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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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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卜杜拉重新躺下,妹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他的心还在怦怦跳,一下下撞击着喉咙。

    阿卜杜拉从没来过喀布尔。他对喀布尔的了解都出自纳比舅舅讲的故事。跟父亲打工的时候,他到过几座小城镇,可从没去过真正的城市,而且明摆着,纳比舅舅说的那一套,丝毫没能帮助他做好准备,来面对全国最大、最热闹城市的忙碌与喧嚣。他看见到处都是交通信号灯、茶馆、饭馆,还有开着大橱窗的商店,挂着鲜亮的、五颜六色的招牌。小汽车轰鸣着,在拥挤的街道上穿行,一路按着喇叭,从公共汽车、行人和自行车的窄缝儿里嗖嗖钻过。马拉的戛力车叮叮当当地在大街上来来往往,两个铁轱辘轧着路面,颠上颠下。阿卜杜拉、帕丽和父亲走在人行道上,到处都是卖香烟和口香糖的小贩,卖杂志的小摊,还有钉马掌的铁匠。在路口处,交通警察穿着不合身的制服,吹着哨子,做着耀武扬威的手势,可惜好像没人搭理他们。

    阿卜杜拉坐在人行道边的条凳上,腿上坐着帕丽,不远处是个肉铺。他们俩分吃一盘香菜酸辣酱拌的烘豆子,这是父亲刚从路边摊上给他们买的。

    “看,阿波拉。”帕丽说,她指着街对面的一家商店。那窗户里站着个年轻的女人,穿一件漂亮的绣花绿衣,衣服上还挂着好多小亮片和小珠子。她包着长长的、颜色相配的头巾,戴着银首饰,穿深红色的裤子,纹丝不动地站着,漠然地看着行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直到阿卜杜拉和帕丽吃完豆子,那女人连指头都没动一动,此后也依旧纹丝不动。举目楼上,阿卜杜拉看见一张巨大的海报,挂在高高的大楼外墙。海报上有个年轻漂亮的印度女郎,身边的地上开满了郁金香,她站在倾盆的大雨中,顽皮地躲在一座小屋后面。她张着小嘴儿,羞答答地笑着,一件湿漉漉的纱丽紧紧裹出她的曲线。阿卜杜拉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纳比舅舅所说的电影院,也就是人们可以去看电影的地方,可他希望下个月,纳比舅舅能带他和帕丽去看一场电影。想到这儿,他咧开嘴笑了。

    就在街上一座蓝瓦清真寺高声宣礼之后,阿卜杜拉看到纳比舅舅把车停在路边。他坐在司机位置上,身上还是那套橄榄绿西装,大摇大摆地下了车,车门差点儿撞到一个穿袷袢、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幸好他猛地一拐,躲开了。

    纳比舅舅快步绕过车头,拥抱了父亲。他一看到阿卜杜拉和帕丽,脸上马上堆满了笑容。他弯下腰,把自己放低到和他们一样的高度。

    “小家伙,你们喜欢喀布尔吗?”

    “好吵。”帕丽说。纳比舅舅哈哈大笑起来。

    “就是。来吧,上车。你们坐到车上,还会看到更多的东西。上车前先把脚蹭蹭。萨布尔,你坐前面。”

    后座凉凉的,硬硬的,和外面一样,也是浅蓝色。阿卜杜拉挪到窗边,坐在司机座位后面,又把帕丽抱到腿上。他注意到围观的人们带着羡慕的神色,瞅着这辆小汽车。帕丽扭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纳比舅舅开着车,城市的画卷从他们眼前流过。他说他要绕段路,带他们多看几眼喀布尔。他指着一座山,说它叫特佩马兰詹,山头有座俯瞰城市的圆顶陵墓,查希尔沙国王的父亲纳第尔沙就葬在那儿。他指给他们看希尔达瓦扎山顶的巴拉喜萨尔堡,并说在第二次英阿战争中,英军曾在此扎营。

    “那是啥,纳比舅舅?”阿卜杜拉拍拍车窗,指着一座黄色的长方形大楼。

    “那是大仓,新的馕厂。”纳比舅舅单手开着车,回头冲他挤了下眼睛。“这是我们的俄国朋友送来的礼物。”

