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4月
三年过去了。
在这段日子里,塔里克的父亲中过几次风。他的左手落得不听使唤,口齿也变得稍微有点不清。他要是一着急——他经常发急——说出来的话就更加听不清楚了。
塔里克的断腿又长得比假腿大了,红十字会给他制作了新的义肢,不过他得等六个月才能拿到。
哈西娜担心过的事情终究发生了,她的家人把她带到拉合尔,她在那儿和开汽车店的表哥成了婚。他们带走她的那个早晨,莱拉和吉提去哈西娜家里道别。哈西娜告诉她们,说表哥,也就是她的未婚夫,已经着手张罗他们两个搬去德国的事情了,他有兄弟住在那儿。她想在一年之内,他们就会去法兰克福。当时她们三人抱成一团,哭了起来。吉提非常伤心。莱拉最后一次看到哈西娜的时候,她正在她父亲的帮助之下,挤上坐满人的出租车的后排座位。
苏联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分崩离析。在莱拉看来,每隔几个星期,爸爸就会带着又一个共和国宣布独立的消息回家。立陶宛。爱沙尼亚。乌克兰。苏联的旗帜从克里姆林宫上空降了下来。俄罗斯共和国诞生了。
在喀布尔,纳吉布拉改变了策略,设法将自己描绘成虔诚的穆斯林。“他做的太少了,而且也太迟了,”爸爸说“你不能今天当国家情报局的头头,明天就跟一些有亲属被你折磨和杀害的人去清真寺做祷告。”纳吉布拉察觉到喀布尔周边的局势越来越紧张,设法想招安*****,但*****对此嗤之以鼻。
妈妈躺在床上说:“但愿真主保佑他们。”为了*****,她经常彻夜未眠,一心等待她的游行。等待她儿子的敌人溃败。
他们终究溃败了。那是1992年4月的事情,那年莱拉十四岁。
纳吉布拉最后投降了,逃到喀布尔南部,在达鲁拉曼宫殿附近的联合国办公楼避难。
圣战运动结束了。自莱拉诞生那天晚上以来执掌政权的各个政权统统都被打败了。妈妈的英雄,艾哈迈德和努尔的战友,胜利了。十余年来,*****的成员牺牲一切,抛弃家人,生活在崇山峻岭之间,为了阿富汗的主权而战斗,如今,久经沙场的他们有血有肉地来到了喀布尔。
妈妈知道他们都叫些什么名字。
乌兹别克人杜斯塔姆,他是个作风浮夸的将军,全国伊斯兰运动党的领导人,以狡猾多变、见风使舵闻名。普什图人古勒卜丁希克马蒂亚尔,激情澎湃的伊斯兰党领导人,念大学时主修工程学,曾经杀害过一个信奉主义的学生。塔吉克人拉巴尼,伊斯兰社会党的领导人,当阿富汗还处于君主制年代时,他在喀布尔大学讲授伊斯兰教义。有阿拉伯背景的普什图人沙耶夫,他来自帕格曼,是虔诚的穆斯林,也是伊斯兰联合党的领导人。哈扎拉人阿卜杜拉阿里马扎里,统一党的领导人,跟伊朗的什叶派有紧密的联系,他的族人都叫他马扎里老爹。
当然少不了妈妈的英雄,拉巴尼的盟友、传奇的塔吉克将领、总是满脸沉思的潘杰希尔雄狮艾哈迈德沙马苏德。妈妈在她的房间悬挂了一幅他的肖像。在喀布尔,马苏德那英俊而深沉的脸庞、倒竖的眉毛和那顶歪歪地戴在头上的标志性毡帽将会随处可见。广告牌上,墙壁上,商店前面的橱窗上,甚至出租车天线悬挂的旗帜上,都能看到他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睛。
对妈妈来说,这是她渴望已久的日子。她这些年来所有的等待,终于在这一天开花结果。
她终于不再彻夜难眠,她的两个儿子终于能够安息了。
纳吉布拉投降隔日,妈妈从床上起来,变了一个人。自艾哈迈德和努尔殉难之后,五年来她第一次没有穿上黑衣服。她穿上深蓝色的亚麻布裙子和白色的紧身上衣。她擦了窗户,拖了地板,给房子通风,洗了一次很久的澡。她的声音欢乐得微微发颤。
“我准备举办一个宴会。”她说。
她让莱拉去邀请邻居。“跟他们说明天中午到我们家来吃一顿大餐!”
