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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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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想不到,罗山举荐给我的居然是这么个人,又傻又瞎的。

    这会儿,他听孩子说要考他,似乎正是他等待已久的,立即收住憨笑,一脸认真地等着我"开口说话",把我弄得糊里糊涂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说话啊,你,快说话。

    "孩子催促着我。

    "说什么?""随便说什么都可以。

    "我稍一犹豫,孩子又惊惊乍乍地催促我,"快说!你快说话啊!"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好像我们合伙在欺负一个瞎子似的,所以我想都没想,就以一种支吾的口吻对他说:"你好阿炳听说你的耳朵很灵光,我是来"我话还没说什么,只见阿炳双手突然朝空中奋力一挥,叫道:"不是。

    他不是我们村里人。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从木箱里滚出来的。

    说真的,我没有因此觉得他听力有多么了不起,毕竟我的上海话不地道,说的话和这里人说的虽是大同,却有小异。

    我甚至想,换成我,哪怕让我闭上眼睛,他阿炳,包括这里任何人,只要开口说话,我照样听得出他们不是上海城里人,而是乡下的。

    这是一回事。

    难道这就是他的本事?正在我疑惑之际,孩子已经节外生枝,给我闹出事情来了。

    这孩子我发现是很调皮的,他存心想捉弄阿炳,硬是骗他猜错了——"哈哈,阿炳,你错了,他就是我们村里人!""不可能""怎么不可能?他是我在北京工作的叔叔。

    ""不可能!"这一回阿炳否定得很坚决,而且还很生气地——越来越生气,咬牙切齿地,最后几乎变得像疯癫了一样地发作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你是骗子!你骗人!你骗我!你你你们万家的人都是骗子!都不是好东西!骗人的东西!骗子!骗子!"骂着骂着,脸变得铁青铁青,浑身跟抽风似的痉挛不已。

    旁边的人见此都围上来,一个城里人模样的老者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安慰他,还有位妇女一边假作抡起巴掌威胁要掴孩子耳光,一边又暗暗示意他快跟阿炳道歉,孩子也不情愿地上前来跟他认错道歉。

    就这样,好不容易才让阿炳安静下来。

    这一切在我看来简直怪得出奇。

    如果说刚才是我把他看作傻子,那么现在该说是他让我变作傻子了,前后就几分钟的时间,我看到的他,既像个孩子,又像个疯子,既可笑,又可怜,既蛮横,又脆弱。

    我感到神秘又怪诞。

    06世界有时候很小,那个城里人模样的老者原来是罗山一个单位的,几年前才退休回来村里养老。

    不用说,罗山是通过他知道阿炳的。

    老人告诉我,阿炳是个怪物,生下来就是个傻子,3岁还不会走路,5岁还不会喊妈。

    5岁那年,阿炳发高烧,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居然会张口说话了,可眼睛却又给烧瞎了,怎么治也治不好。

    奇怪的是,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晓的东西似乎比村里任何一个明眼人还要多,庄稼地里蝗虫成灾了他知道,半夜三更村子里进了小偷他知道,谁家的媳妇养了野男人他知道,甚至谁家住宅的地基在隐秘地下沉他也知道。

    这一切都得益于他有一双又尖又灵的神奇的耳朵,村子里有什么事,别人还没看见,他已经用耳朵听见了。

    第6节:幸灾乐祸

    有人说他耳朵是风长的,只要有风,最小的声音都会随风钻进他耳朵。

    也有人说,他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是耳朵,因为人们发现,即使把他耳朵堵住,堵得死死的,他的听力照样胜人一筹。

    可以这样断言,阿炳的耳朵是了不起的,靠着这双耳朵,他虽然双目失明,但照样能够凭声音识别一切。

    老人认为,凭阿炳出奇的听力,最合适去当个乐器调音师,所以一度想让罗山认阿炳做个徒弟,好让他谋碗饭吃。

    但罗山来村里看见他这样子(又瞎又傻),断然不肯,阿炳母亲,还有村里很多人求他都不肯。

    老人认为罗山是个自私的人,对他现在的结局(我告诉他的),老人没有幸灾乐祸,但也没有一点悲伤或者惋惜什么的。

    就在我跟老人聊谈期间,有人抱着个小男孩又来"考"阿炳了。

    孩子才一岁多点,还不会说什么话,只会跟人喊个叔叔阿姨什么的。

    从穿戴上看,孩子不像村里人,说的也是普通话。

    来人把孩子丢在阿炳面前,一边引导孩子喊"阿炳叔叔",一边要阿炳"耳测"他是谁家的孩子。

    孩子鹦鹉学舌地喊过一声"阿炳叔叔"后,就抓住阿炳手上的拐杖,叽叽呀呀地要抢过来玩。

    就这时,阿炳用一种没有丝毫犹豫的语调一口气这样说道:"这是陆水根家老三关林的孩子,是个男孩。

    我不会记错的,关林出去已经九年零两个月又十二天了,在福州xxxx部队上当兵,出去后回来过四次,最近一次是前年的端午节,是带着他老婆回来的。

    他老婆跟我说过话,我记住的,是个北方人。

    这孩子的声音像他妈,很干净,有点硬。

    "虽然说话的声音还是有点发嗡,但已全然不见刚才那种紧张、结巴,感觉像在背诵,又像是一台机器在说,这些早在他心中滚瓜烂熟,只要他张开嘴,它们就自动淌出来了。

    老人向我解释道,他们陆家堰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大村庄,有300多户人家,大大小小近2000人,村里人没有谁能够把全村人都有名有姓、有家有户地指认出来。

