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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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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攻时间、方式,武器装备,突破地点等等。从现在武汉的形势看,要完全集中兵力打歼灭战是不可能的,只能相对集中,力争打出几个漂亮的防御战,令敌军生县,放慢大举攻犯之步伐。所以,海塞斯回到办公室后不久,便收集了一些敌21师团的军情资料,给陈家鹄送去。他决定要下手破译敌21师团的密码,急需一个真正能助他开动脑筋、尽快进入状态的帮手。海塞斯明白,尽管自己曾破译过日本的海军和外交密码,但对日本陆军的情况所知不多,尤其是当下,甚至可以说一无所知。是的,他毕竟已经离开破译界十多年了,他迫切需要一个同行者,来给他驱散“常识的黑暗”“旅途的孤独”以及“孤独可能导致的盲区”直觉和经验告诉他,这个陈家鹄,炎武次二的学生,一定从事过高难度的破译工作,毫无疑问是最佳人选。

    当天晚上,陆所长拿着一个讲义夹来找教授,一进屋就被屋子里浓浓的烟雾呛得咳嗽起来,他用讲义夹扇了扇面前的烟雾“看来你得改抽中国烟,你那玩艺太猛了,搞得这儿跟前线似的硝烟弥漫。”

    海塞斯吐出一大口烟,笑道:“这说明了我在工作,而且状态良好;什么时候你进来发现这里空气清新,那就意味着我要请医生了。”看陆所长手上捏着个满当当的讲义夹,问:“这是给我的吗?”

    “对。”陆所长走上前,把东西递给他“杜先生给你弄了些资料来,他对我们提交的报告很重视,已经转给了武汉大本营,但武汉方面认为,敌21师团初来乍到,好像不大可能打头阵。”

    海塞斯冷冷一笑,一边翻看资料:“按照他们的逻辑,我也不该这么快做出这么大的判断,因为我也是初来乍到啊。”

    陆所长小声道:“杜先生的意思”海塞斯知道他要说什么,抢自道:“我应该马上破开敌人的密码,给出百分之百的保证是不是?”看陆所长点头,他站起来,不满地说:“要我百分之百地保证这是不可能的,你以为破密码是猜谜语,睡个觉就可以解决问题?”

    “你估计要多久?”

    “那要看你提供什么条件。”

    “你需要什么条件?”

    “如果以三两天为限的话,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所长双目放光,等着他提供法宝。

    “去敌人的机要室里偷!”海塞斯将手里的资料一丢,摊开手,斩钉截铁地说“也就是说,你根本不需要我!”

    陆所长无言以对。

    海塞斯用两口烟雾缓和了一下情绪,解释道:“你要知道,情报收集是多渠道的,我们提供百分之八十的保证已经够高了,然后他们应该以此为据,去多方收集情报,最后作出判断。他现在指望我们自我验证,马上破开敌人的密码,岂不是天方夜谭?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短时间内我不可能破译任何密码,我不是神,神在这儿。”海塞斯拍拍胸脯,说的是十字架的耶稣“只有上帝才有这本事,说有光就有光,说有什么就有什么。”顿了顿又说:“杜先生是不是看这次我按时给他递交了报告,就以为我会答应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不可能的,告诉你这是两回事,分析敌情无非是知识和经验的套路,而密码,破译密码,则是一门科学,不但庞大,而且深邃,它需要日积月累,需要探索发现,它是苦苦思索和等待之后的灵光一现。可你们呢?没有十月怀胎就想抱金娃娃,做梦吧。再说了,我的报告还没有得到证实呢,他不是有异议嘛,我不是也留了百分之二十的余地在那儿。所长阁下,请你不要异想天开,你们不切实际的心情会破坏我接近灵光的感觉的。”

    海塞斯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神,事实上又把自己当做了菩萨——难侍候的菩萨,否则凭什么一句话不对路,就对顶头上司大动肝火。不过,如果他要预料到他对敌21师团打头阵的报告在三天后将被证实为真,他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大情绪了。是的,他的情绪有一大半是因为他心中焦虑,毕竟这是他到黑室后做的第一单“生意”他害怕出洋相,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再优秀的演员,如果刚登台就出洋相,以后的表演肯定会备受影响。

    相反,当三天之后敌21师团率先发动进攻,成全了他的首单“生意”让他赚到盆满钵盈,开张大吉——都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这似乎也就预示了他今后的表演会好戏连台,精彩纷呈。

    在陈家鹄看来,教授在讲台上的表演确实是好戏连台,精彩纷呈,每听他一堂课,陈家鹄都感到内心有一部分被点亮。翻译的水平很一般,对那些英语水平不高、有的甚至根本不懂的学员来说无疑是一大损失,但对于在美国待过几年的陈家鹄来说则没有任何影响,他可以毫无障碍地听懂教授的每一句话,翻译的时间成了他反刍、品咂、消化教授原意的空隙。所以,陈家鹄听海塞斯的课,决不会漏掉一个词。每一句话他都听一遍,思一遍,他觉得也值得他听一遍又思一遍。

    这天,海塞斯上山前得知,敌21师团确以实际行动捍卫了他报告的真实性,几天来的焦虑被驱散一空,云开天晴,心情特别好,神采奕奕,精神气十足,声音格外洪亮。他已经不再浮于表皮地给学员们讲密码的玄奥神秘,而是给他们讲起了密码的实质。