妈妈站在厨房里,双手放在屁股上,四下环顾,友善地责备说:“你看看你把厨房都弄成什么样了,莱拉?哇。所有东西都摆错地方了。”
她开始到处搬动锅碗盆瓢,动作很夸张,好像现在她是归来的王者,要再次宣布她拥有这些东西,重新接管她的领地。莱拉没有阻拦她。这样才识相。妈妈兴奋起来跟她发怒的时候一样,最好不要去惹她。妈妈带着使不完的力气,做起饭菜。她煮了面汤,加了芸豆、干莳萝和肉丸,蒸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将它们浸在新鲜的酸奶中,然后再撒上薄荷叶。
妈妈在厨房的一角打开一大麻袋大米,对莱拉说:“你修过眉毛了?”
“拔掉一点点。”
妈妈把大米从麻袋倒进盛着水的大黑锅。她卷起衣袖,开始淘米。
“塔里克怎么样?”
“他父亲生病了。”莱拉说。
“他现在到底多少岁?”
“我不知道。六十多吧,我想。”
“我是说塔里克。”
“哦。十六。”
“他是个好男孩。你说呢?”
莱拉耸了耸肩膀。
“但他不再是个小男孩了,对吧?十六岁。差不多是个男人了。你觉得呢?”
“你说这些干嘛,妈妈?”
“不干嘛,”妈妈说,坦然地笑了起来“不干嘛。只不过你哎,算了。我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我看你想说得很,”莱拉说。看到妈妈兜着圈子开她的玩笑,莱拉着急了。
“好吧。”妈妈双手交叠起来,放在那个锅口。莱拉发现妈妈说出这两个字时有点不自然,双手交叠也好像是演练过的。她担心妈妈将要说出什么话来。
“你们小时候在一起玩是一回事。那没有关系。我也赞成的。可是现在。现在。我发现你穿了乳罩,莱拉。”
莱拉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
“既然说了,我就再说一句吧,你戴乳罩应该跟我说啊。我都不知道。你提都不提,这让我很失望。”妈妈感觉到她有理了,于是继续说“反正,我想说的话跟我没关系,跟乳罩也没有关系。我想说的是你和塔里克的事情。你知道的,他是男孩,那么他哪里会在乎什么名声啊?可是你呢?女孩的名声,尤其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的名声,莱拉,是微妙的东西。就像抓在手里的八哥。你一松开手,它就飞走了。”
“那你以前还爬墙跟爸爸在果园里偷偷摸摸呢?”莱拉说,很高兴自己找到这个挡箭牌。
“我们是表兄妹。而且我们结婚了。这个男孩上门向你提亲了吗?”