    做馕的工厂?这可真让阿卜杜拉吃惊。他回想起了在沙德巴格的家里,帕尔瓦娜在泥炉里把面团拍成饼的样子。

    最后,纳比舅舅拐上了一条干净、宽阔的街道,路边整整齐齐,种着成排的柏树。这儿的房子都很漂亮,比阿卜杜拉以前见过的所有房子都大。房子有白色的,黄色的,还有淡蓝色的,大部分都是两三层,带着高高的围墙,金属大门分成两扇,关得严严实实。阿卜杜拉瞧见路边停着几辆小汽车,样子和纳比舅舅开的这辆差不多。

    纳比舅舅把车停在私家车道上,道边是一排修剪整齐的矮树。再过去一点,便是一座两层高的白房子,看上去大得难以置信。

    “你家好大。”帕丽吃惊地睁大双眼,轻声说道。

    纳比舅舅仰面大笑。“那敢情好了。不,这是我老板的房子。你们这就能见到他们。一定得有礼貌,听见了吗?”

    当纳比舅舅领着阿卜杜拉、帕丽和父亲进了门,他们才发现,这房子比原来想像的还要气派。阿卜杜拉估摸着,它大得足以装下沙德巴格至少一半的人家。他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魔王的宫殿。房后还有花园,打理得非常漂亮,种着成排的鲜花,什么颜色都有,修剪得整整齐齐,还有齐膝高的矮树丛,果树也到处都是——阿卜杜拉认出了樱桃树、苹果树、杏树和石榴树。走廊建在屋外,盖有顶棚,直入花园——纳比舅舅说它叫游廊——旁边的栏杆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瓦赫达提先生和瓦赫达提太太正在里屋等着他们。进屋之前,阿卜杜拉偷偷看了一眼厕所,里面有纳比舅舅说过的陶瓷马桶,亮闪闪的洗脸池,配着古铜色的水龙头。在沙德巴格,每个礼拜,阿卜杜拉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从公共水井里成桶成桶地提水,可人家只需伸手一拧,就能来水,这样的生活不免让他大为惊奇。

    此刻,阿卜杜拉、帕丽和父亲坐在一个有金色流苏的大沙发上,背后是软乎乎的靠垫,上面有很多小小的八角形亮片。沙发对面,一幅画占去了大部分墙面,画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石雕匠,伏在工作台前,正用木锤敲一块大石头。窗子宽大,配有带褶裥的窗帘,敞开着,窗外是装有齐腰高铁护栏的阳台。这房间里的一切都光亮而一尘不染。

    阿卜杜拉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如此肮脏。

    纳比舅舅的老板瓦赫达提先生坐在皮椅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他看着他们,表情虽然说不上不友好,却总之是冷淡而难以参透的。他比父亲要高,刚才他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阿卜杜拉就看出来了。他肩膀比较窄,嘴唇薄,脑门锃亮。他穿一套收腰的白西装,绿色的开领衬衫,袖口钉着椭圆形的青金石袖扣。从头到尾,他说的话都没超过十句。

    帕丽低着头,看着他们身前玻璃桌上的糖果盘。阿卜杜拉从来没想到,糖果还能有这么多的花样。有手指头模样的巧克力,上面带着一圈圈的奶油,有中间裹着橘子瓣的小圆糖,有树叶形状的绿糖,还有好多别的模样。

    “想尝尝吗?”瓦赫达提太太问。一直都是她在讲话。“吃吧。你们俩。就是给你们准备的。”

    阿卜杜拉看看父亲,请求允许,帕丽也学他的样儿。这姿势好像把瓦赫达提太太迷住了,她抬起眉毛,歪歪脑袋,露出了微笑。

    父亲轻轻点了点头。“一人一块。”他低声说道。

    “噢,那可不行。”瓦赫达提太太说“这可是我让纳比跑了半个喀布尔才买来的。”

