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时过境迁,即使事隔多年,我也总是记得,遇见他那日,馨江上碎宝石一般的渔火。
远处是幽蓝的水天一线,近处停泊着杜家村所有的渔船。舟上渔火星星点点,映着无星无月的深蓝天幕,仿佛满天繁星都坠落到了水里。
他说,若是你也生在帝王家,便会明白,最美的,不过是这平凡一生的人间烟火。
一.{杜老三家的杜馨儿有什么好?长得清眉淡眼,也不见多出挑。这要到了宫里,还不被被那些姹紫嫣红的金枝玉叶给比下去?}
杜家村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每家每户都张灯结彩,各种彩礼流水一样送到家门口,乐得二娘合不拢嘴,对爹的态度也恭敬了许多。
邻里街坊到了外乡,每一个都逢人就说,我们杜家村,就要出一位娘娘了呢!神色间皆是自豪,喜不自抑。
可是村里,也有嫉妒的人家背后议论,杜老三家的杜馨儿有什么好?长得清眉淡眼,也不见多出挑。这要到了宫里,还不被铁定被那些姹紫嫣红的金枝玉叶给比下去?
我无意间听见,却也不怎么生气。反而觉得她们也说出了我的疑惑。
那日,皇上乘着镶金画舫经过馨江,不过远远见了我一面。那时我正在岸边洗衣,满手是皂角泡出来的白沫,掠一掠额前的碎发,蹭得满脸都是。蓦一抬头,就看见一艘金灿灿的大船在眼前飘过,船头立着一位锦衣金冠的男子,身边还依偎着两个身穿七色芙蓉衣的女子。
日光映着金色,甚是晃眼。我眯起眼睛,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
第二日,真金打造的圣旨便快马送到了杜家村。
满纸繁复的文字,乡亲们只听懂一句。“封民女杜馨儿为静嫔。钦此。”
当晚,整个村落都在欢腾。杜家村是幽僻的渔村,出个秀才已经算是天大的喜事,更别说是出个入宫的妃子。二娘第一次不敢再在爹面前颐气指使,只是亲昵地拉起我的手,说,馨儿,你是馨江水养大的姑娘,要记得根在哪儿,要记得报恩。
我退下手腕上的一双白玉镯子,在手里掂量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半晌,说“二娘对我有过多少恩,我自然记得。”神色不由有些咬牙切齿,二娘见我这个样子,脸都白了,刚想说什么,却被我打断“只要你以后好好对爹,我便不再计较。”一边将一只镯子套在她手上,另一只朝半空抛去,清脆一声碎掉。“否则,有如此镯。”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二娘脸色转青,好一会儿才红晕过来,幽幽一笑,说“馨儿你放心,家里一切有二娘呢。反倒是二娘放心不下你,乡野丫头进宫,无依无靠的,指不定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呢。听说,宫里好多冤魂的。”
我一愣。她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别以为自己真的飞上了枝头。是金凤凰还是死凤凰,都还是个未知数。
片刻之后我淡淡地说“我的命比别人硬,二娘你不是最清楚么?这么多年我连你都受惯了,还怕什么呢?”
二娘的脸色再一次转向青白。此时也不想跟我正面冲突,随即讪讪地岔开了话题。
进宫前的一夜格外漫长。二娘的话点醒了我,那幽幽深宫分明是我未曾见过的风口浪尖,倘若我不能保全自己,受连累的便会是我的家人。一夜里辗转反侧。爹只说了一句,要是呆得不舒坦,就回家来。爹不怕别人说,也不怕有个回门的闺女。
心中一暖,掌心攥着那个绣着“寒”字的金线香囊,无数过往的影像在脑海中呼啸而过,终于沉沉睡去。
二.{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来者一袭墨色锦衣,更衬得灼灼金冠熠熠生辉,腰间悬着一串明黄穗子,依稀是二龙戏珠图样。一双眼睛狭长明亮,盈盈似有美玉流转。}
大正宫里繁花似锦,七宝琉璃制成的九根柱子擎着雕龙刻凤的棚顶,眼睛皆是一品夜明珠,即使是白天,也在那一方阴影里闪着幽幽的明光。
天家气象,果然不同凡响。我一步一步走着,脑中想的却是他的家,原来也是这样的么?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便是这奢华精致的亭台阁榭么?所以当他第一次看到渔船的时候,眼神会那么新奇,会像个孩子一样拉住我的手,说,馨儿,以后我们便这样过一辈子,再也不上岸了,好不好。
正在想着,倏忽便撞到一个人。慌忙抬头,只见那女子衣饰华丽,杏眼朱唇,一脸怒容,旁边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她向我走进两步,劈头就是两巴掌。她出手极重,我始料未及,只觉半边脸颊疼痛如火,一时只是愣在原地。她身后的婢女一脸嚣张,道“走路没长眼么?我家娘娘你也敢撞!”
