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径直走向他的床,轻轻地将自己的身体放平在暗花织锦的床单上,闭上眼睛,一种放松的感觉从我的指尖传到全身每个地方,我不知道将要发生点什么事,或者根本不会发生,总之我现在舒服、安静、纯粹。很快睡意覆盖住了我的眼睛,床像一个巨大的花蕊一样托着我轻晃,还有幽幽的芬芳。
朦胧中,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身边轻轻躺下来。我听到他的咕哝声,他希望我能说点什么,现在轮到他来听了。他说他的身体舒适而空虚,像一个等待被装满的瓶子,在入睡前他想听点什么否则他会睡不着。他必须要让自己弄得疲倦不堪才能人和睡,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吃大量的安眠药曾经不小心昏睡三天三夜所以他害怕e己睡不着或永远醒不来。你能说点什么吗?他悄悄地问。
阵沉默。我觉得自己已经人梦了。你想知道什么?我低低地问。我的声音像冰点以下的水银汞柱。
随便说吧。他的脸放在我的头发上,轻轻地呼吸着。
我想睡觉,我累了。我说着,转了个身,听到自己发出低柔的鼾声。
我恍恍惚惚地感觉他从床上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了几圈打开了唱机,很低的techno音乐。然后我似乎听到他打开了通向阳台的玻璃门。这时候的城市应该正像一艘航行在黑暗中的大船。在深夜保持清醒的人是不幸的,他会觉得沮丧觉得空虚,他会被隐藏在模糊背景下的一种暗示攫住。
他似乎又走到床前,没有声音,好像在看我。我透过梦的反光也看到了此时躺在床上的女人。我看到我的皮肤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着银质的光,在他的指尖下无动于衷。我的脸带着沉船般的宁静,还有那么一股颓败的阴影。是的我像一艘来自神秘海域的沉船突然地出现在陌生的地平线上,用莫名其妙的咒语镇压着他的感官。他用手滑过她的全身,品味着那种美的每一细节。
然后他拿起了他的相机,那只相机看上去很漂亮,他把玩着相机的熟练手势似乎表明他是个职业摄影师。他从不同的角度拍下了她的身体她的五官。每一次快门的按动都给人一种强烈的生理刺激,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女人被侵犯而男孩却也被掏空了。
我甚至感觉到他已经出汗了,他飞了。我对眼前的一切一无所知一无所求但我知道我是喜欢他的。
他把相机丢进了柔软的沙发,他从背后抱住我在床上躺下来。我像死去一般任人摆布着,而另外一只无形的手摆布着男孩的欲望,我相信那正是我的手。两个人看上去都带着痛苦、诗化的表情,突如其来的喷射刺痛了我的小腹。他慢慢地起来,从床头柜上抽出纸巾擦着我的背。然后他飞奔人浴室,哗哗的水流声让我觉得自己正在腐烂,可我太累了,所以我又陷进了梦的迷雾。
一个男人,我的前夫的脸被埋在一堆碎玻璃下,我赤脚走过去的时候他向我做着鬼脸。我的脚在流血我写的小说在腐烂而那个男人曾经构成了我生活和写作的全部动力。我无数次地梦见自己杀了他,但最后被梦扼杀的还是我自己。然后我醒了。
现在是清晨,没有窗帘的遮挡,一片金灿灿的阳光漫在地板上,像一种末世的幻觉。
年轻男人睡在我的头发上,他的模样像柔软的婴儿,一点都找不到夜间的冷淡和酷味。我轻轻地推开他的脸,下床,走来走去。直射进来的阳光让人头疼,我拉上了窗帘。打开浴室的门,走进去。
坐在马桶上,我抱住头,每天的清晨我总是被类似忧郁症的东西传染,我永远不知道在新的一天里该做点什么。我爬进浴缸,用热水放松身体。洗脸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手上的戒指,我把它脱下来,放进一只肥皂盒。希望他洗澡的时候会发现这件礼物。
酒吧还是那个酒吧,香喷喷热烘烘乱糟糟。我坐在角落里,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女人熟练地向一个美国伦抛着媚眼,抽烟的姿势也很妖,像“国军”女特务。酒吧里弥漫着一股唾液,狐臭、香水、人民币、香烟和猎枪的气息。而那个陪我说话的男孩今晚不在这儿。
走出酒吧的时候,我又碰到了那几个滋扰生事的黑衣壮汉。其中一个人走过去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碰了碰我的胸。这样的方式有些滑稽。
很偶然地。我在一份时尚杂志上看到了一篇关于那个年轻男人的专访。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也了解了他的职业和大致经历。记者称他是这城市美的捕手.而他自己则认为摄影师的职业使他具备了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他的瞳仁总是随着美丽猎物的出现收缩或放大。但这只是出于一种职业的本能,而非性的本能,他不止一次地预感到自己最终将变成中性人,一个苍白的敏感的中性人,女人或男人都可能爱上他,而他却要丧失爱的能力,就像一个在一堆美食的恶性刺激下丧失味觉的人那样。他觉得自己是个称职的摄影师,他的存在是这个城市在后工业时代敏感而病态的缩影。
文章写得很漂亮,但我却有一丝失望。再往下翻一页还附着他的作品,我吃惊地发现其中有一张正是我。这肯定是他在那一夜拍下来的,我闭着眼睛躺在暗花织锦的床单上,在镜头前露出美丽的肩和脖子,看上去像海底艳尸。他真正抓住了那种美和死亡的感觉,某种意义上他也真正占有了我。
我心神不宁。忐忑不安。我的手里握着电话话筒,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打个电话。
最后我放弃了。一旦当我感觉到后工业时代的暗影重新在我头顶凝聚,我就不会再做什么傻事。何况他也是那种类型的人,甚至还在那篇文章里表明了做中性人的目标。我不会做中性人,但我会做酷女人。
一个下午我徜徉在繁华的淮海路上,不经意地看见了那个年轻摄影师。他似乎正在美美百货前拍摄街头即景。
几乎在我看到他的同时他也看到了我,他似乎愣了下,然后很快地他向我跑过来。我的全身肌肉紧张,我加快了脚步,跑过报亭跑过街心花园跑过五彩缤纷的橱窗跑过那些令人绝望的广告牌。密密麻麻的人流像一条粘稠的河一样包裹着我,我感到安全我感到窒息我感到不能控制地要扑进他怀里。最后我甩掉了他的跟踪,一阵虚脱使我紧贴在墙上,一动不动。
我知道我还是喜欢他的。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我都在一个幽闭的屋子里写小说。没完没了的文字,彻头彻尾的幻觉,一个黑眼圈的女人,渐行渐远的时代列车。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一年以后。
在一家著名杂志的酒会上我和那个摄影师不期然地相遇了。这时的我已出了一本狂销30万的热书,大大小小的报刊上频频出现我的美人照。从朋友那儿我也断断续续地得到过关于他的消息,似乎有一段时间他住进了一家环境很好的精神院,是他自己一定要住进去的,他把那儿当成了一家疗养院,并且听说有一个个子娇小的短发美女跟他来往频繁,那美女是一个黑社会头目的妻子,对他的艺术天赋迷恋不己,后来他受了伤那段情缘不了了之。
在酒会上我们面对面静静地站着,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这就像一个经典的电影镜头,暗地里涌动着抽搐的记忆和说不尽的谜。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沉默,还有轻柔的私语,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挟着此时的感觉飞升。
他突然笑了笑,对我伸出左手,左手的食指上戴着我的荧光戒指,这戒指在灯光下幽幽地闪着紫光,像一只小动物的眼睛。
喜欢吗?我问。
他点点头,露出一个开心的表情。非常喜欢。他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