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兆林问孟维周:“刘禹锡有首诗,说什么什么桃千树,尽是什么刘郎栽,读过没有?”孟维周早已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便说:“没有读过。”原来,张兆林终于开始调整人事了。孟维周听说,陶老书记对前段县处级领导班子调整有些看法。几位对安排不满意的原县委书记和部门领导牢骚满腹,有的跑到陶老那里诉苦。如南县的雷子建被安排到地委党校任校长,气得骂娘:“他妈的张兆林太会玩人了。刚上去时,到处安抚人心,让大家都觉得张书记待自己不错,把自己当做他的心腹。事实上到底谁是心腹?只有他姓张的心中有数。好了,现在他根基牢了,一切都明朗化了,原来陶书记培养的全部靠边站!”陶老不准他们乱说。这些人一乱说,难免让人误会是陶凡在操纵。中国政治同西方不同。尼克松下野后,从卡特一直批评到里根和布什,那是很正常的事,既不妨碍哪位在位总统的威信,也不妨碍他自己死后享受国葬。中国国情不同哪!但这些同志若硬是要嚷几句,他也只是安慰他们一下,不作什么评价。有次在陶老家中,好几个人在场,有人又提到了最近干部调整问题。陶凡摇摇手,说,不要议论这事,不要议论这事。接着随口念出了两句诗,说是刘禹锡的。在座的听不明白,却感觉到可能同人事问题有关。不知谁给传了出来,但传得不全。孟维周听到后,对那诗有点印象,但也记不清了。回去一翻书,方知原文是“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说的是刘禹锡被贬官十年后,应召回到京师,见朝廷又扶植了一批新贵。刘禹锡有感到此,作诗讥讽。孟维周明白了这个曲直,当然说没有读过这诗,省得惹麻烦。有些事是要装聋作哑的。
张兆林问过孟维周后,便作平淡的样子,其实仍疑云不散。孟维周忽发一念:干脆效法前人,以今典古,就说那两句诗我虽没读过,但从字面上看,用现在的话讲,应该指事业后继有人,欣欣向荣。细细一想,算了算了,不要自作聪明。
那些对安排不如意的,有的韬光养晦,伺机再起。像林业局的陈清镜,这次也下来了,安排到科协当副主席,却没事似的。有的英雄气短,怒发冲冠。农业局的朱来琪也下来了,到地区农委任副主任,他同雷子建一样,到处发怒气。没有谁想到位置变动是因工作需要,或者自己能力不济,或者自己问题太多。一般想到的原因是失宠,被划入谁谁一线的。
孟维周很想弄清楚,张书记对这些人的真实态度如何?却不得而知。他终于发现,张书记其实并不把外头的怪话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孟维周再也没有听见张书记说起过干部调整的事儿。读书人说沉默是金,老百姓说咬人的狗不叫。说的都是一个道理。
孟维周最近提了个正科级。参加工作才三年多,就正科级了,这在地委机关没有先例。“这个孟维周爬得快呀!”一个“爬”字,很不好听,可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官有多大,别人在背后总是这么议论你的,你有意见也没有用。说来也怪,谁也没见哪位官员爬着走,大家都是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的样子。但人们都讲他们在爬。想想也真是那么回事。孟维周本人没有听见谁讲他爬得快。恭维他的,一般都说,进步真快呀!“进步”用在这个地方,既明朗又含糊。你明白别人是在恭喜你提拔了,又可以理解为别的许多意思,比如政治觉悟、工作水平、知识修养等等都提高很快。正因为这些话含糊,你也就可以含糊地谦虚一下,说哪里哪里。别人若是直露露地说你提得真快呀!你就不便说哪里哪里了。因为这等于说你嫌提拔得慢了。这就不对了。对组织的培养,人民的重托,只有感激的道理,怎么能有看法?不过,一般很少有人直来直去说你提得快,免得彼此尴尬。
孟维周也真的有春风得意的感觉。县市和部门的领导原来都叫孟维周小孟,慢慢的有人觉得叫小孟不太合适了,开始叫孟科或者孟老弟。尤其叫他孟老弟的那些同志,表情十分灿烂。孟维周每天都要为这种热情感动好多次,有时分明感觉到心脏空悬着极舒服地晃悠一阵。但他学会了不流露这种感动。易喜易悲都是不成熟的表现。可是这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绝对不同。那是古人情怀,早过时了。现代社会了,晋身官场,于喜于悲,需要的是老成。说得文气些,该叫沉稳,或者刚毅什么的。如果要说这是冷漠无情或者麻木不仁,就是故意完全是贬损了。这不奇怪,人们看问题总是各有各的角度的。这也是辩证法!孟维周有次与同学聚会,有的说他成熟多了,有的就说他冷淡些了。孟维周只是笑笑,说老样子老样子。但他越是注意表现得老成持重,越是为内心下意识的感动而羞愧。自己看似成熟实则不成熟啊!这是否就是外强中干?