“他是一个朋友。一个哥们儿。我们之间没有那种关系,”莱拉反驳说,但语气并不是非常坚定。“对我来说,他就像一个哥哥。”她补上一句掩饰的话。甚至在妈妈的脸上飘过一丝阴影、脸色变得阴沉之前,莱拉就知道自己犯错误了。
“他不是你的哥哥,”妈妈面无表情地说“你以后别拿一个独腿的木匠的儿子跟你两个哥哥相比。世界上没有人能和你的哥哥相提并论。”
“我没有说他我不是那个意思。”
妈妈哼了一声,咬紧牙关。
“反正,”她继续说,但刚才那种欢快的语气已经不见了“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不检点,人们会说三道四的。”
莱拉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妈妈说的也不是半点道理都没有。莱拉早知道那些和塔里克在马路上无拘无束地嬉闹的天真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因为现在有时候,当他们两个人一起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她会有一种以前没有的陌生感觉。莱拉会意识到有人在看着他们,打量着他们,低声谈论着他们,这种感觉原来是没有的。如果不是因为出现了一个最要命的事实,她连现在也不会有这种感觉:她已经爱上了塔里克。无助地,绝望地爱上了他。每当他在身旁时,她脑子里总是忍不住充满一些羞耻的念头,总是想着他瘦长的裸体和她自己的裸体纠缠在一起。到了夜晚,躺在床上的她会想像他正在亲吻她的腹部,想知道他的嘴唇有多么柔软,想知道他的手摸着她的脖子、胸脯、后背和更低的部位是什么感觉。每当这样想起他时,她心里会充满罪恶的感觉,但小腹也会升起一丝特殊的暖流,直到她感觉到好像自己的脸庞在发烧。
是的。妈妈说的没错。实际上她清楚得很。莱拉怀疑邻居就算不是大多数人、至少也有几个人已经在说她和塔里克的闲话了。莱拉看到过那些不怀好意的笑脸,也知道邻居私下说他们是一对。例如,有一天,她和塔里克手拉手走在街道上,遇到鞋匠拉希德和他那个穿着布卡的妻子。和他们擦肩而过时,拉希德开玩笑说:“那不是赖里和玛姬浓吗?”他说的是内扎米[1]nezamiganjavi(1141~1209),古代波斯诗人。[1]那首妇孺皆知的12世纪浪漫诗中一对命运悲惨的恋人——爸爸说那首诗是法尔西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但他还加上一句,内扎米创作这个凄恻爱情故事的时间,比莎士比亚早了四百年。
妈妈说的有道理。
但让莱拉愤愤不平的是,妈妈根本没有资格说这种话。这个问题如果是爸爸提出来的,那是一回事。可是妈妈?这么多年来,她不闻不问,只顾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点都不关心莱拉去哪里、碰到什么人、有什么心事太不公平了。莱拉觉得她跟厨房里这些锅碗差不多,是一种可以被置之不理、等到心血来潮的时候再理睬的东西。
但今天是个好日子,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重要的日子。她不想为了这件事闹得不愉快。为了顾全大家的心情,莱拉忍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说。
“很好!”妈妈说“那就说定了。喏,哈基姆哪儿去了?我这个亲爱的小个子丈夫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这一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正是举办宴会的好日子。院子里,几个男人坐在破旧的折叠椅上。他们喝茶吸烟,大声谈论着*****的计划。从爸爸口中,莱拉知道这个计划的大概:阿富汗现在的国号是阿富汗伊斯兰国。几个*****的派别在白沙瓦组成了伊斯兰圣战委员会,在接下来两个月间,该委员会将在西卜加图拉穆贾迪迪的领导下全权负责处理一切事务。接着是以拉巴尼为首领的领导委员会,这个组织会掌权四个月。在这六个月间,他们将会召集各派领导人和长老,召开大国民议会,选出过渡政府,两年后再举行民主选举。
这些男人中有一个正在给一个滥竽充数的烤炉架上嗞嗞响的肉串扇风。在那株古老的梨树的树阴之下,爸爸和塔里克的父亲在下棋。他们显得全神贯注。塔里克也坐在棋盘旁边,轮流看看双方的局势,然后听着其他人在附近的桌子上谈论政局。
那些女人则聚合在客厅、走廊和厨房。她们一边聊天,一边哄着在怀里哭喊的孩子,满屋子走来走去,熟练地相互避让,她们的屁股时不时轻轻地相擦而过。录音机播放着一首乌斯塔德萨拉罕的歌曲。
莱拉在厨房,和吉提一起用蔬果和酸奶做饮料。吉提不像以前那么害羞和古板了。过去几个月来,她额头那永远皱着的双眉松开了。这些天来,她开怀大笑的次数比过去多了,而且让莱拉吃惊的是,她有时还会卖弄风情地笑起来。她不再日复一日地扎着马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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