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上来跟月凤和我握手,说我们讲活了一个古老的文明。
艾琳简直陶醉,她好似也是个中国人似的骄傲着。她把我用力一抱,用中文说:“恭喜!恭喜!”我在她耳边用西班牙文说:“这是小意思啦!”
月凤跟我,在这几班国际学生课程里,成了名人。那些老师都去他们的班上为我们宣传。这种事情,实在很小家气,土啦。
从月凤和我的演讲之后,班上又加了一种读书方法——演说。人人争着说。
我们打招呼、看衣服、读文法、涂漫画、改小说、吃糖果、切蛋糕、泡茶水、然后一国一国的文化开始上演。
那教室,像极了一座流动的旋转马。每一个人骑在一匹响着音乐的马上,高高低低的旋转不停。我快乐得要疯了过去。
“各位,昨天我去看了一场电影——远离非洲。大家一定要去看,太棒了。”我一进教室就在乱喊。跑到墙上把电影院广告和街名都给用大头钉钉在那儿。又说:“午场便宜一块钱。”
那天的话题变成电影了。
艾琳进门时,我又讲。艾琳问我哭了没有,我说哭了好几场,还要再去看。
这一天下午,我们教室里给吵来了一台电视机和录放影机。以后,我们的课又加了一种方式——看电影。
在这时候,我已经跑图书馆了,把远离非洲这本书给看了一遍,不好,是电影给改好的。我的课外时间,有了满满的填空。吞书去了。
我开始每天去学校。
没有课的日子,我在图书馆里挑电影带子看,看中国纪录片。图书馆内有小房间,一个人一间,看完了不必收拾,自有职员来换带子。我快乐得又要昏过去。
我每天下午在学校里游戏,饿了就上咖啡馆,不到天黑不回家。于是,我又有了咖啡座的一群。
学校生活开始蔓延到外面去。那阿雅拉首先忍不住,下了课偷偷喊我,去参加她家的犹太人节庆。日本同学下了课,偷偷喊我,去吃生鱼片。伊朗同学下了课,偷偷喊我,来家里尝尝伊朗菜。南斯拉夫同学下了课,偷偷喊我,回家去聊天。巴西同学下了课,偷偷喊我——来喝巴西咖啡。月凤下了课,偷偷喊我,给我五个糯米粿。
艾琳下了课,偷偷喊我——又来一本好书。
咖啡馆的那一群散了会,偷偷喊我——我们今晚去华盛顿大学听印度音乐再去小酒店。
我变成了一个偷偷摸摸的人,在西雅图这陌生的城郊。“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贼。”在艾琳的办公室门口,我捧着一杯咖啡对她说。艾琳笑看了我一眼,说:“哦,我在美国土生土长了一辈子,只有一个朋友。你才来一个多月,就忙不过来。”
“你也快要忙不过来,因为我来了。”我上去抱一下艾琳,对她说:“亲爱的。”
说完赶快跑。情人节快到了,要吓她一次,叫她终生难忘我们这一班。
“哗,那么美丽的卡片!”班上同学叫了起来。
“每人写一句话,送给艾琳过情人节。”我说。
那张卡片尺寸好大,写着——送给一个特别的人。全张都是花朵。夸张的。
“这种事情呀,看起来很无聊,可是做老师的收到这类的东西,都会深——受感动。”
“你怎么知道?”有人问。
“我自己也当过老师呀!有一年,全班同学给了我一张卡片,我看着那一排排名字,都哭吔!”我说。
大家上课时悄悄的写,写好了推给隔壁的。我们很费心,画了好多甜心给老师,还有好多个吻。这种事,在中国,打死不会去做。
等到第二节上课时,一盒心形的巧克力糖加一张卡片,放在桌子前端艾琳的地方。
艾琳照例拿着一罐汽水走进来。
当她发现那卡片时,咦了一声,打开来看,哗的一下好似触电了一般。
“注意!艾琳就要下雨了。”我小声说。
同学们静静的等待老师的表情,都板着脸。
那老师,那读者文摘一般的老师,念着我们写的一句又一句话,眼泪哗哗的流下来。
“哦——艾琳哭了。”我们开始欢呼。另一班的老师听见这边那么吵,探身进来轻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她发现艾琳在站着哭时,立即说一声:“对不起。”把门给关上了。她以为我们在整人。
这一回,艾琳和我们再度一同欢呼,大家叫着:“情人节快乐!情人节快乐!”
于是我们推开书本,唱向每一个同学,大家轻轻一抱,教室里乒乒乓乓的都是撞椅子的声音。抱到月凤时,我们两个中国人尖叫。
在咖啡馆的落地大玻璃外,艾琳走过;我向她挥挥手,吹一个飞吻给她。她笑着,吹一个飞吻给我,走了。我下课也赖在学校,不走。
“那是我的好老师吔。”我对一位同桌的人说。他也是位老师,不过不教我的。
我们同喝咖啡。
“你们这班很亲爱啊。”这位老师说。
“特别亲爱,不错。”我说。
“我听说,有另外一个英文老师,教美国文学的,比你现在的课深,要不要下学季再去修一门?”这位物理老师说。“她人怎么样?”我小心翼翼的问。
“人怎么样?现在就去看看她,很有学问的。”这位老师一推椅子就要走。
“等等,让我想一想”我喊着,可是手臂被那老师轻轻拉了一下,说:“不要怕,你有实力。”
我们就这样冲进了一间办公室。
那房间里坐着一位特美的女老师——我只是说她的五官。
“珍,我向你介绍一位同学,她对文学的见解很深,你跟她谈谈一定会吃了一惊的。”我的朋友,这位物理老师弯着腰,跟那坐着不动不微笑的人说。我对这位介绍人产生了一种抱歉。
那位珍冷淡的答了一声:“是吗?”
我立即不喜欢这个女人。
“你,大概看过奥亨利之类的短篇小说吧?”她很轻视人的拿出这位作家来,我开始气也气不出来了。“美国文学不是简单的。”珍也不再看我们两个站在她面前的人,低头去写字。
“可是,她特别的优秀,不信你考她,没有一个好作家是她不知道的。”那个男老师还要自找没趣。
珍看了我一眼,突然说:“我可不是你们那位艾琳,我——是深刻的。我的班,也是深刻的。如果你要来上课,可得早些去预排名单,不然——”
“不然算了,谢谢你。”我也不等那另一个傻在一边的物理老师,把门哗一拉,走了。
在无人的停车场里,我把汽车玻璃后窗的积雪用手铺铺平,慢慢倒下一包咖啡馆里拿来的白糖,把雪拌成台湾的清冰来吃。
那位物理老师追出来,我也不讲什么深刻,捧了一把雪给他,说:“快吃,甜的。”
“你不要生气,珍是傲慢了一点。”他说。
我回答他:“没受伤。”把那捧甜雪往他脖子里一塞,跳进车里开走了。开的时候故意按了好长一声喇叭。我就要无礼。
回到公寓里,外面的薄雪停了。我跑到阳台上把雪捏捏紧,做了三个小小的雪人。远远看去,倒像三只鸭子。我打开航空信纸开始例行的写家书。
写着:“幸好我的运气不错,得了艾琳这样有人性又其实深刻的一位好老师,虽然她外表上看去不那么深。不然我可惨罗!下学季还是选她的游乐场当教室,再加一堂艺术欣赏。不必动手画的,只是欣赏欣赏。下星期我们要看一堂有关南斯拉夫的民俗采风幻灯片,怎么样,这种课有深度吧?再下一堂,是希特勒屠杀犹太人的纪录电影。对呀!我们是在上英文呀!下雪了,很好吃。再见!情人节快快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