孟维周有意无意间研究了张兆林的晋升轨迹,看上去是那么容易,三蹦两跳就到了地委书记的位置。如此想想,孟维周的心脏又忍不住空悬着,极舒服地晃悠起来。他发现自己前面霞光万道,像练气功的人开了天眼。孟维周看报纸,最留意的便是人事变动,官场上走马换将他了如指掌。有时张兆林同其他领导闲扯,喜欢议论某人到某省当书记,某人到某省当省长。如果场合随便,孟维周也插几句话,将那些外省领导的出身及经历讲得一清二楚。张兆林就点点头,说:“啊,啊,是的。”其实他并不清楚这些。张兆林好几次表扬孟维周政治觉悟高,政治敏感性强,是不是就指他这方面的见识?后来,孟维周连外国总统的情况也感兴趣了。外国领导人访华时,报纸上总要登一段来访者简历。孟维周特别喜欢研究这玩意儿,比如这位总统毕业于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属于什么党派,有什么特点和爱好,什么政治主张,主要对手是谁,从事过哪些职业,当总统之前奋斗过多少年等等。他最喜欢琢磨的是这些政治家每跨上一个台阶所花的时间,看别人多少年之间共升了多少次,平均几年升一次。每一位政治家的升官图在孟维周的眼里似乎都是寥寥几笔,简单明了。从政是多么容易而又惬意的一件事!
那天,孟维周在马杰面前做的有关“精神”的演讲不能自圆其说,也让孟维周感觉出一种危机。这是他目前觉悟到的惟一的前进障碍。现代政治演说才能太重要了。当领导的谁张口不要讲三点意见?古人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这种看法早不合时宜了。做领导只要会讲,不一定要会做。太重视做了,往往事必躬亲,陷入事务圈子。这几年官员们不都呼吁要超脱,要跳出事务圈子吗?君子不器啊!领导同志不能在琐事上太过用脑,而应用宝贵的智慧去想大事谋难事。一旦谋出个什么宏伟蓝图之类的东西,就号召群众来实施。这可不是只讲空话不办实事的意思。领导的职责是什么?除了用干部,就是出主意。这可是毛泽东说的。你的主意要让群众理解,就得长于演说。列宁教导我们说,理论一旦掌握了群众,就会变成巨大的物质力量。列宁不就是一位杰出的演讲家吗?全世界无产者通过他的演讲,知道了一种伟大的理论。我们就是用这种理论来搞革命的。革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在这场革命中,我们失去的仅仅是脖子上的锁链,而获得的却是整个世界。有人说西方政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演讲政治。政客们从竞选议员到竞选总统,所有的高官厚禄都是咿里哇啦喊出来的。选民们明明不信他们那一套,但还是看谁讲得动听,就投谁的票。那些国家文化发达,人都不蠢,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就这么没有觉悟?原来有人说,那些国家的人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了,就只有相信谎言。人就是贱,总要信点什么心里才熨帖。
孟维周的思维也像那次关于“精神”的演讲,有些蒙太奇的意思。
“我们要号召群众啊,就得学会演说。”孟维周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口才。准确地说,是恢复这种能力。他在工作中不可能有多少机会讲话,于是尽量坚持每天睡觉前搞一段无声演讲。虚拟自己是什么什么职务的官员,在做报告,在接受电视采访,在找干部谈话,在批评下级。他很容易进人角色,慢慢地弄得自己很满意。若是在外出差,就钻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演哑剧。这事不能让马杰察觉。对着镜子,连自己的仪态都可以检视,训练效果更佳。他自我感觉不错,认为完全可以这么练就出色的演说才能。记不准是戴高乐还是邱吉尔,原来是个结巴,便专门面对大海强化训练演讲,结果成了优秀的演讲家。自己至少不是结巴,还怕不成功?难道只有我孟维周这样吗?别的领导譬如张兆林,他们在成大器之前是否也暗地里做着种种素质准备?想必不会太例外吧。谁也不是神仙下凡,都是从凡人做起的。
有次,孟维周随张兆林坐在疾驰的轿车里,街道两旁的行人飞快晃过,晃成一片模糊。他不由得琢磨起这片模糊来。不知古人把人间唤做红尘是哪来的灵感?坐在飞奔的轿车里看芸芸众生,只见一片模糊,才真可以说是红尘万丈,恒河沙数。这种联想极容易培养人的伟大感。心想张书记和马杰都不可能知道他的内心世界,孟维周很有些得意,也觉得有些滑稽。说不定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就这么悄悄地在成长啊!据说希特勒在发动战争之前,躲在深山老林训练战争机器,神不知鬼不觉。所以有人觉得希特勒的军队是一夜之间强大起来的。哎呀呀,怎么神使鬼差地想到了希特勒?孟维周感到脸热,似乎自己也有一点背地里磨刀霍霍的阴险味了。反过来一想,自己并非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只是思维出岔,同希特勒做了不恰当的类比。自己的一切抱负都是胸怀天下的,何错之有?当然也不能讲出来。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只适应于外国军队。求功名觅封侯也只是中国封建时代人们的政治抱负。如今的革命干部,大公无私,套用前人话讲,只能讲精忠报国,不能讲封妻荫子。理想必须有,但理想一定要远大,譬如共产主义什么的,不能太具体,说要当个什么官。理想太具体了,人家轻则说你觉悟不高,重则说你野心勃勃。好在没有谁能洞穿你的灵魂。可现在练这功那功的人很多,据说有的功修炼到炉火纯青,便天目洞开,看谁谁都一丝不挂,你脑子里面想什么他一清二楚。但愿这是胡扯,要不大家都开了天目,灵魂无所遮拦,世界不就乱套了!