    父亲闹了个大红脸,不敢看她。他就坐了沙发一个边,两只手攥着自己的便帽。哪怕刚才他把两个膝盖转向了瓦赫达提太太,可眼睛瞧的始终都是她丈夫。

    阿卜杜拉拿起两块糖,给了帕丽一块。

    “噢,多拿点儿。纳比一片苦心,咱们可不能白白浪费掉。”瓦赫达提太太娇嗔道。她朝纳比舅舅笑了一下。

    “哪里哪里。”纳比舅舅的脸也红了。

    纳比舅舅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身边有个很高的木头陈列柜,装着厚厚的玻璃门。阿卜杜拉看见,柜子里的搁板上摆着一些银色的相框,里面是瓦赫达提先生和瓦赫达提太太的照片。有一张是他俩和另一对夫妇的合影。他们戴着厚厚的围巾,穿着厚厚的外套,背景是一条白浪翻卷的大河。在另一张照片里,瓦赫达提太太手拿着酒杯,正在开怀大笑,光溜溜的胳膊搂着一个男人的腰,让阿卜杜拉想不通的是,那男人竟然不是瓦赫达提先生。还有一张婚纱照,他穿着黑西装,又高又瘦,她穿着飘逸的白裙子,两个人都抿着嘴唇在微笑。

    阿卜杜拉偷偷看了她一眼,看她细细的腰,她漂亮的小嘴儿和完美的弯眉,她粉红的指甲和粉红的唇膏。现在他记起她来了。那是两年前,帕丽还不到两岁的时候,纳比舅舅带她到了沙德巴格,因为她说,她想见见他的家属。她穿着一条桃红色的无袖长裙——他记得父亲脸上那惊愕的表情——戴一副黑色的太阳镜,宽宽的白色镜框。她始终面带微笑,问这问那,问村子怎么样啊,生活怎么样啊,还问孩子们都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举手投足之间,就好像她也属于这里,也住这样低矮的泥屋。她背倚着煤烟熏黑的墙,坐在蝇屎斑斑的窗边,一大张黑不溜秋的塑料布隔开了主屋和厨房——厨房也是阿卜杜拉和帕丽睡觉的地方。她把这次串门弄得风风光光,非要在门口脱掉高跟鞋,不要父亲自作聪明拿来的椅子,而是席地而坐,就好像她也是农民的一员。阿卜杜拉那时候只有八岁,可也能看出其中的名堂。

    想起那次串门,阿卜杜拉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帕尔瓦娜像裹了尸衣一样的窘态。她当时怀着伊克巴尔,呆坐在角落里,一声也不吭,身体缩成了一个圆球。她就那样坐着,双肩收紧,两脚塞在隆起的肚子下,好像要努力缩进墙里,消失不见。一条脏兮兮的面纱像盾牌一样挡住她的脸。她紧紧抓着下巴底下的面纱,把它拧成了乱糟糟的一堆。阿卜杜拉仿佛看到,羞耻如水汽般从她身上蒸腾而起,看到她自觉何其渺小的那份难堪,他心头涌起了一种对后妈的同情,这种感觉让他自己也觉得惊讶。

    瓦赫达提太太伸手拿起糖果盘旁边的烟盒,点燃了一支香烟。

    “我们刚才绕了段路,我带他们看了看街景。”纳比舅舅说。

    “好的呀,好的呀。”瓦赫达提太太说“您以前来过喀布尔吗,萨布尔?”

    父亲说:“一两次,尊贵的太太。”

    “那么,请问您印象怎么样?”

    父亲耸耸肩。“人挤人。”

    “是的。”

    瓦赫达提先生揪了揪上衣袖子上的棉绒,然后低头看着地毯。

    “人挤人,是的,而且有时也让人厌倦。”瓦赫达提太太说。

    父亲点点头,好像听懂了一样。

    “喀布尔其实就像一个岛。有人说它在不断进步,这话也许不错。我看这么说确实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它也和我们国家的其余部分失去了联系。”

    父亲低头看着手中的便帽,眼睛眨巴了一下。

    “不要误会我。”她说“我衷心拥护这座城市一切进步的议题。真主知道,我们的国家会从中获益。不过有的时候呢,以我之见,喀布尔有点儿过于自得其乐了。我可以肯定地说,这座城市沾染了自负。”她叹了口气。“它确实越来越让人厌倦了。我本人一向欣赏乡村的生活。我对乡村是一往情深的。那遥远的外省,那些卡里亚4啊,那些小村庄啊。可以说,那才是真正的阿富汗。”

    父亲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我也许不赞同全部或大部分的部落传统,可是对我而言,那里的人们总是过着更真实的生活吧。他们坚守传统。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谦逊。也很好客。还有达观的性格。一种自豪感。可以这么说吗,苏莱曼?自豪?”