    “你们中国有句古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是说,人难免是要犯错误的,比如吃饭,这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我们每天都要吃,‘吃饭的技术’早已烂熟,闭上眼睛照样可以吃。可是谁吃饭又从来没有丢过筷子,没有丢过饭粒?没有这样的人。由此可见,机要员加密和解密也好,报务员发报和抄报也好,总是难免要出错。有错就要更改,改动的地方就是一个补丁。天衣无缝是不可能的,补丁就是破绽,也给我们的破译带来了机会和突破口。所以,虽然密码有理论上的牢不可破之说,但实际上密码又纷纷在被破解,这就是因为密码是人在使用,而人总会出错,会留下补丁,露出破绽”

    “那么,拿到一份密码电报,应如何来着手破译?这就是技术,是知识。对一个破译师而言,技术和知识是最次要的,也是最容易掌握的,对你们这些学过高等数学的人来说,我半堂课就可以把全部知识讲完。是这样的,在初步考察密码电报之前,我们必须首先判断它是用什么样的密本加密的。而要做到这一点,又必须在密码电报中找出高频码组,即出现频率最高的那几组电码,还要找出数字最小的码组和数字最大的码组。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判定那本用来加密的密本是由多少单词和短语构成的。比方说,我们在一份密码电报中找出了下面这些码组——”

    海塞斯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这样的字样:

    高频码组42659

    数字最小的码组0038

    数字最大的码组55936

    随后,海塞斯侧过身,指着黑板继续讲道:“这三组数字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我们要找的那个密本,应该由大约六万个单词和短语组成。因为,这里的最大码组是55936。”

    “这么大的密本啊。”不知是谁,有人这样轻声惊叹。

    “不,这还不算是最大的密本。”海塞斯说“在我所知道的密本里,特别大的会含有十万条以上的单词和短语呢。”

    除了陈家鹄外,其他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海塞斯知道他们被这数字巨大的密本给吓住了,便安慰似的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说:“不过,请注意,任何有经验的密码工作者都‘心中有数’,一个密本,其实只需要一万个词条就足以表达任何意思了。这里有一个窍门可以利用就是,对那些不常用的词、不常用的人名和地名等等,就只用密本里的字母单独拼写出来即可。要是这本密本里有音节的话,也可以用音节拼写出来。”

    学员们的表情这才放松了一些,静静地点头。

    此时海塞斯已神采飞扬,挥舞着手说:“我以上的话说明了什么呢?就是说,我们可以假定,我们现在要破译的密本很可能就只有一万个常用字,而其余的五万个码组则是代替专有名词、常见词语和句子的。大家请注意,如果有五万个码组代表短语和完整的句子,那么就说明在同一份密码电报中,出现重复码组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这样的一个定论是要说明,一旦在电报中发现不断重复出现的码组,它们很可能会代表一个固定的含义,这个固定的含义有时是指一个完整的意思,有时也可能是指一个常用的音节,或者是指从某本书的某一页开始,等等有规律的意思。这样一来我们又可以作出一个很合理的推断:我们要找的密本是一本顺序密本。也就是说,它的单词在密本中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而与它们对应的数字码组也是按照数值大小的顺序排列的。那么请问,什么样的一本书最具备这样的一种顺序呢?”

    学员们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了陈家鹄。

    陈家鹄对大伙说:“别看我,东西就在你们眼前。”说着指了指教授放在讲台上的字典。

    海塞斯笑了;“对,这肯定是一本字典这样的书。其实,所有的密码就是给你重新编写一本字典。”

    这天,海塞斯又来上课,又玩起故弄玄虚的那一套,进了教室二话不说,直接走上讲台,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下一句话:密表和密本,就像时间和空间。随后步下讲台,像个巫师一样边走边说,面无表情:

    “黑夜降临,万物沉睡,朦胧的黎明也在向你们招手呢。天开天阖,明晦交替,这是神的意志和秘密,凡人不可企及。”与其说是在授课,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时间是流动的,空间是固定的。但是归根结底,空间也是流动的,因为空间和时间就像皮和肉一样无法割裂。流动的时间让固定的空间也跟着变化、流动起来。今天我又要把你们带到一个新的时空,我的意志和秘密是专门为你们的企及而设计的。”他晃晃手上的几页纸,一一分发给每一个学员“是学生总要接受考试,今天我就要考考你们了。这是一道数学迷宫题,原理来自芝诺十五岁时的灵光一现。”

    接着,海塞斯给学员们讲起了芝诺那个“灵光一现”的故事。芝诸在五岁的时候,他父亲曾经考他,从他们家到外婆家有五公里路,他以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走,需要走多少时间。芝诺答是一个小时,父亲给他了一颗糖吃,因为他答对了。十年后,等他十五岁时,父亲又拿这个问题问他时,他知道这下如果再答是一个小时肯定要挨骂。因为,很显然这回父亲考的再不是他的算术能力。父亲是在考他的判断、分析、思辩等多方面的能力,他需要找出另外一种答案来博得父亲的嘉许。最后,他告诉父亲:他永远也走不到外婆家。父亲想当然地替他回答了原因:因为外婆已经去世,外婆家已经不存在。这事实上也是父亲要的答案。父亲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就是要儿子打开思路。但年少的芝诺说:不,父亲,你这是偷换概念,不是在用数学说明问题。父亲哈哈大笑说:那你用数学来说明一下。他根本不相信,这还能用数学来解释。芝诺说:我可以把五公里一分为二,然后又把一分为二的五公里再一分为二,这样分下去、分下去,可以分出无穷个“一分为二”永远也分不完。既然永远分不完,你也就永远走不到。芝诺正是这样创造了他流芳百世的悖论学。几百年后,有人以芝诺悖论为据,研制了世上的第一部数学密码——无字密码。