最近机关里又流传了一句新的顺口溜:“讲真话领导不高兴,讲假话群众不高兴,讲痞话大家都高兴。”这话不说完全正确,也是相对真理。且不论真话假话如何,机关里的痞话的确空前地多起来了。办公室精神会餐,最受欢迎的食物往往是些粗俗的玩笑。但有一句痞话让张兆林很不高兴。要不是注重涵养,他简直会发作。那句话是:冷水洗鸟,越洗越小。张兆林的不快,是因为有人将这话用在他身上,意思很明朗,说他这个位置上的人一个不如一个。张兆林当然是最差的一个了。孟维周在一个偶然场合听到了这句话,觉得太那个了,心想张书记若是听了,不知有何反应?后来他又感觉出,张书记可能听到这话了。只是当领导的修养好,没有明显流露。孟维周猜想,张书记的消息一定来自告密。也有这等蠢人,为这种事告密,有什么好处?弄不好自己也要赔进去。有个故事,不知是历史还是寓言了,说一位国王,给报告好消息者以奖赏,给报坏消息者以惩罚。这事若是历史,历史永远是现实;若是寓言,寓言永远是真理。谁将那种恶毒的痞话传给张书记,肯定不讨好的。孟维周记得上小学时,学校发现了一句反动标语,弄得全校上下紧张兮兮的,像马上要发生地震了。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讲起这件事时,最大限度地运用意会的表达,怎么也不敢重述那句反动话。类似的忌讳,一万年也不会改变。
张书记在好几次会议上都说到这句话:“各级领导干部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群众看什么?就看你的政绩!”
这是否可以看做是对个别诋毁者的回击呢?也未可知。不过张兆林满意的是,地委的实干形象明显地树立起来了。按照他的思路,这个封闭落后的山区要发展,必须在深化改革的同时,最大限度地扩大开放。同兄弟地市相比,扩大开放显得尤为重要。因此,必须下更大的决心,走出大山,走向世界。这样,地委经过认真研究,推出了以走出大山,走向世界为目标的开放工程,简称“两走工程”
前一段,有人议论张兆林只知捡陶凡的衣钵,搞他的庭院经济,没有任何新点子。领导就是要出点子呀。如今张兆林“两走工程”的思路一提出,立即得到地委一班人的赞同。陆专员说:“张书记这个思路很好,符合我区实际。”在非正式场合,陆专员还调侃道:“张书记很有思想,不愧为我们地委的张克思。”张兆林却很认真地表示:“这是全区干部群众实践的总结,是地委一班人集体智慧的结晶,这个工作思路得到了省里领导的充分肯定。”
可如今编顺口溜的人灵感来得特别快。西州一边在大肆宣传贯彻“两走工程”一边就有人讲怪话了。说什么:“两走不两走,原地踏步走;工作往下走,领导往上走。”
这回张兆林真的发火了:“这像不像话?啊?!有的人只知道瞎议论,瞎指责,工作不干,怪话连篇。要对全体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提出一条纪律,那些蛊惑人心的顺口溜,不准信,不准传,更不准编!要让一切涣散斗志的言论没有市场兜售!对乱七八糟的顺口溜,有些同志存在错误的认识,认为这是群众意见的反映。不是那么回事,这是个别别有用心的人编的。用民谣儿歌之类的东西来搞乱人心,自古就有先例。三国诸雄就经常采用这个计谋。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不允许这么胡来!有的顺口溜可能还是个别干部编的。让一般群众来编,编得了这么好吗?所以要特别指出,一旦发现党政机关工作人员编这种顺口溜的,要严肃处理!”
于是,根据张兆林的意见,地直机关组织了一次严肃认真的思想作风整顿。各县市积极响应,也搞了一次。省委组织部觉得这个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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