两个人撞在一起,又岂是一个人的错呢?可我不想多生事端,是以默不作声。
“发生什么事了?”那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厚重而悦耳,中气十足,语气确实轻松戏谑的。恍惚间带着一丝泰山崩于眼前亦能谈笑自如的激昂意气。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来者一袭墨色锦衣,更衬得灼灼金冠熠熠生辉,腰间悬着一串明黄穗子,依稀是二龙戏珠图样。一双眼睛狭长明亮,盈盈似有美玉流转。鼻梁直挺,唇角幽幽弯着,组成一个浅淡随意的笑容,却又说不出的好看。仿佛春风抚过脸颊的感觉,清爽又微痒。
打我的女子当即换上一副如花笑颜,柳腰盈盈一弯,恭敬施礼道“珍妃叩见皇上。”我一愣,方才看到他身后长长的仪仗。鎏金便轿就停在后头,金灿灿的,与那日江面上的大船一样,将眼睛刺得睁不开。
原来她就是传说中宠冠后宫的珍妃。而他,便是以一纸诏书改变我一生的皇上。我一瞬间的怔忡,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眸子,竟会与他有几分相似。
皇上没有叫她起身,而是转头望向我,看似随意实际目光如炬。我这才恍过神来,慌忙躬身行礼。他却来扶起我,大手温柔有力,说“方才怎么了?”声音甚是亲切,手上一加力,道“朕会为你做主。”
我下意识地望向他。他那样地看着我,乌黑瞳仁深沉似海,让人看不透一丝端倪。虽然离得我很近,可是我却觉得那双眼睛那么遥远。那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感觉,就好比说,曾经有那样一个人,我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可以让我依靠的人。
可是这双眼睛不是。它深不见底。它看似随意,其实逼视着我灵魂深处,仿佛要将我看穿。
所以我顿了顿,说“回皇上的话,方才并未发生什么。只是民女初次进宫,在给珍妃娘娘请安。”
她似是难以置信,疑惑地瞥我一眼,复有不屑地转过头去。皇上定定看我片刻,漆黑瞳仁中瞬间如有宝光流转。半晌,似是觉得索然,轻应一声,转身揽着珍妃的腰扬长而去。
那是我第一天入宫。一别之后,我有半年没有再见到皇上。
不久之后我也渐渐知道,宫中有不成文的规定“珍华婉静”四个字中,以“静”字最为卑贱。通常都是赐给出身寒门又不受宠的宫人,而“嫔”号又是后宫最低的位份。其实明眼人从封号上就可看出,皇上对我,并没有多重视。
其实早在那日,我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在众多宫人细微的议论声中就已经明白,其实,皇上并不喜欢我。他之所以召我入宫,或许只是一时兴起。
可是这对我来说,却也不是坏事。因为我已经,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人的爱情。
三.{眼见有一张掉落在水池里,宣纸漂浮在水面上,一点一点被水浸透,墨迹丝丝化开,就好像流了泪。}
宫里的日子并不难过。锦衣玉食,书斋里又有万卷可供嫔妃借阅。虽然大部分是些女诫之类的教导女子懿德的书,不过偶尔也有些动人诗文。
记得曾经,站在月光下的馨江前,他曾一笔一划在我手心上写“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现在想来,都仿佛是前生的事。
秋日的庭院,本是满目萧索。夕阳西下,却更映红丛丛枫叶,在绯红日光下闪烁着胜于春日的华光。我坐在园中的石桌上,不知不觉间便将这句诗写了数遍。一阵秋风卷来,将案上纸张迎空抛起,片片如雪飘落。我急忙起身去捡,眼见有一张掉落在水池里,宣纸漂浮在水面上,一点一点被水浸透,墨迹丝丝化开,就好像流了泪。
我心中轻轻一酸,不觉停了动作,只是望着水池出神。半晌,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悦耳男声,似疑惑,又似叹息。“春愁秋恨,原来你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我一愣,转过头,就于煌煌枫叶林中,看见长身玉立的他。慌忙俯身,道“馨静嫔给皇上请安。”
“馨儿。”他第一次这样叫我,却仿佛这两个字并不陌生,顺着我的目光望向水池,那宣纸上的墨迹已经丝丝缕缕,模糊不清,他却似有些感触,道“你呆在这静馨苑里,除了请安,半年也不出去一次。朕还以为,你根本就没有心。”
我一怔,不知皇上为何会忽然跟我说这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又不敢不回皇上的话。随即只是低着头,道“臣妾偶尔也出去的。只是不常见人罢了。”
风声掠过火红枫叶,静馨苑里下人本来就少,此时又正晌午,全都贪睡去了。世界静寂一片,我低着头,只见一双明黄色镶红宝石金丝靴子映入眼帘。他无声地走到我身边,修长食指忽然拈起我的下巴,让我不得不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那样地看着我。一双深不见底的乌黑眸子,熠熠如星,又沉沉似海,目光里隐约藏着一丝探究,似乎比上一次更想将我看穿。
毫无预警地,他忽然扳过我的脸,狠狠吻向我的唇。攻城略地一般,充满了占有欲。
我大惊,下意识地挣扎,他粗暴地扼住我的手腕,将我死死按在石桌上。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目光幽深,仿佛暧昧不明。“杜馨儿,你到底要什么?”他眯着眼睛看我,像是在审问一个老奸巨猾的犯人。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何要这般对我。
心中恨他无礼,却又惧怕他的身份,心里敢怒不敢言,听他这样问,一股气涌向胸口,垂下眼帘冷冷地说“无论我要什么,陛下都肯给我么?”
