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绫芷不厌其烦,又不能失了礼数,很艰难才偷跑到天台上喘口气。
坐在台阶上,绫芷抚摸着空荡荡的手腕,心中不由空落落一酸。
那只羊脂玉镯,是她从小带大的。一直想送给他,没想到却是在那样的地点,以那样的方式。
他怎么就不明白她?秀丽的脸上不由露出哀伤的神色。
“原来上官家的小姐,也会露出如此凄凉的神色。”子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磁性而浑厚的声音。爹曾经说过,能拥有这样声音的人,必是有十足的底气。
“上官家的小姐又怎样?我不过是个寻常人,有段寻常的心事。”绫芷轻声叹道,午夜风凉,她的脸在阴影里,神色仿佛暧昧不明。
三.{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
张子俊下了聘书,三书六礼来跟上官家提亲。众人都钦羡不已,说绫芷是有福气的。如今世道动荡不安,跟有实力的军阀联姻,是所有富人商贾求之不得的事情。
上官老爷自是答应了,绫芷却私下跟子俊说“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有些事,等我真正想清楚了,就能忘记了。”
他点头答应,说“闽军在边境作乱,我正好要亲自带兵过去打一仗。等我。”
自信的男子就是这样。关于过去,他从来都不会多问一句。他也知道她心里藏着一个人,可是他有信心在以后的岁月里,让她的心里装下他,并且只有他。
绫芷感激地望他一眼,余光却又看见那瘦长的身影。阿辰坐在车里等她,悠悠望着别处,可是她的目光却凝住了。
她想必真是爱极了他的白衬衫吧。还有他干净的笑,以及瘦长优美的手指。所以她的眼睛才总是会看到他,看得心头发疼,也容不下别人。
走上车,她刻意没有坐在后座。而是副驾驶的位置,他的旁边。
狭小的空间里,她的声音有浅浅的回声。
“我要结婚了。”她看向他的侧脸。那张英俊的,她曾在心里摹画过无数次的,他的侧脸。
空气中流淌着诡异的沉默。她的心咚咚跳着。她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她期待着。
“恭喜。”半晌,他礼貌地笑笑,轻声地说。
绫芷心中腾起一片失落。在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对他说出那些一直想对他说,却一直说不出口的话。
可是他没给她这个机会。
车子已经驶入上官家大宅所在的巷子里。阿辰却忽然一个刹车,目光里忽然满是惊异。
绫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时翠跪在丁家门口的石板上,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脸颊被打得又红又肿。丁家二奶奶扯着嗓子骂“你这不要脸的小贱货,还没出阁呢就偷人,肚子都大了你要是再不说出那个奸夫是谁,看我不让人把你抓去浸猪笼!”说着又一耳光扇过去,时翠脸上霎时又多了一道鲜红的五指印。
阿辰怔忡片刻,看一眼绫芷,眸子里闪过一丝歉疚和不舍等等混合的情感。忽的推开车门走下去,身长玉立地站在她身边,就像个救世主。
“孩子是我的。”他扶起跪在地上几欲昏厥的时翠,一字一顿地说。
时翠见到他,眼泪哗一下流出来,紧紧攥着他的袖子,像是依偎着惟一的依靠。
丁家二奶奶上下扫他一眼,认出是上官家的下人,没好气地刚要发难。
绫芷已从车上走下来,面色苍白得不似寻常,却仍极力镇定着,一字一句,都仿佛不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阿辰是我们上官家的人,聘礼聘金自然都不会少。丁伯母不会嫌弃吧?”
“呵,那是自然。”丁家二奶奶急忙赔笑道。
绫芷几乎要站立不住,扶着车门,面上的微笑几乎不可思议。“阿辰的婚事一定是最隆重妥贴的。你放心好了。”她看向时翠,看那个衣着朴素的少女在此情此景下依旧娇俏动人。
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她?
他又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让她伤心欲绝?
可是一切,都没有答丨案。
像是着了魔。她连夜为他准备了许多聘礼。恍惚就像是在准备自己的婚事。橘红的灯光下,她在薛涛笺上写纳兰容若的词。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她在他的枕边看过纳兰的词集。她知他看得懂。
红笺小字,密密麻麻地心事。她流着泪,晕开片片幽淡的墨香。
第二日一早,她红着眼睛,将这花笺夹在聘礼里,一并送给他。他收了,淡淡地说声谢谢。
世人总说伤心,伤心。可是原来真正被伤到的心,不会疼,也不会冷。
只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麻木。
就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世道动荡不安,总有比感情更捉摸不透的东西,比如政局。
阿辰和时翠结婚的前几天,袁世凯在北京称帝。素来与上官家交好的官员忽然被罢黜,新上任的道台,不是别人,正是丁家与袁世凯党羽交好的儿子,丁英良。
乱世之中,从来都是有权势的人说得算。人心惶惶之下,要霸占一份家业,要报一箭之仇,都是很容易的事情。
“上官绫芷,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为轻视我而付出代价。”官兵包围了上官家的大宅,丁英良捏起绫芷的下巴,狠狠地说。
绫芷白皙的皮肤被捏出道道红痕,阿辰伸手扣住丁英良地腕,将绫芷挡在身后。
“呦,穷小子也会英雄救美呢。”丁英良阴冷一笑,一挥手,身后立刻围上来几个人将阿辰扳住。
绫芷关切地看他一眼,冷冷望着丁英良,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哈哈,你问我想怎么样?”丁英良的笑声甚至有些癫狂“从前我在你面前做牛做马,为的不就是得到你和你上官家的家业么?如今,这些全是我的了,你说我还想怎么样?”