    讲完芝诺的故事后,海塞斯告诉大家:“这道题就是我根据无字密码的原理做成的,你们解了这道题,从理论上说也就等于破译了这部密码。当然,这是最初级的,以你们现有的知识,应该都可以解破。如果你连这道题都破不掉,那么对不起,我建议你自动退学。这仅仅是一个十五岁少年的智慧,虽然他是天才,但说到底,也仅不过是一部初级教学模拟密码而已。”

    要求有两点:一、必须独立完成,可以查阅资料,但绝不能互相交流,二、只有三天时间。就是说,等教授下一次再来这里上课时,大家都应该交卷,否则以零分计算——换言之,你已被淘汰,可以回家了。

    海塞斯说:“当然,我欢迎你们早交,‘越早越好。在答案无误的情况下,交卷时间越早,得分越高。”

    林容容问:“交到哪里?”

    海塞斯指着放在讲台上的一只上了锁的小木箱“这里。等一下我会把它交给左主任,让他保管。你们在交卷之前要找左主任签字,注明你破题的时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都清楚了,好,下课。”

    学员们都起身送海塞斯走,只有陈家鹄不闻不顾,不起立,不再见,没有任何表示。他在干吗?正聚精会神地趴在桌子上看着那道题,仿佛已经潜入到它深幽玄奥的世界里去,尽情纵横徜徉。

    一个十五岁少年的智慧竟能令陈家鹄如此痴迷?这共实并不让人意外。老饕好肉,老餮好酒,不是只好香肉、美酒,但凡只要是肉是酒,都能令饕餮深陷痴醉,难以自拔。陈家鹄就是数学世界里的饕餮,少年芝诸创造的数学模型,尽管并不繁复,但对陈家鹄而言仍不失为一道精致小菜,抑或一杯醇香美酒,不尽兴品尝,焉能罢休?海塞斯见他如此有兴,更是生出心有戚戚的知己感来,连走出教室的脚步都带着三分欣慰三分微笑。

    六

    海塞斯走进办公室,将那只小木箱交给左立。左立在靠墙边的一壁档案柜旁,找了个地方安置它。陆所长觉得放在那里不合适,左右看看,问左立:“这些柜子有没有空?”左立说:“你的意思是放在柜子里?”

    陆所长说:“还是放在柜子里为好。”

    海塞斯却不同意,他四周看了看,最后走到门外去,要求把小木箱钉在门口的墙壁上。他解释说;“这样,今后如果他们对我的课有什么意见和要求,还可以随时给我塞条子。”

    左立说行,就要去找人把它挂起来。陆所长说:“你急什么嘛,没有人这么快来交卷的。教授你说是不是,今天晚上之前有人来交卷就不错了。”

    海塞斯说:“只要是在明天早上之前交卷的,都可以得满分。”

    左立嘀咕:“要在半夜里来跟我交卷,我就麻烦了。”

    陆所长说:“我倒希望他们今天晚上都挨个来跟你交卷,折腾你一宿不眠。”

    “不可能。”海塞斯说“今天晚上只有一个人有可能来交卷。”

    “谁?”

    “陈家鹄。”

    正说着,有人敲门。海塞斯首先反应过来,把指头竖在嘴巴上,低声说:“你们信不信,肯定是陈家鹄来交卷了。”陆所长和左立根本不信,这才下课多长时间呀,也就十来分钟,他陈家鹄再是数学博士,再有破译天赋,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把题做完了。

    海塞斯见他们满脸疑色,便诡秘地笑笑,大步走到门背后去,突然哗的一声拉开了门。陆所长和左立看,门外果然站的是陈家鹄!

    海塞斯问他有什么事,他递上卷子“我来交卷。”

    陆所长和左立不觉惊得目瞪口呆。陆所长不仅仅是惊愕,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和惧怕——他怀疑陈家鹄交的是一张白卷,以此来表明他的无能,为自己最终被淘汰出局大造声势。所以,当海塞斯拿着卷子回到屋里时,他连忙催他快看。海塞斯一目十行地看着,很快看完,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么样,”陆所长急切地问“能得满分吗?”

    “你说的满分是指多少分?”海塞斯问。

    “一百分啊。”

    海塞斯摇摇头“那他不是满分。”

    陆所长一愣“怎么,有错?”

    海塞斯慢悠悠地说:“错是没错,但不是满分。”

    陆所长急了“既然没错,为什么又不是满分?”