    “别说了,妮拉。”她丈夫轻声说道。

    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随即出现。阿卜杜拉看到瓦赫达提先生不停地在椅子扶手上敲着指头,他妻子则保持着僵硬的微笑。烟嘴处留下了粉红的污渍。她两脚交叠,一只胳膊肘搭放在椅子的扶手上。

    “也许我用词不当。”她打破了沉默。“也许该说尊严。”她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阿卜杜拉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牙。“这就对了。恰当多了。乡村的人们带着一种尊严感。他们身上就是有这种感觉,好像佩戴着勋章,对吗?我诚心诚意地说,我在您身上就看到了,萨布尔。”

    “谢谢您,尊贵的太太。”父亲咕哝道,边说边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却仍然低头看着自己的便帽。

    瓦赫达提太太点点头,将目光转向帕丽。“请恕我直言,你实在太可爱了。”帕丽用胳膊肘轻轻顶了顶阿卜杜拉。

    瓦赫达提太太慢条斯理地背诵道:“今天我看到了我在寻觅的容颜,我看到了闭月,羞花,无法度量的优雅。”她笑了笑。“这是鲁米。你听说过他吗?你可以这样想,这是他专门为你写的,我亲爱的。”

    “瓦赫达提太太是很有才华的诗人。”纳比舅舅说。

    瓦赫达提先生走到房间这一头,拿起一块糖,掰成两半,咬了一小口。

    “纳比嘴巴真甜。”瓦赫达提太太说着,热乎乎地瞟了他一眼。阿卜杜拉又一次看到红晕爬上了纳比舅舅的面颊。

    瓦赫达提太太把烟屁股按到烟灰缸里,使劲捣了好几下,把烟掐灭。“我带孩子们出去转转吧。”她说。

    瓦赫达提先生不高兴地深吸了一口气,两只巴掌往椅子扶手上一拍,好像要站起来,却没动窝。

    “我带他们去趟巴扎。”这一次,瓦赫达提太太是在对父亲说话。“如果您同意的话,萨布尔。纳比给我们开车。苏莱曼可以带您看看后院的工地。您一看就明白了。”

    父亲点了点头。

    瓦赫达提先生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们起身往外走。

    突然之间,阿卜杜拉希望父亲能给人家道个谢,谢谢他们的糖果和茶,然后拉起他和帕丽的手,离开这座房子,离开房子里的画和窗帘,还有满屋的奢华与舒适。他们可以灌满水囊,买齐馕和煮蛋,顺着原路回家。穿过沙漠,经过巨石,一路与群山相伴,父亲还可以给他们讲几个故事。他们可以轮流拉车,车上坐着帕丽。走上两天,也许三个白天,不管肚子里灌进多少风沙,腿上又有多么疲累,但终将再次回到沙德巴格。舒贾看见他们出现,一定会狂奔而至,围着帕丽蹦跳转圈。那时他们就到家了。

    父亲说:“快去吧,孩子们。”

    阿卜杜拉上前一步,想说什么,可是纳比舅舅伸出一只大手,放到他肩膀上,把他扳了回来。纳比舅舅一边领他穿过走廊,一边说:“不看看这地方的巴扎可不行。我说你俩,这儿的巴扎你们可没见过。”

    瓦赫达提太太和他俩一起坐在后排,车里满是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儿,还有一种味道阿卜杜拉说不上来,甜甜的,有点呛鼻子。纳比舅舅开着车,她连珠炮似的问他们问题。都有哪些朋友?他们上不上学?还问些家长里短的事,邻居如何?玩什么游戏?阳光照亮了她右半边脸,阿卜杜拉可以看到她脸颊上细细的汗毛,以及脖子上粉底的微痕。

    “我有条狗。”帕丽说。

    “真的?”