他忽然凑近了,口中呼出的气息让她阵阵反胃。他打开她颈间的纽扣,贪婪地吻下去。绫芷反手一个耳光,却被他轻而易举地躲过去。
阿辰眼中布满血丝,像困兽一样要冲上来,力气大得惊人,却还是被更多的官兵按住。
“当初你为了他打我。今天,我就让你在他面前,成为我的人。”丁英良促狭一笑,一丨手撕开绫芷的素色锦衣。
绫芷完全在他掌控之下,望一眼阿辰,心中痛楚不堪,如果在他面前她宁愿立即死去。泪水如雨般涌出眼眶。
“放开她!”他的声音第一次这样急切,他一下子挣开那么多的人,却来不及跑到她身边,就被人再次按住。
“哼,怎么,你心疼了?”丁英良一丨手抚过绫芷的脸颊,忽然目光一转,看着时翠,道“不妨再告诉你,时翠怀的是我的孩子可是她那么低贱,怎么配给我生孩子?你这个便宜老爸,当的可好啊。”
时翠哽咽,腿一软就坐到地上,已经不成声音“少爷你”绫芷怔住。
原来,他可以为了她接受一个不属于他的孩子,却不肯接受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自己。多么徒劳,多么可笑。
这种念头像冰冷的雨,淋湿了那颗刚刚温暖一点的,自以为一切都是值得的心。
门外忽然传来“啪”的几声枪响。
一队身穿灰色军装的士兵将道台府的官兵团团围住,一个身披紫貂披风的男子从人群中稳步走出来。目光冷冷在丁英良地面上扫过,最后停驻在绫芷身上。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解下披风,轻柔地披在衣裳被撕破的她身上。
“张子俊,皇上一定会收复杜系,我看你这杜系军阀还能当几天!”丁英良自知今日劫数难逃,咬牙切齿说道。
张子俊轻扬唇角,眼中充满鄙夷“袁世凯真是糊涂,好好地当他的大总统,或许还有几天好日子过。君主制根本不可能再在中国存活。民丨主共和才是这个时代的未来,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绫芷看向张子俊,眼中带着赞许,说“袁氏称帝本来就是个笑话。依我看,这场闹剧绝对长不过半年。子俊你不妨一同出兵讨伐,也算是顺应历史的洪流。”
阿辰望着他们,熠熠如星子的双眸闪过一丝什么,终是渐渐黯淡下去。
果然,绫芷和子俊才是一样的人。他们所说的事情,他真的不明白。其实他根本也不关心会不会有皇帝,谁去做皇帝。
他只知道,她安全了。
俯身扶起时翠,她抚摸着小腹,只是流泪。
“没事了。”他将她揽在怀里,神色满是温柔。
绫芷别过头,不忍再看下去。
四.{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袁世凯倒塌。洪宪皇朝果真没能熬过半年,只维持了八十八天。
此时,民丨主共和深入人心,可是依旧军阀割据,时局动荡。
绫芷将家人送往英国,自己则陪着子俊南下,去投奔孙中山成立的南京政丨府。
火车站里,人流涌动,杜系军将他们层层保护在其中,子俊扳过绫芷的肩膀“这条路也许很危险,可是它是光明的。你愿意陪我一同走下去么?”
“我愿意。”绫芷沉吟片刻,再抬头,眼中已含了泪“我很想,可是,我没有办法。”
子俊一怔。
“我心里有个人。我很想,也应该忘记他。
可是我没有办法。”
她转身走向门外。
上官旧宅。
红烛下,他细细看着那张薛涛笺,一行行的娟秀小字,就仿佛看见她。
时翠垂着头,眼中有失落的神色,道“辰哥,既然你那么喜欢上官小姐,为什么不跟她说呢?你将她的羊脂玉镯日日带在身上她给你的字你一日要看上好几遍”
听到上官小姐四个字,阿辰心中蓦然一痛,缓缓抬起头来。
“我也是女人,我看得出来她心里,也是有你的。”时翠抚摸着小腹。阿辰不说话,只是将那羊脂玉镯子攥在掌心,触手生凉。
“我知道你为了她,早就已经放弃报仇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走?”时翠忽然发现,除了肚子里的孩子,自己一无所有。
那是一场意外。十五年前,阿辰的父亲被上官老爷开车撞死,他来上官家的最初目的,也只是为了复仇。
可是,究竟是何时起,他无法想像她憎恨自己的样子,便生生吞咽了那仇恨。
“因为我这样的人,无法给她幸福。”
房间里寂静一片,只有烛火燃烧发出丝丝的声音。沉默半晌,阿辰轻描淡写地说。
绫芷泪流满面。
原来是这样。
原来。
原来一切不只是她一厢情愿。原来他为她承受了这么多,只是从来都没有说出口。
绫芷走到阿辰面前,哭泣着说“我喜欢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次起,我就喜欢你。
我若不说出来,下了黄泉也不会甘心”
只是她不知道,她说出来了,他却可能听不到。
她伸手抱他,揽住的只是一片虚无。
尾声
在绫芷转身走出火车站的一刹那,砰的一声枪响,在她耳边无限放大。刺杀张子俊的人,无意间打中了她。
可她一心要回到阿辰身边,连自己的身躯倒下了都不知道。
终于回到他身边,听到他说爱她。
却只剩一缕芳魂。
阿辰忽然觉得胸中一阵刺痛。
手一抖,碰翻了烛台,眼看花笺渐渐被橘色的火舌吞没,只剩下一片小角,悠悠落在地上。
惜花人去花无主。
满纸相思满纸心酸,如今,也只剩下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