    海塞斯还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笑嘻嘻地说:“我刚才不是说了,明天早上之前交卷可以得满分,他提前了将近二十个小时,难道不应该给他加分?我看再加个一百分也不为过。”

    陆所长禁不住破颜而笑,重重地在海塞斯肩上捶了一拳“教授先生,你这关子可卖大了,可把我卖到猪圈里去了。”海塞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接他话,而是自语道:“可以下个结论,他以前一定干过这行。”陆所长说:“据我们了解的情况是没有,日本陆军省曾经希望他去干,但他没有接受,拒绝了,所以才去了你们美国,因为他把日本政府给得罪了。”

    没有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海塞斯想,目光落在窗外。窗外的天空里伸展着一枝树叶金黄的枫树枝桠,两只山雀从高空中飞落,停在树枝上,你追我赶,上下翻飞,叽叽喳喳,顿时派生出一份山中野趣。他突然想起,昨天夜里钟女士给他背过的几句诗:

    我一生最大的梦想

    放下枪。拿起锄头

    和一箭之地,战斗

    狂热地信仰太阳和雨水

    钟女士的丈夫曾是张治中手下的一个团长,去年淞沪战争爆发后,他是第一批阵亡者,遗物只有两本诗集和一本记满了他自己诗作的笔记本。从那以后,钟女士爱上了诗歌,一年多来她已经把那些诗都读得滚瓜烂熟,随时随地可以背出来。这让她枯燥、单调、苦闷的工作和生活平添了一份诗意和浪漫。当海塞斯把她揽入怀里后,她觉得这是自己一年来生活在诗歌中给她的回报。钟女士给海塞斯背过好多诗,其他的他都忘了,独独记牢了这首诗,是不是因为近来破译敌21师团密码的“战斗”太激烈的缘故?所有事情太激烈了都会令人心生厌倦,想逃避,想放下“枪”拿起锄头,归于山野。

    确实,最近海塞斯的心思全扑在敌2l师团的密码上了,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闻到了它的气息,偶尔也瞥见过它倏忽的影子,可就是抓不住它。它随风而来,随风飘散,如梦似幻,亦真亦假。这天晚上海塞斯一如既往,吃过晚饭又去了办公室对着一桌子的电报苦思冥想,脑海里却一再浮现陈家鹄的影子。很奇怪,开始他想给陈家鹄打个电话聊一聊,后来临时改变主意,决定上山去看他,便卷起桌上所有瓷料。连夜开车上山。

    海塞斯没有将他的来意跟陈家鹄明说,只是将一大堆资料和电报扔给他,淡淡地说:“你看看这些东西吧,我有些想法想跟你聊一聊。”

    “这么多?”陈家鹄看着一大堆东西“看来你是不准备让我睡觉了。”

    “该让我睡一睡了,”海塞斯把自己沉沉地放倒在陈家鹄床上“我已经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了。”

    “那你睡,我去教室看吧。”

    “不,”海塞斯顺手从床头柜上抓过一张报纸看“你以为我真能睡着?睡不着的,我要跟你说事呢。”

    但报纸没看完,海塞斯已经睡过去,酣畅的呼噜声从他半张的嘴巴里一串接一串地溢出来,像屋外山野里的松涛声,绵绵不绝,訇然不息。陈家鹄怕吵醒他,便抱着资料去了教室,等他离开教室时东方已经发亮。中途,蒙面人两次来偷偷看他,第一次看到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闭目遐想,时而嘿嘿自笑,像个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世界里的疯汉;第二次看到他埋头奋笔疾书,像在给阎王爷赶写生死状——天亮前必须抄完。

    入秋了,山上的夜凤已见寒意,陈家鹄离开宿舍时,怕风吹开门,专门从外面扣上了搭链。当然没有上锁,这样如果海塞斯醒来,照样可以从窗户里伸出手来开门:窗户和门框只相隔一米远。这会儿陈家鹄回来,看搭链还扣着,知道教授还在做梦。搭链本是轻轻扣着的,但经夜风再三的推搡,现在已经扣死,陈家鹄在解搭链时,搭链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把梦中的海塞斯吵醒了。

    “几点了?”海塞斯坐起身,双手揉着睡眼问。

    “天快亮了,”陈家鹄开了灯“你该下山了。”

    “看来我是睡了一大觉。”灯光让海塞斯扭过头去,对着后窗。他发现,朦胧的天光已在窗外浮着,冷冷的,像浸在水中。等他适应了灯光,回过头来,看看熬了一个通宵的陈家鹄,走上前问他:“怎么样,是空手而回,还是满载而归?”

    陈家鹄递上几页稿纸“我有个方案,但还需要演算来证明。”

    海塞斯粗略翻看了一下,点头说:“1比25000,演算量并不大嘛。”

    “你现在有几个演算师?”

    “刚来了两位。”

    “那也要好几天时间。”

    “好几天时间我给得起。”海塞斯继续看着那些稿纸“就怕你文不对题,浪费我时间。现在先给我几分钟时间看看吧,你可以出去想一想,我可能会对你的方案提出问题。”

    问题很明显,陈家鹄似乎是小看了鬼子,把对方密码锁定在业已“退役”的指代密码上。“你为什么认定它就是一部单纯的指代密码,”海塞斯的眉头紧锁不展“难道你不知道指代密码已经落后了,淘汰了,现在军事上已经很少采用它了?”