    “那条狗蛮怪的。”纳比舅舅在前座上说。

    “他叫舒贾。我只要一伤心,他就知道。”

    “狗通人性。”瓦赫达提太太说“他们比我遇到过的有些人还要好呢。”

    三个女学生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汽车从她们身边驶过。她们穿着黑色校服,系着白头巾。

    “我知道刚才我是怎么说的,可喀布尔也没那么糟糕。”瓦赫达提太太心不在焉地用手摆弄着自己的项链。她看着窗外,脸上忽然有些伤感。“我觉得春末的喀布尔才是最好的,下完雨之后,空气干干净净。可是夏天说来说来,就像太阳撞到山上,把这儿变成一个大火炉。”她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家里有个孩子就好了。闹腾闹腾,有点变化。有点活力。”

    阿卜杜拉看着她,从这女人身上感觉到了某种让人担心的东西,隐藏在脂粉下,香水的味道和那楚楚可怜的表情中。某种在内心深处碎裂的东西。他发现自己想起了帕尔瓦娜烧饭时的煤烟,厨房架上那些罐子,胡乱堆叠的盘子,污迹斑斑的锅碗瓢盆。他怀念起了和帕丽同睡的床垫,哪怕它脏兮兮的,随时有可能被里面破烂不堪的弹簧扎穿。他怀念那一切。他从来没像这样想家,想得如此厉害。

    瓦赫达提太太叹了口气,重重地靠到座位上,紧紧抓着她的手提包,好像孕妇抱着自己鼓凸的肚子。

    纳比舅舅把车停在人来人往的街边。马路对面有座清真寺,建有高高的宣礼塔,旁边就是巴扎,里面回廊密布,有带拱顶的,也有露天的,迷宫一般。他们沿着通道边走边逛,有的货摊卖皮衣,有的卖戒指,上面镶着彩色的珠宝和石头,还有卖各种香料的。瓦赫达提太太和他俩走在前面,纳比舅舅殿后。因为到了户外,瓦赫达提太太便戴上了一副黑色的太阳镜,这让她的脸看上去怪怪的,很有几分神秘。

    到处都能听见有人讨价还价。几乎每个货摊都在播放吵闹不休的音乐。他们经过了一些带门脸的铺子,有卖书的,卖收音机的,卖灯的,还有卖银色炊具的。阿卜杜拉看见两个当兵的在抽烟,穿着脏靴子和深褐色的大衣,一支烟,你抽一口,我抽一口,带着无精打采的冷漠打量着每个人。

    他们在鞋摊前停下。鞋子成排,摆放在鞋盒上,瓦赫达提太太上前翻找。纳比舅舅溜溜达达去了下一个摊位,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堆旧钱币。

    “这一双怎么样?”瓦赫达提太太问帕丽。她手里拿着一双黄色的新运动鞋。

    “好漂亮呀。”帕丽说。她看着那双鞋,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咱们试试吧。”

    瓦赫达提太太帮帕丽穿上鞋,给她系上鞋带,扣好搭扣。她抬起头,透过眼镜看着阿卜杜拉。“我看你也可以来一双。真不敢相信你从村里一路走着过来,就穿着这双拖鞋。”

    阿卜杜拉摇摇头,扭头看着别处。回廊里有个老头子,胡子乱蓬蓬的,长了两只畸形的锄头脚,在向路人乞讨。

    “看,阿波拉!”帕丽抬起一只脚,又抬起另一只。她在地上又跺又跳。瓦赫达提太太叫过纳比舅舅,让他带上帕丽到回廊里走走,看看鞋合不合脚。纳比舅舅牵着帕丽的手,领她走进了通道。

    瓦赫达提太太低头看了看阿卜杜拉。

    “你认为我是个坏人。”她说“你不喜欢我刚才说话的方式。”

    阿卜杜拉看着帕丽和纳比舅舅经过锄头脚老头的身边。老头对帕丽说了些什么,帕丽仰起脸看着纳比舅舅,也在说话,然后纳比舅舅给了老头一枚硬币。

    阿卜杜拉不出声地哭起来了。

    “噢,乖孩子。”瓦赫达提太太说,她有些吃惊。“可怜的小家伙。”她从手提包里扯出条手帕,递到他面前。

    阿卜杜拉把手帕猛地拨到一边。“请不要那样做。”他说。他的声音颤抖着。

    她蹲到他身边,墨镜推到头上,眼中也泛起了泪光。她用手帕轻轻擦了擦两眼,一些黑渍也随之擦落。“如果你恨我,我也不怪你。这是你的权利。可是我不指望你能理解,现在就理解,可这是最好的选择。真的是这样,阿卜杜拉。真的是这样。将来你一定会明白的。”