    惟独阿炳,不管大人小孩,不管你在村里还是在外地生活,只要你是这村子的人,父辈在这里生活或者生活过,然后你只要跟他说上几句话,他听声音就可以知道你是哪家的,父母是谁,兄弟姐妹几个,排行老几,你家里出过什么事情等等,反正你一家子的大小情况,好事坏事,他都能如数家珍的报说出来,无一例外,少有差错。

    刚才这孩子其实是生在部队长在部队的,这还是第一次回村里来,但依然被阿炳的耳朵挖得知根知底。

    我惊诧不已。

    我想,这个又傻又瞎的阿炳无疑是个怪人,是个有惊人听力和记忆力的奇才,当然就是我要找的人。

    村里没电话。

    当天晚上,我赶回城里,要通我们局长的电话,把阿炳包括姓罗的情况作了如实汇报。

    该要的人不行了,想要的人又是个瞎子傻子,我们局长犹豫再三,把电话转给了院长大人。

    院长听了汇报后,对我说:"俗话说,十个天才九个傻子,十个傻子一个天才。

    听你这么说,这人可能就是个傻子中的天才,把他带回来吧。

    "07第二天清早,我又去陆家堰。

    想到昨天来回一路的折腾,再说今天还要带个瞎子走,这次我专门租了一艘游艇来。

    游艇在码头等我。

    我第二次走进了屋密弄深的陆家堰村。

    离祠堂不远,门前有7级台阶,走进去是一个带天井和回廊的院落,里面少说有七八家住户。

    村里人告诉我,30年前的一个夜晚,这个院子曾接待过一支部队,他们深夜来凌晨走,这里人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哪方部队。

    但是谁都知道,他们中肯定有一人让这儿裁缝家的女儿受了委屈或者欺骗。

    10个月后,裁缝家没有婚嫁的女儿无法改变地做了痛苦的母亲。

    30年后的今天,这里一家敞开的门里依然传出缝纫机的声音,就在这间屋子里,阿炳母亲接待了我。

    她是村上公认的最好的裁缝,同时也是全村公认的最可怜的女人,一辈子跟自己又瞎又傻的儿子相依为命,从没有真正笑过。

    在她重叠着悲伤和无奈的脸上,我看到了命运对一个人夜以继日的打击和磨难。

    还没有50岁,但我看她更像一个年过七十的老妪。

    靠着一门祖传的手艺,母子俩基本做到了衣食无忧,不过也仅此而已。

    开始,阿炳母亲以为我是来找她做衣服的,当我说明是来找阿炳时,母亲似乎也就一下明白我不是本村人。

    因为,村里人都知道,每天上午阿炳总是不会在家的。

    因为耳朵太灵敏的缘故,每当夜深人静,别的人都安然入睡了,而阿炳却常常被村子里"寂静的声音"折磨得夜不能寐。

    为了睡好觉,他一般晚上都去村子外的桑园里过夜,直到中午才回村里。

    看管桑园的老头,是阿炳母亲的一个堂兄弟,每天他总是给阿炳准备一小捆桑树杆,让他带回家。

    这是他们母子俩每天烧饭必需的柴火,也是儿子能为母亲惟一效的劳。

    那天,阿炳被我临时喊回来,匆忙中忘记给母亲带桑树杆回来。

    一个小时后,阿炳已随我上了游艇,就在游艇刚离开码头时,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焦急万分地朝码头上高呼大喊:"妈,我今天忘忘记给你带柴火了,怎、怎么办"游艇才离开码头,我还来得及掏出20块钱,塞在烟盒子里,奋力抛上岸。

    阿炳听到我做了什么后,感动得滴出泪,对我说:"你是个好人。

    "这件事让我相信阿炳并不傻,只是有些与众不同而已。

    说真的,那天村子里起码出动了几十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他们一直把我和阿炳送到码头上。

    当他们看见游艇一点点远去,确信我不是骗他们,而是真的把阿炳带走了(去培养他当调音师),我想他们一定以为我也跟阿炳一样是个傻子,要不就是个大坏人。

    在乡下,老人们都说拿什么样人的骨头烤干,磨成粉,做出来的药可以治什么样人的病。

    换句话说,拿阿炳的骨头做成药,可以叫成群的像阿炳一样的傻子都变成聪明人。

    而我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人,想用阿炳骨头做药的大坏蛋。

    不管怎样,有一点我想陆家堰的村民们是万万意料不到的,就是:他们认定的傻子阿炳即将成为一个撼天动地的大英雄。

    08尽管钱院长,还有我们吴局长,对我带回来的人存在着生理缺陷这一点早已有一定心理准备,但当阿炳亲身立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还是感到难以接受的失落。

    由于旅途的疲劳——一路上阿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他在嘈杂的人声里怎么睡得着——和旅途中造成的脏乱,以及由于心情过度紧张导致的面部肌肉瘫痪,再加上他病眼本身就有的丑陋,阿炳当时的样子确实有些惨不忍睹,可以说要有多邋遢就有多邋遢,要有多落魄就有多落魄,要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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