    指代密码是德国军队在一战时期广泛使用的密码,当时效果很好,但德国战败后指代密码的一些关键技术被一一公开、推广,它的神秘性消失殆尽,落毛凤凰不如鸡,它的价值一落千丈,到了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后,基本上被军方淘汰不用。海塞斯认为,日本作为崛起的新一代军事强国,还在沿用这么落后的密码体系,理论上说不通的。“你的判断让我怀疑你对当前世界密码发展状态缺乏了解,就像你们的中医没有摸清病人的脉搏,”教授不客气地说“据我所知,日本从明治维新后一直崇尚西方科学,推行科技革命,现在,他们在科技层面上一点也不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

    “那么请问海塞斯先生,”陈家鹄反问教授“现在哪个国家的军官还喜欢随身佩着一把军刀?你对日本文化缺乏了解,这个民族的守旧和创新同样卓绝:他们一手拿着世上最先进的枪,另一只手也没有丢掉最古老的刀。”

    犀利的反问,占领了理论的制高点,令海塞斯暗暗窃喜。显然,陈家鹄做此判断,不是因为无知。“可是在我看来,敌21师团是新组建的部队,武器精良,配备的密码也应该是先进优良的。”海塞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们没有历史,他们的今天就是他们的全部过去。”

    陈家鹄摇摇头“其实你比我知道,当大家都这么想时他却不这么做,逸本身就是密码的一部分。关键是,如果它确实是一部高水平的新式密码,我们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破译它,等我们破译了,仗早就打完了。所以,那条路我们可以放弃不走,因为走了也是白走。”

    后面那个说法太形而下了,遭到教授嘲笑“怎么拿出一个赤脚的人冒犯穿鞋人的那一套,你不觉得太低级了吗?你最后一下犯了两个毛病:妄自菲薄、投机取巧,它会影响我对判断的尊重。如果你的‘理论’就落实在这上面,我想也许没有演算的必要了。”

    陈家鹄不作更多的解释,只言一句:“去试试看吧。”

    海塞斯说:“当然,如果你坚持,我可以给你机会,但恕我直言,我并不看好它。”

    陈家鹄笑问:“如果我对了呢,你是不是可以给我个奖赏?”

    “你需要什么奖赏?”

    “带我下山去见见我的太太。”

    “如果你对了,我就把你留在山下。”海塞斯哈哈笑道“现在我该下山了,你还可以睡两个小时,我呢也不想让孙先生派人找我。他们不准我单独出门,可允许我的车自由出入,真荒唐。你们中国人的有些想法很有意思,他们认为只有司机才会开车,哈哈哈。”

    海塞斯哪里知道,其实老孙已在山上陪了他一夜。事实上,昨晚他的车子引擎声一响就被老孙盯上了。车还没有开出院子,还在院子里打圈时,老孙的车子已经在外面路口恭候了。因为是从外面开始跟的,海塞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方面老孙是老手,比如现在他就在车里等着,只要你海塞斯的车子引擎声再次轰然作响,他又会率先出门,先为你开道,到了山下再转到你后面,断断续续、若即著离地跟着你回家。

    七

    分析员是破译师的二传手,演算员则是破译师的检验员。打个比方,破译密码犹如是在一座森林里找一片特定的树叶,破译师根据分析员的报告,综合分析,作出判断:这片“树叶”在某一棵树上。是不是如此呢?如果是一棵小树,树叶不多,破译师当然可以自己去一片片翻来看,去求证。可如果是棵大树呢,枝繁叶茂,树叶多如牛毛,破译师哪有时间去一一翻看、求证?演算员就是帮他干这活的。

    森林里树木众多,确定“哪一棵树”显然是最关键的,只要“这棵树”找到了,找对了,就不愁找不到“那片树叶”现在陈家鹄已经确定了一棵树,这棵树的树叶不少,需要演算员来帮助求证。演算员的配备标准是一名破译师配两名演算员,黑室发展到最兴盛时演算员多达十七名,现在只有两名,是父子俩,姓王,父亲六十多岁了,儿子也年近四十。

    这天晚上陆所长来看海塞斯,一进破译楼就听到噼噼啪啪的算盘声,心里一喜,循声而动,闯进了演算科,见父子俩正算得起劲,忍不住打断老王“怎么,教授来灵感了?”老王说:“是的,我的手就等着教授出灵感呢。”

    “怎么样?演算量大吗?”

    “二万五千分之一的几率,现在已经排除小一半了。”

    “哦,那还是很快嘛。”

    “我们一天都没休息,”儿子说“晚上还准备干它一个通宵。”

    “要注意休息,别累坏了身体。”

    父亲笑道:“只要教授的方案没错,我们再累也值得。”

    儿子也说:“是啊,只要谜底就在这二万五千个旮旯的一个里面,我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不会累的,值啊。”

    陆所长点点头,转身走出演算室,往楼上走去,噼噼啪啪的算盘声淹没了他的脚步声,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甜滋滋的感觉,好像背后都是给他的鼓掌声。同时,他也想这声音实在太大了,会影响其他人工作,他得赶紧处理这个问题。

    海塞斯正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握着一支笔,似在苦苦推敲什么,嘴上叼着未燃的雪茄,对陆所长的进来毫无觉察。陆所长走过去,给他点燃烟,幽默地说:“别人废寝忘食,你连烟也忘记抽了。”

    海塞斯吸一口烟,抬头看他一眼:“我是抽得太多了,想少抽一口。你来干什么?你帮不了忙的,来了就是打搅我。”

    陆所长笑道:“我想让你休息一会儿。”

    海塞斯说:“你想让我休息,可楼下的两只算盘不让我休息,二万五千分之一的几率,已经算过了快一半了,但还是没有证实。我在想,不知是我的运气不行,还是我的判断有误。”

    陆所长趁机说出了他心中的困惑:“我真想问问你,二万五千分之一的几率你是怎么得来的?”

