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会开幕的前一天,张兆林来到了西州。市委先召集了县处以上领导干部会议,听取张兆林同志重要讲话。张兆林没带讲稿,开口就说只讲三句话:回顾过去,成绩很大;面对现实,困难很大;展望未来,希望很大。这三句话却讲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张兆林的口才在西州早就出了名的。他这三句话,西州干部也不知听过多少次。他当年在西州当地委书记,下到基层去,如果事先没做准备,总是喜欢说这三句话。这三句话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搬出来。张兆林高度评价了西州地改市后的工作成绩,特别提到派党政干部下企业挂职锻炼,说这是新时期加强干部队伍建设的一大创举,实践证明是行之有效的。省委通过认真总结西州经验,准备明年在全省铺开这项工作。
张兆林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说:“这说明,西州广大干部是有想象力的,是有创造力的,是值得广大群众信赖的。人大会在即,我们将开辟西州民主政治建设新的历史篇章。我们广大党员领导干部,要以高度的政治责任感,本着对人民负责的态度,认真组织领导好这次会议。党性强不强,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就看你是否贯彻执行党的意图。”
张兆林说到这里,停顿几秒钟,严肃地扫视着会场。全场鸦雀无声,都注视着张兆林。关隐达发现张兆林正望着他,便感觉脸上有蚂蚁爬,痒痒的。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几乎是自作多情。
张兆林的目光,正像当年陶凡的目光,空茫而遥远,似乎望着所有的人,其实他谁也没看。那笼罩一切的,与其说是目光,不如说是气势。关隐达知道张兆林并没有望着他了,脸上仍痒痒的。
突然感觉有人戳他的手,关隐达没来得及回头,有人递过张条子。打开一看,见上面写道:回顾过去,胃口很大;面对现实,野心很大;展望未来,麻烦很大。关隐达知道这是在说张兆林。谁在这种场合开玩笑?他把条子悄悄撕碎了。过会儿,关隐达又收到张条子,上面写道:有奖竞猜。请猜猜主席台上的人各有多少存款。猜对省级干部一人,奖励所猜金额百分之五十,但最高奖金不超过一千万元;猜对地市级干部一人,亦奖励所猜金额百分之五十,但最高奖金不超过五百万元。请按干部管理权限,将答案分别寄给中纪委和省纪委。关隐达看看四周,发现大家都陌生着脸,望着主席台,全神贯注。好像这条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关隐达不想惹麻烦,又撕掉了这张条子。政协会也和人大会同期召开,这是惯例。
西州街头四处飘红,尽是热烈祝贺之类的标语。每个单位门前都摆放了鲜花,这是上面规定了的。西州还没有鲜花市场,不知这么多的鲜花是哪里来的。懂得套路的人便猜想,有人光是做这笔鲜花生意都赚了一大笔。人大会开幕那天,天气很好。孟维周特意穿上套藏青色西装,显得老成持重。他的身旁是神采奕奕的张兆林,很温和、很有涵养的样子。万明山健步走向报告席,作政府工作报告。
张兆林偏过头,同孟维周耳语几句。两人就点点头,又正襟危坐着。看着万明山终于站在这里慷慨陈词,他们终于放心了。
