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在众目睽睽下立起身,一步一停地走到我面前,然后又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听你的,我把他交给你。
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动用我701任何人力和设备,只要是对他练兵有利的。
""给我多少时间?"你需要多少时间?"我想了想:"半个月。
"首长咬牙切齿地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只给你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你必须把人给我带进机房,而且必须是万无一失的,拿你的话说就是——百分之百不是冒险的!"11一个星期等于7天。
7天等于148个小时。
减去每天的睡眠时间,还有多少小时?我成为侦听员是接受了8个月的培训,要算课时大概在两千节之上,而且大多数侦听员都是这么成长起来的。
有一个姓林的北方人,是女的,开始在我们总机班当接线员,然而一个月下来她居然把701那么多人的声音都认清并牢记了。
有这个本事当然应该去当侦听员。
于是在我们毕业前3个月,她成了我们队上的插班生。
当时教官们都不相信她能随我们如期毕业,但毕业时她各科的成绩都在大部分人之上,尤其是抄收福尔斯电码的速度(这绝对是我们的主课),遥遥领先于全队所有人,达到每分钟抄收224个电码的高速,几乎是当时我们全队平均成绩的双倍。
一年后,在全国邮电系统举行的福尔斯电码抄收比赛中,她以261码/分钟的优异成绩勇夺桂冠,一度被系统内部人誉为"天兵神将"。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一个礼拜是训练不出一个侦听员的,即使阿炳的本事在人家"林神将"的10倍之上,这个时间也是远远不够的。
但我是不可能增加时间的,谁也不可能。
所以,我想,惟一的可能就是"偷工减料",不指望把阿炳训练成真正合格的侦听员,而只是用这短短的时间尽量灌给他一些必不可少的东西,比如福尔斯电码,他起码要听得懂;另外,对我们已经找到的敌台,他应该反复地听录音,听出它们的特征和差异。
前者是常识,后者是感觉,两者兼而有之,他上机才不至于莫名其妙。
只能这样。
但就这样,7天时间也只够点到为止。
一天。
两天。
三天。
这天下午,我来到我们局长办公室,向他汇报阿炳练兵情况。
我说,阿炳现在练兵达到的水平在某些方面已经不在"林神将"之下。
局长要我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眼见为实。
"我说,"局长,你不妨请院长一同去看看。
"局长当即抓起电话向院长汇报情况。
院长听了,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话,要局长重新说一遍,局长便把我刚刚说过的请他去看看的话照搬了一遍,说:"院长,眼见为实,你要有时间不妨亲自来看一看。
第9节:完美得有点假
"12还是几天前的会议室。
如果今后有人问阿炳是在哪里完成侦听员学业的,那就是这间简陋的会议室。
为了不叫院长和局长产生任何嫌疑,我关掉所有录放机,请局长亲自拟定至少8组"千数码"。
然后,我要求发报员对着局长拟定的报文,以每分钟100码的速度发报。
"滴滴哒滴滴滴哒哒哒滴滴滴哒"发报完毕,我们都盯着阿炳。
他似乎是睡着了一样的面无表情。
局长纳闷地看看我,又看看阿炳,翕动着嘴唇,像要说什么。
我赶紧示意他别出声。
就在这时,阿炳像被我无声的手势惊动了似的,如梦初醒,长长地呼了口气,然后便朗朗有声地报诵起电文来:"xxxxxxxxxxxx"8组码。
32位数字。
一组不拉。
只字不错。
跟原文一模一样!一般讲,手写肯定是跟不上耳听的,一边抄录,一边把听到又来不及抄录的码子记在心上,这种技术行业内称之为"压码"。
让两个一流的抄收员在比赛场上比高低,说到底就是比一个压码技术,谁压得多谁就可能胜出。
我记得"林神将"在那次全系统练兵赛场上压的就是8组码。
虽然由于速度不一,双方不能绝对等同,但由此我们不难想见,阿炳对福尔斯电码已经滚瓜烂熟到了何等地步。
至于已有的50多套敌台"样品"录音,他根本不需反复听,只要听个一两遍,他便把它们间深藏的共性和差异全挖得有眉有目,可说可道的。
总之,虽然规定的练兵时间尚未过半,但阿炳已经出色完成练兵内容,完成得尽善尽美。
完美得有点假。
一个小时后,我陪同阿炳走进机关大院,在政治机关的小洋楼里,举行了阿炳志愿加入特别单位701的宣誓仪式。