    “这就是我的判断。”

    “如果判断错了呢?”

    “那还用说吗?错了,就是他们演算完了也没有一个结果。”

    陆所长来了兴趣:“如果判断没错呢?是不是他们这样算下去,就可以找得到谜底了?”

    海塞斯说:“那叫密钥,解开密码的钥匙。这你不懂,跟你说不清楚。”

    陆所长故意逗他:“你是怀疑你的解说能力,还是我的理解能力?”

    海塞斯不耐烦地说:“我是没时间跟你啰嗦。”

    陆所长却在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显出很有诚意的样子:“我是借机想让你休息一会儿。跟我说一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塞斯盯着他“你真想知道?”他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一只密码箱,扔在陆所长面前“这是什么?见过吗?”

    陆所长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一只保险箱吗?怎么没见过,我也有。”

    海塞斯指着箱子上的密码锁说:“这个,你有吗?”

    陆所长凑上前去看:“这是什么?”

    海塞斯解释道:“这就是这只箱子的锁,跟你那个挂锁不一样。这是德国麦克斯公司最新推出的密码箱,用的是数字密码锁。你看,这里有三个数字,你如果不知道它的密码,是不可能打开它的,可是我知道它的密码,我一下就能打开它。”说着在锁上转出三个数字,那箱子果然就像安了弹簧似的,嘣的一声弹开了。然后海塞斯又关上箱子,抹乱锁上的数字,交给陆所长,请他将它打开。陆所长鼓捣了好一阵子也未能将箱子打开,不禁抬头问海塞斯:

    “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像你的箱子,上了锁没有钥匙打不开一样。我这个锁你不知道密码也是打不开的。密码是多少?比如说我设定的是123,ok,那只要将这三个数字分别拨到123就行了。如果密码是你设定的,我虽然不知道,但我其实也可以试得出来,无非就是在000-999之间,也就是11000。但我们面对的密码和它不一样的是,它——你现在看得到是三个数字,如果看不到呢?”

    “你首先要判断它有几位数?”

    “对,如果你位数判断错了,一切都无从谈起。破译密码,最关键的就是这一步:判断它的位数,级数。这个所谓的125000就是现在我对21师团密码级数的判断。”

    陆所长似乎听懂了,点了点头。

    海塞斯又继续说道:“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运气够好的话,甚至第一道演算就能解开它。现在演算已经过半还没有解开,可以说我的运气不够好。但是你想,只要我没判断错,答案肯定在后面的一半中。当然,如果我判断错的话,两万五千道演算全部算完也不会有答案。那样的话,我只能重新下判断,重新去找,那就麻烦了。”

    陆所长笑道:“你不是信上帝吗?我为你祈祷,愿上帝与你同在。”

    海塞斯突然很生气,瞪一眼,厉声道:“你们中国人就是粗鲁,什么东西都拿来开玩笑!我警告你,今后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说罢拂袖离去,令陆所长像一条上岸的鱼一样难堪、惊惧。

    有两个人真正遇到了足以一生难堪的时刻:赵子刚和吴华。

    第二天,海塞斯来上课,陆所长把赵子刚和吴华从教室里叫了出来。吴华垂着头,没说什么,似乎认了。赵子刚却很是不解,追着陆所长问:“为什么不让我上课?”

    “你不需要上课了。”所长低着头,边走边说。

    “为什么?”

    “你被淘汰了。”

    赵子刚急了:“你们搞错了吧所长,一定是搞错了,我解了题的。”

    陆所长冷笑:“你是解了题的”

    赵子刚抢白:“就是,左主任可以作证,我解了题的。”

    陆所长霍地停下脚步,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你是解了题,你不但自己解了题,还帮别人也解了!”

    事情就是这样,吴华被开除是因为无能,他没有如期交卷,可赵子刚则不同了,他是因为无耻。赵子刚其实是继陈家鹄之后第二个交卷的——只比陈家鹄晚了不到一天,十七个小时,且答案正确漂亮,被教授评为“上乘之作”不幸的是,事后他被林容容专门为他挖的陷阱彻底丢翻,上乘之作于是乎被一笔勾销。

    事发在前天晚上,即赵子刚交卷的当天晚上,林容容从左立那儿再次领到任务,让她去“老戏翻新戏”夜深人静之时,林容容披挂上阵,嘴唇涂得红红的,辫子当然要解开,要长发飘逸。脚上趿着土鞋,像个狐狸精一样,敲开了赵子刚的房门。

    “哟,是你啊。”赵子刚又惊又喜“有事吗?”

    “怎么,不欢迎?”林容容嫣然一笑。

    “欢迎欢迎,当然欢迎。”赵子刚连忙将她往屋里请,热情有余。但毕竟男女有别,赵子刚请她入屋后,没有关门。没想到林容容主动回过身去,把门关上了。林容容要扮演狐狸精呢,关了门,刹那间,人变了,颔首低眉,都郁寡欢,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对不起,我想跟你说点事。”

    “什么事?”赵子刚关切相问。林容容的悲苦似乎一触即发,突然捂住脸抽泣起来,搞得赵子刚一时手足无措。“别你别哭”赵子刚慌忙地安慰着“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说嘛别哭了,这样不好,人家听见了多不好,你”“你到底怎么了?”林容容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说,被赵子刚问急了,猛一擦脸上的泪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做不出来!”