    阿卜杜拉仰面朝天,恸哭起来。就在此时,帕丽蹦蹦跳跳地朝他走回来了。她眼中充满了感激,她脸上洋溢着幸福。

    这年冬天的一个早晨,父亲拿起斧头,砍倒了大橡树。谢基卜毛拉的儿子巴依吐拉和另外几个男人帮他。没人拦他们。阿卜杜拉和别的孩子站在一起,看他们砍树。父亲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卸掉秋千。他爬到树上,用刀子割断绳索,然后和男人们一起,砍那粗壮的树干,一直砍到下午很晚,老树才终于轰然倒地。父亲告诉阿卜杜拉,他们需要过冬的柴火。可他咬紧牙关,脸色阴沉,凶猛地在老树身上抡着斧头,仿佛再也受不了多看它一眼。

    此时,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男人们还在劈凿那倒下的大树。他们的鼻子和脸颊冻得发红,刀斧敲击着木头,发出沉闷的回声。父亲对付树身,阿卜杜拉则从大树杈上扯断枝条。两天前,刚刚下过今年冬天的头一场雪。不大,还没到下大雪的时候,只是一个前兆。用不了多久,冬天将席卷沙德巴格,带着它的冰柱,一周又一周的降雪,以及转眼便能吹裂手背的风。现在,白色还没有将大地完全覆盖,只是斑秃一般,从村里铺往陡峭的山坡,淡褐色的地面星星点点,散露其间。

    阿卜杜拉收拢一堆细枝,抱起来,走向附近越堆越高的公用柴堆。他戴着新手套,穿着雪地靴和冬衣。衣服是二手货,拉链本来坏了,父亲又把它修好,除此之外,它和新衣服一样棒——絮着棉花,外面是深蓝色的,衬里是橘黄色的毛皮。它有四个大口袋,可以咔嗒一声扣上,咔嗒一声打开,还有絮棉的帽兜,阿卜杜拉扯一扯帽绳,就能紧紧地捂住脸。现在他把帽兜从头顶推到脑后,长长地哈了一口气。

    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阿卜杜拉还能分辨出老磨坊,它光秃秃的,灰灰的,在村里一堵堵泥墙的映衬下,隐约可见。只要从山上吹来凛冽的狂风,房梁便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夏天的时候,多半是青鹭在磨坊安家,现在冬天一来,青鹭便飞走了,换了乌鸦进驻。每天早晨,阿卜杜拉都会在它们的大声抱怨和嘶哑的聒噪中醒来。

    他看到了什么东西,躺在右边的地上。他走过去,蹲下。

    一片羽毛。小小的。黄色的。

    他摘掉一只手套,拾起这片羽毛。

    今晚有个聚会,他和父亲,还有他同父异母的小弟弟伊克巴尔要去参加。巴依吐拉刚生了男孩。有卖艺的穆特里卜要来给男人们唱歌,还有人打手鼓。晚会上有茶,有热乎乎的、新出炉的烤馕,有土豆汤。之后,谢基卜毛拉要把手指蘸到糖水碗里,再让婴儿吸他指头。他会拿出亮闪闪的黑石头,双面剃刀,掀起婴儿肚子上的盖布。寻常的仪式。沙德巴格的生活总要继续。

    阿卜杜拉把手里这片羽毛翻过来。

    不许哭鼻子。父亲说过,不许哭。我受不了。

    真没人哭过。村里没有一个人问起过帕丽,甚至没人提起过她的名字。阿卜杜拉觉得吃惊,她竟然从大家的生活中消失得如此干干净净。

    只有在舒贾身上,阿卜杜拉能看到自己的悲伤。那条狗每天都出现在家门口。帕尔瓦娜用石头丢他,父亲提着棍子吓他,可他总是去而复返。每天夜里都听到他在悲悲切切地呜咽,每天早晨都看到他卧在门口,两只前爪垫在嘴巴下面,一对忧郁的、无辜的眼睛眨巴着,仰望着要揍他的人。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个礼拜,直到有天早晨,阿卜杜拉看见他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地往山那边去了。沙德巴格再也没人见过他。

