欧唐奈又是感动,又是内愧,马上回答:“老先生,不仅不反对,我认为这将是您一生中做的最好的事情之一。”
“请你对我说真话,迈克。”费雯说。“我要知道。”他俩面对着面——费雯躺在病床上,迈克塞登斯惶恐地站在床边。
这是自从他俩分开几天以来第一次见面。昨晚,医院取消了转移计划之后,她又试着给迈克打电话,但是没找到他。今早,迈克遵守六天以前的约定,不等费雯叫他,就自己跑来了。现在,费雯用一种寻觅的眼光看着迈克,一种恐惧感在暗暗袭近她、捉弄她,一种直觉的意识在告诉她,终于发生了那她不愿相信的事情。
“费雯,”迈克说。她可以看出他在发抖“我得和你谈谈。”没有回答,只有费雯那凝视着他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对。他的嘴唇发干;他用舌头舔了一舔。他知道他的脸上在发烧,他的心通通直跳。他的第一个直觉是想转身跑掉,可是没有,他站在那里,迟疑着,搜索着合适的字眼,但却说不出什么来。“我想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迈克。”费雯的声音很呆板,似乎已经滤出了一切感情。“你是不想和我结婚了。我会成为你的一个累赘——现在这个样子。”
“哦,费雯,亲爱的——”
“别,迈克!”她说。“请你别这样了!”他急切地、哀告地说:“请你听我说,费雯——听我说完了!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这三天他一直在寻找此刻要说的合适的字眼,可是他也知道,无论怎么说,结果还是一样。自从他们上次见面以来,迈克塞登斯在内省自己的灵魂和良心的缺陷。内省的结果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很惭愧,但却暴露了他的真情。他完全知道他和费雯即使结了婚也决不会是成功美满的——并不是她不配,而是他自己不行。在他反省的时候,他强迫自己想象他俩在一起的情况。他幻想看见他俩在一间有许多人的屋子里——他自己年青力壮,没有缺陷;而挽着他的臂的费雯却在缓慢地、趔趄地移动着,也许还拄着一支拐杖,只能做那假腿能做的动作。他又看见自己在海水中潜泳或在沙滩上半裸着身体晒太阳,而费雯却不能和他相伴,只能照样穿着全套衣服,因为露出假肢会很难看,去掉假肢又会使她成为可怕的、不能动弹的废人——一个只能招致怜悯或使人尽量避开眼光的人。
而且还不只如此。
他从本能的情操出发很不愿意去想性的方面的问题,但他还是逼着自己去考虑。他设想夜间没有上床之前,费雯会自己解开她的假腿吗?是不是要他帮助呢?知道她下面有一条假腿,在脱衣服的时候还会有亲昵的动作吗?
如何过性的生活呢——戴着假腿还是去掉呢?如果戴着,什么滋味——他那急切的身体压在硬帮帮的塑料上吗?如果去掉,接触那断肢会是什么滋味呢?和一个不完整的身体同房能够得到满足吗?
迈克塞登斯直出汗。他探索到内心深处,意识到自己的想法。
费雯说:“你不用解释了,迈克。”这回她的声音哽塞了。
“但是我想说!我非得说!有那么多事情我们都得想想。”现在他的话脱口而出,急于想让费雯理解在他没来以前他经过了多么痛苦的考虑。甚至到此时,他还需要她来理解他。
他开始说:“你瞧,费雯。我想过了,你会好一些”他发现她的眼睛在看着他。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眼光是那么逼人,那么稳定。“请你不要撒谎,迈克,”她说。“我看你还是走吧。”他知道没用了。现在他只想赶快走,不要再看费雯的眼睛。可是,他还在迟疑。他问:“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实话告诉你,我还没怎么想呢。”费雯的声音是平稳的,但看出来她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也许我还继续当护士,如果他们还要我的话。当然,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好了,如果还没好,我还能活多久。就是这么一回事,对不对,迈克?”他总算感到内疚地低下了眼睛。
走到门口,他最后一次回过头来。“再见,费雯,”他说。
她想回答,可是她的自我控制已经到头了。
迈克塞登斯从二楼楼梯往下走到病理室。他走进解剖室,在套间里看见柯尔门大夫正在解剖一条腿。塞登斯看了看,那是一条颜色刷白,没有生命的残肢,黑色的血液从柯尔门的刀下淌出。一时间他惊愕地似乎看到它的上面还裹着丝袜,脚上还穿着一只高跟鞋。然后,他象中了魔似地走过去看了那打开的病历上的名字。
看完之后,迈克塞登斯走到楼道上冲着墙呕吐起来。
“噢,柯尔门大夫!请进来。”肯特欧唐奈客气地从他的办公桌后站起来,那年青的病理医师走进屋来。当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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