    “什么做不出来?”

    “那道题,我解了好久都没解出来,我快要疯掉了”

    “啊呀,我还以为什么事,原来是这事这也值得你哭呀,不就一道题嘛?”赵子刚面对陷阱一无觉察,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觉察。

    林容容眼泪汪汪的,噘着嘴说:“做不了这道题要走人的我不想走,走了,就就再也看不见你了”说着欲盖弥彰地含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羞涩地看着赵子刚。

    刚才说林容容是老戏翻新戏,事实上,就在头一天晚上,她已经在陈家鹄面前演过一次了,结果惨遭奚落,陈家鹄以豪言为盾,拒她干前,壮语做矛,击溃在后,击打得她落花流水,一泻千里,乖乖认输。不知是因为故伎重演,林容容的演技长了,还是赵子刚心智顽愚’,意志薄弱,总之他就这么上当了,在狐狸精的眼泪和诱惑面前败下阵来,把自己的“上乘之作”拱手相送。

    一切就这样板上钉钉,无可挽回,赵子刚送出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答案,更是自己的前程。在这个连一只狗都知道忠诚和保密就是生命的地方,他居然置若罔闻,将“生命”抛在美色之后,实属无耻之徒,令所长感到有种受辱的气愤。“不争气的东西!”陆所长愤愤地呵斥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干我们这行必须死守铁的纪律,须臾不忘,生死不变,你明知故犯,顶风作案,我可以叫你去坐牢!”

    这天刮的是西北风,教室坐北向南,所长的骂人声被轻易送人教室,正在上课的海塞斯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遗憾,遗憾,一个十五岁的芝诺就撂倒了你们两位同学,真是令人遗憾啊。不过,这很正常,在海德堡,我曾经也给德国空军开办过这样一个班,入学时有十五人,最后毕业的只有六个——还不到一半。这六个人以后至少又有一半以上将终生碌碌无为,能够建功立业终将寥若晨星。这就是破译事业的残酷性,你们也许无法适应它,但必须面对它,接受它。”

    此时包括林容容在内,海塞斯面前只剩下四个学员。人是少了一点,但教授不会因此心慈手软,他还要继续设卡,继续减少。“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今天的课程是先讲解上次的试题,完了我要布置新试题,继续筛选你们。现在我要请你们中的一人上来讲解一下他的答题情况。”

    请的是陈家鹄。

    “陈家鹄。”

    “陈家鹄。”

    “陈家鹄!”

    众目睽睽之下,陈家鹄不知是得了神游症,还是有意为之,自始至终不予搭理,一充耳不闻。海塞斯只得走到他面前,敲着桌子对他说:

    “喊你呢,没听见?”

    “听见了。”陈家鹄如梦初醒。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

    “哦对不起”陈家鹄吞吞吐吐地说“不过我其实也没有可对不起的,我是故意不理你的。”

    “为什么?”

    “你不是说闲话不说了,要言归正传,让我们回到密码世界里嘛,在神奇的密码世界里,陈家鹄肯定不是陈家鹄,所以我置之不理。”

    说得大家都发笑。林容容笑得最露骨,笑声银铃一般飞出了窗外;海塞斯笑得时间最长,笑声始于他,止于他。海塞斯一边笑着,一边走回讲台“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这叫什么?以什么还什么?”

    “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长者李建树说。

    “对,”海塞斯点点头,说“我喜欢这种幽默,带着笑容的智慧,使人开心发笑,不像密码界的智慧,深藏不露,暗无天日,变形变态,使人窒息,叫人发疯。有人说混迹在密码界的人都是疯子,我要告诉你们,我完全同意这种说法。我在美国经常去唐人街听贵国的京剧——那是你们的国粹,但我常去听它倒不是因为它是你们的国粹,而是我在舞台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一个男人装扮成女人的样子,捏着鼻子尽情唱着女调花腔,身心投入,如醉如痴,有种冲破天空的狂热精神,有种酒神迷狂的状态。这个样子就是我的也是你们今后的样子。密码的本质是反人道,反科学,反真理,反自然,真人假唱,声东击西,指鹿为马,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凡此种种,都使世界变得更加复杂,使人心变得更加黑暗迷乱。所以,也许我们比任何人都需要懂得幽默,要学习从迷狂中抽身而退的本事。”

    这堂课也被“幽默”了,旁枝斜出,课程被一度搁浅。当海塞斯准备向大家布置试题时,蒙面人敲响了下课的钟声。在咚咚咚的钟声中,海塞斯不紧不慢地打开保密箱,从里面抽出一沓试卷,对大家说:“这又是一部教学模拟密码。最早的密码只有空间,没有时间,比如达芬奇的密码筒,亚历山大的羊皮书,包括上一次测试你们的密码,都只有密本没有密表。密表技术的应用使密码变得更加复杂,是密码直接向深奥的数学迈进的一次革命。今天的密码研制也好,破译也罢,都已经离不开数学家的智慧了。你们在向试卷发起进攻时,不要忘记使用数学家的智慧。也许它又要令你们损兵折将,但这没办法,密码世界里拒绝低智的人,就像运动场上拒绝老弱病残一样。一个体育教练通过测试你的骨骼和肌肉来选拔运动员,我们就靠这些东西测试你的智慧来选拔你。”