他眯着眼睛,神色阴晴不定,淡淡道“有什么是朕给不起的么?”
语气睥睨,那样肯定。
“珍妃的人头。”我一字一顿说道。
皇上一怔。他神色惊怔地看我一眼,他的睫毛从来不曾以那样的弧度扬起。
我满足地看着他一刹那吃了黄连一般的表情,隐隐有种出了气的感觉。可是我毕竟还是要命的,于是紧接着笑道“臣妾开玩笑的。请皇上恕罪。”
他又是一怔。随即只是笑笑,淡淡拂袖而去。
静馨苑里秋风瑟瑟,红枫满地。我望着那金灿灿的背影想,这下,他怕是不会再来了吧。
四.{我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来,血丝渗出来,苦涩一片。}
十一月的天气,秋日快走到尽头,隆冬将至,静馨苑里却渐渐有些热闹了。皇上毕竟是来过这的,内务府的总管极是乖觉,生怕会得罪一位未来得宠的主子,于是多派了些人手过来。人多有人多的好处,我这才渐渐知道皇帝的名讳。
漆若陵。
宫女说起他的名字,都是要在地上三叩九拜才敢开口,我却恍惚出神,望着窗外的枯枝败叶,不觉又回到那个春天,有个黑衣如墨的男子曾在馨江边上眼神认真地告诉我他的名字。——漆若寒。那是刻在我心里的三个字,竟与当今圣上的名字如此相似。其实我也早该想到,他若不是皇亲国戚,又怎会以那样的阵仗离开杜家村。
正在想着,却有小太监过来通报,说珍妃邀我去珍锦宫赏花。我一愣,我与众嫔妃们一向素无往来,赏花饮茶这档子事从来不会有人来邀请我。正想装病推脱不去,侍女玲月却到我耳边轻声说“娘娘还是去吧,不好拂了珍主子的面子。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玲月在宫里呆了很久,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叹一声,只得跟着去了。
珍锦宫甚是繁华,长廊两端堆着一盆盆盛开的兰花,真真繁花似锦。我到时,其他妃嫔均已经到了,莺莺燕燕地坐了一屋子人。在座的都是出身名门,位分也高,我一一请了安,众人看我目光中皆有些鄙夷,珍妃反倒笑得最灿烂,虚扶了我一把道“好妹妹,你可来了。”
看她这样笑,我心里莫名打了个突,不好的预感。果然听她继续说道“那边那朵花,你帮本宫摘过来。”
我只得依言去了,走得近了,心下不由一惊。只见那花开得似云,纯白的大花盘下配着翡翠绿的叶子,只是茎上长满硬刺,根本无从下手。——这花是杜家村特有的一种野花,我们都叫它“摘不得”上头的刺是有毒的,碰一次手要肿好几天。
她怎么会有这种花?我心中有些微微地恐慌,也顾不得疼,伸手便去采花,十指霎时鲜血淋漓。
“好啊,本宫要白色的花,你居然用血将它染红,是要添本宫的煞气么?”珍妃笑着瞥我一眼,神色里尽是得意。
“静嫔不敢,请珍妃娘娘息怒。有什么事还请娘娘冲着我来,不要连累我的家人。”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急切。
珍妃的娘家世代权贵,在杜家村,必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想必那日我对皇上说的一句戏言已经传到了珍妃耳朵里,而她今天让我来看“摘不得”也无非是在告诉我,杜家村已在她的掌控之下。
“哼,倒是个明白事的丫头,只可惜聪明的不是地方。话我不多说了,只有一句——人头是没有,耳朵倒有一个!”她忽然抛下一个锦盒,散在地上,露出苍白的一只耳朵。血迹已经干了,耳鼓内侧依稀有颗黑痣。
我脑中一阵昏眩,脸颊霎时僵硬,几乎是咬着牙问“你把我爹爹怎么了?”
珍妃冷笑一声,也不回答,道“你愿意跪,就跪着吧。不跪上三天三夜,就别想再见着你爹了。”
我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来,血丝渗出来,苦涩一片。
爹是这世上我唯一牵挂的人,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且是被我所累,这让我如何自处?石板又硬又寒,再加上心力交瘁,我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几乎已经支撑不住。脑海中开始零星出现幻觉。
比如幼时过年,爹给我买的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入口即化。
比如那个少年,默默站在身后看我梳头。笑容温煦,满目星光。
若寒,若寒。
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忘记。可是原来,当我无助和绝望的时候,最想念的人,终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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