仪式是庄严的,对阿炳来说又是神秘的,面对一个个生死不计的"要求"和"必须",阿炳以为自己即将奔赴硝烟弥漫的战场,并为此半是激动半是恐慌,恐慌和激动都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最后,负责宣誓的干部处长问阿炳对组织上有什么要求,阿炳"悲壮地"提了两个要求:1。如果从此他不能回家(陆家堰),希望组织上妥善解决他母亲的"柴火问题";2。如果他死了(战死沙场),决不允许任何人割下他的耳朵去做什么研究。
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但作为701志愿者提出的要求是仪式的一项内容,组织上必须庄严地向他承诺,并且记录在案。
宣誓完毕,有三份文书需要当事者签名画押。
考虑到阿炳不识字,组织上只叫他按了个手印,名字委托我代签。
这时我才想起该问他真姓实名,得到的回答是:没有。
"我就叫阿炳。
"阿炳说,"我没有其他任何名字。
"然而,我知道,阿炳决不可能是他的名字,喊他阿炳,是因为有个著名的瞎子叫阿炳,就是那个把二胡拉得"跟哭一样"的瞎子,就是那个留下名曲二泉映月的瞎子。
因为有了这个瞎子,阿炳几乎成了后来所有瞎子的代名词,但不可能是某一个瞎子的真姓实名。
不用说,这又是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事。
最后,根据他母亲姓陆和他家乡叫陆家堰的事实,我们临时给他冠了一个"陆家炳"的名姓,并立刻签署在三份即将上报和存档的机密文书上。
13这天凌晨,天刚蒙蒙亮,我带阿炳走进了我们监听局高墙深筑的院中之院。
院门的左右两边,挂着两块一大一小的牌子,上面的字分别是:陆军第x菖武器研究所军事重地无证莫入当然都是掩人耳目的东西。
老实说,这是一块从人们的感知和足迹中切割下来的区域,包括我们701机关的某些内勤人员,如卫兵、医生、司机、炊事员等,也休想走进这里。
这里的昨天和今天一样。
这里不属于时间和空间。
这里只属于神秘和绝密。
谁要步入了这块院地,谁就永远属于了神秘和绝密,属于了国家和人民,永远无法作为一个个人存在。
下面的一切是空洞的,但请不要指责我。
这里的所有,房子,草木,设施,设备,甚至空中的飞鸟,地下的爬虫,我都无法提供。
因为言说这里的任何词语都将无一幸免地被放到聚光灯下精心琢磨、推敲。
这就是说,言及这里的任何的词语都可能出卖我,你们可以对我行刑,甚至以死来威胁我,也可以天花乱坠地诱惑我,但这些全都休想敲开我缄默的嘴巴。
因为我宣过誓。
因为这是我今生惟一的信念。
听不见枪声。
闻不到硝烟。
阿炳问我这是哪里。
我说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战场其实是上好的机房,木头地板,落地窗户,进门要换拖鞋,因为机器都是很昂贵又娇气的,比人还要干净,怕灰尘。
阿炳进屋后,我安排他在沙发上坐下,在他右边是我们监听局一位最在行的机器操作员,男,姓陈,科长职务;左边是一只茶几,茶几上放有一只茶杯,一包香烟,一盒火柴,一只烟缸。
我把陈科长介绍给阿炳认识,并对他说:"阿炳,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一只手,希望你们两个人合作愉快。
"根据事先要求,这时陈科长及时给阿炳递上烟,点上火,并讨好地说他很乐意做阿炳的助手什么的。
阿炳由此得出结论:陈科长跟我一样,是个好人。
要知道,这对发挥阿炳的天才是很重要的。
在不喜欢的人面前,阿炳是抖抖索索的,而且很容易发怒,一发怒他的智力就会迅速下降。
我不希望看到出现这种情况,更害怕阿炳的智力有一天下降后再也不会回升,就像烧掉的钨丝。
对阿炳这么个神奇之人,我们应该想到,什么样神秘怪诞的事都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所以,说真的,阿炳的天才也不是那么好使用的,从发现之初到现在他愉快地坐在机器前,这中间有我们的努力,也有我们的运气。
两人略作商议后,陈科长的手机警地落在频率旋钮上。
手指轻巧捻动,频率旋钮随之转动起来,同时沉睡在无线电海洋里的各种电波声、广播声、嚣叫声、歌声、噪音,纷至沓来。
阿炳端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以一种丝毫不改变的神情侧耳聆听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时在沙发的扶手上点击着。
"能不能转快一点?太慢了。
""还是慢,再快一点。
""还可以快。
""再快一点"几次要求都未能如愿,阿炳似乎急了,起身要求亲自上机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