    最后,海塞斯又重申考卷要求:“还是老规矩,一、必须独立完成,不能互通有无,通了就是作弊,就是作案,就得走人——赵子刚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二、时间是一个星期,也就是下个礼拜的今天。我不希望等下个礼拜我再见到你们时,这试卷还在你们谁的手上,那样的话,我也只好请你走人。这很残酷,但也很公平。这是个筛子,是金子还是沙子,我靠它来分辨。”

    午后,阳光灼灼,人都在午休,院子里空空如也。

    陈家鹄从宿舍里出来,到左立办公室前,往木箱里丢进了第二份试卷。烈日下,潮湿的大地变得温暖、酥松,空气中新添了一种腐朽的气味。日光直射,所有窗玻璃都有一种妖气,仿佛阳光无法穿越玻璃,均被挡在户外,屋子里的一切因而显得幽暗,深奥,有一种不祥的暗示。陈家鹄在回宿舍的途中,无意又有意地发现,蒙面人躲在窗洞后在窥视他,那张蒙面黑脸在妖气的玻璃的作用下,变得更加妖魔、诡异

    八

    这几天,黑室是由“筛子”组成的:海塞斯是筛子,在筛他的弟子;小周是筛子,在筛惠子,演算科的王氏父子是筛子,在筛海塞斯的破译方案,陈家鹄是筛子,在筛蒙面人;陆所长和老孙也是筛子,要摸一摸老虎的屁股,筛一筛萨根的底牌到处是筛子,人人都在筛,在选,在分辨,在等待。

    当陆所长在重庆饭店二楼的咖啡厅被绝望的等待折磨得心绪凌乱之际,五号院的演算室里,日夜不息的噼里啪啦的算盘声终于筛出了一粒“金子”这无疑是王氏父子俩包括所有黑室人孜孜以求的一刻,惊心动魄的一幕——父子俩十指如飞,将满盘珠子拨得上下跳蹿,左右翻飞,噼啪作响。可突然间,儿子手下的那些上蹿下跳的珠子纷纷归入原位,乖乖地趴着,静静地躺下,不跳了,不动了。

    ——算盘归零了!

    儿子猛地怔住了,他出神地看着那些像羊儿入圈一样安安静静躺下的算盘珠子,突然大声喊,只喊出一个字:“爸!”

    “怎么?”父亲转过身来看,顿时瞪大眼睛“归零了!”

    “归零了!爸,成了!我们成功啦!”儿子激动万分,声音都在发抖。

    父亲看着算盘,将信将疑“不会错吧?”这一问问得儿子不禁也怀疑起自己的演算是不是出错了,脸上的惊喜像阳光下的水汽一样,瞬间流失无影。这就像所有大喜大悲突然降临时,人都会产生幻觉,幽幻迷惘,要下意识伸手掐一掐脸颊,用疼痛来证明自己真的是活在现实中一样。

    “那我再打一遍吧。”儿子说。

    “我也来。”父亲说。

    这倒是个好办法,让时间倒流,让算盘重复刚才的路程。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算盘可以。父子俩同时演算起来,一时间演算室里又响起了噼噼啪啪声。因为谨慎,两人都放慢速度,力求无误。不到半个小时,几乎在同一时刻,父子俩双手都不动了,都定格地悬在了空中,那些刚才还忙忙碌碌的算珠子,都静静地躺下了,如前所述,如出一辙。

    消息传到楼上,海塞斯当即抓起电话给陆所长打。院里的电话,渝字楼里的电话,家里的电话,都打了——自然不可能找到他。怎么可能?这会儿,陆所长还在咖啡厅里苦苦守望着嫌疑犯萨根先生呢。他还需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回到五号院,当他走进院子后,迅速闻到一股火药味,那是刚才有人放鞭炮了。

    这是个载入史册的时间,黑室第一次迎来了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时刻。海塞斯找不到陆所长,直接给杜先生打去电话报喜。杜先生闻讯当即带了一头烤乳猪、三脸盆卤肉、两缸米酒,直奔五号院。得知陆所长还没有归队,他当场任命侦听处杨处长为负责人,责令他迅速设宴犒劳大伙。理由?当然不能明说。说什么呢?杜先生临时编出一个理由:给海塞斯过生日。这个理由不错,破译处首开其张,喻其为“生日”恰如其分。

    一时间,食堂像着了魔似的红火起来,喜庆起来,酒香,肉香,笑颜,铺张的杯盘,喜气的场面。杨处长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挂鞭炮,问杜先生可不可以放。照理是不可以的,但人高兴了做点稍稍越轨之事也无伤大雅。杜先生从海塞斯嘴上拔下他正在抽的雪茄,递给杨处长,后者拿了雪茄就去食堂门口点燃了鞭炮。鞭炮的响声有点像放大了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此时陆所长已经离开咖啡厅,踏上了回单位的路,他的嘴里也是噼里啪啦的——他在骂大街呢。

    随着敌21师团密码的告破,众多无字天书的被精准释读,日军21师团犀利的进攻遭到了国军前所未有的有效阻挡。先头部队出兵不利,迫使敌人变得谨慎,放缓了大举进犯的速度,日军一个月内攻下武汉的企图连同他们的嚣张气焰就这样被粉碎,从而为武汉大批军民和国防厂所的撤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海塞斯理所当然地成了英雄,又是受勋又是加薪。然而,他知道,这个功劳其实并不属于他,真正该受此勋领此赏的人是陈家鹄。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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