    阿卜杜拉把这片黄色的羽毛放进衣袋,走向磨坊。

    有时候,他会冷不丁地瞅见父亲脸上灰云密布,陷入难以言传的感情阴影。如今,父亲看上去萎靡不振,好像失去了支柱。他不是懒洋洋歪斜在屋中,便是坐在新买的大铁炉前烤火,把小伊克巴尔放在腿上,失神地呆望着火苗。他的声音也变得疲惫不堪,与阿卜杜拉记忆中的判若两人,说出的每个字都好像秤砣一样。他往往神情幽闭,长久地沉默无语。他再也不讲故事了,自打他和阿卜杜拉从喀布尔回来,就一个故事也没讲过。阿卜杜拉觉得,父亲大概把自己的灵感也一并卖给了瓦赫达提夫妇。

    没了。

    消失了。

    什么都没留下。

    一切都归于无言。

    只听到帕尔瓦娜的这些话:只能靠她了。我很抱歉,阿卜杜拉。非她不可。

    砍下一根指头,才能把手保住。

    在磨坊后面,在风化中的石塔下,他跪到地上,脱掉手套,刨着地里的土。他想到她浓浓的眉毛,大大的脑门儿,豁牙的笑。他耳边总听到她清脆的笑声,一如从前,在家里滚滚而过。他想起从巴扎回来后爆发的那场厮打。帕丽惊恐着,尖叫着。纳比舅舅赶快把她拉走。阿卜杜拉刨着土,直到指头碰到金属。他探手向下,从坑里挖出那个铁皮茶叶盒,拂去盖子上冰冷的土。

    最近他想了好多,想父亲在去喀布尔之前给他们讲的那个故事,老农夫巴巴阿尤布和魔王。阿卜杜拉发现自己就站在帕丽曾经待过的地方,而她的离去好像一股无形的烟尘,从他脚下的土里升起,让他的腿弯折,让他的心坍缩,他渴望着喝一大口魔王送给巴巴阿尤布的魔药,好让自己也能忘记。

    可是什么都忘不掉。帕丽总是不请自来,徘徊不去,不管阿卜杜拉到哪儿,都能看见她在一旁侧立。她就像他衣服上黏附的尘土。她就待在那一个又一个的沉默里,那是如今家中习以为常的沉默,言语之间忽然喷涌的沉默,有时冰冷而空洞,有时潜伏着什么,却终究归于无言,像一片乌云,带着雨,却永远不会飘落。在有些夜晚,他会梦见自己又一次置身荒漠,一个人,四下都是山,只有一点点细小的微光在远处闪烁,明明灭灭,如同一句暗语。

    他打开茶叶盒。它们全在里面。帕丽的羽毛,公鸡毛、鸭毛、鸽子毛;那支孔雀翎也在。他把黄羽毛丢进盒中。总有一天,他想。

    他希望。

    像舒贾一样,他在沙德巴格的日子已屈指可数。现在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这里已无可留恋。这里已不再有他的家。他会等到冬天过去,等到融雪的春天到来。他将在某个早晨,在黎明前起身,迈出家门。他将选准一个方向上路。双脚能带他走多远,他就走多远,远远地离开沙德巴格。如果有一天,他在旷野中跋涉太久,被绝望俘获,那么他将止步于半途,就此瞑目。他将想起帕丽在沙漠中发现的那片隼羽。他将想像着羽毛从飞鸟身上松脱,在云中,在人间千尺之上,在暴烈的气流中劲舞,激旋,被怒号的狂风裹挟,推送,飞越千里荒漠,百座高山,战胜一切险阻,最后万无一失,飘落于巨石脚下,并必将被妹妹发现。他将流连于这样的想像,它带来的不只初时的惊喜,还有继之而生的希望,希望这一切能够成真。不过他也更清醒地知道,他要鼓足勇气,睁大双眼,迈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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