会议代表必须住到会上。听完政府工作报告,就是中饭时间。关隐达不急着去餐厅,先回房间。开门一看,见桌上放着两个大礼包。知道是会议上发的,每人一个。关隐达猜里面无非就是两瓶名酒,两条名烟,或别的东西。礼包下面印着行字:热烈庆祝西州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胜利召开!可奇怪的是这行字前面贴着张红色小纸条。关隐达想看个究竟,撕开红纸条,吃了一惊。前面被粘去的竟是“西州图远实业有限公司”原来这些礼品是舒培德的图远公司出资捐赠的。人大会筹备好些日子了,这些礼盒早就印制好了。为了消除舒培德案子的阴影,市委做了很多工作。可是会务人员却太偷懒了,居然不愿换掉这个纸盒。这个小纸条太显眼了,只怕谁都会撕开看看的。
会议开得很平稳,代表们认真讨论政府工作报告。市里领导深入到各代表团去,同代表们座谈。电视台滚动播出大会盛况,正在热播的一个电视连续剧暂时取消了。弄得老百姓有意见。有人居然说:“你开你的人大会,我看我的电视剧,井水不犯河水,干吗停了电视剧呢?政府同人民是平等的,你可以停我的电视剧,我也可以停你的人大会!”各大单位上电视台点播歌曲,向人大会致贺,这就是西州特色了。头一家致贺单位是西州市财政局:王洪亮同志率财政局全体干部职工祝贺“两会”胜利召开,祝各位代表、委员身体健康!明白人一看就知道,这就是各单位头头儿在向市委表忠心。可是会期只有几天,需要点歌的单位却很多。这就得同电视台拉关系。
广播局长平时没什么人找,这几天竟成了热门人物。单位头头儿都去拍他的肩膀,请他批条子,尽量把点歌时间往前安排。电视台拿着不好办,只好启动经济杠杆,提高点播费。可是真正有钱的单位却是不出钱的,比方财政局和公检法,都是电视台得求着些的,只好免费。张兆林有个重要活动,电视台却是不好怎么报道的。他抽时间上了桃岭,看望陶凡。张兆林作为省里领导,不用去代表团。孟维周和关隐达都向会务组请了假,陪同张兆林上桃岭。
那天太阳很温暖,陶家庭院里放了沙发和茶几。长沙发横摆着,张兆林和陶凡促膝而坐;两侧另放了单人沙发,孟维周和关隐达各坐一边。林姨不肯坐到前面来,搬了张小凳坐在一边,望着大家微笑。端茶倒水的是宾馆派过来的服务员,垂手一旁,听凭这边笑语朗朗,她们只是木然地站着。
张兆林和孟维周都没有带秘书来,就连地委秘书长们也没谁跟着来。张兆林有意这么安排,显得是私人拜访,更亲热些。“陶书记,西州这几年变化很大,群众很满意。这都得益于您老和前面的各位书记打了个好基础。空中建不起楼阁啊。”张兆林说。陶凡摇头笑道:“现在空中可以建楼阁了。美国的空间站,不就是建在太空里吗?”张兆林笑道:“陶书记还是那么幽默!”关隐达心想老人家平时只是严肃有余,就缺少幽默。他知道陶凡不想太领张兆林的情,故意这么说说。张兆林也许暗自难堪,却只好说陶老书记幽默。
孟维周说:“张书记,陶书记很支持市委工作,对我们这些年轻干部很关心哩。”陶凡就像没听见,依旧同张兆林说话。孟维周是没话找话,客套而已。陶凡是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的。关隐达见着尴尬,就招呼孟维周吃水果。吃中饭了,张兆林说:“我们仍是坐在外面吃,这么好的阳光。您说呢陶书记。”“好吧。”陶凡点头道。桌子很快就摆好了。这时,市委秘书长马云涛急匆匆赶来了。关隐达忙起身招呼,请他一块儿吃饭。马云涛点头笑笑,就叫孟维周:“孟书记,汇报个事情。”
孟维周边说边站起来:“什么大事,这么着急?”孟维周随马云涛走到庭院一角,小声说着什么。马云涛的样子有些神秘,孟维周却没事似的低着头。马云涛正要从包里拿什么,孟维周轻轻摇了摇手。孟维周摇手的动作有些诡秘,好像生怕别人看见。关隐达装着不在意,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猜肯定是会上出什么问题了,不然马云涛不会急急地跑来,孟维周也不会那么故作镇定。他们俩不便多说,这边毕竟坐着张兆林和陶凡。马云涛过来打声招呼,说还有事情要办,不吃饭了。
孟维周表情看上去平静,可关隐达总发现他有些不对头。这时,陶凡起身上洗手间,孟维周便说:“张书记,汇报个事情。”说着就要站起来。关隐达忙回避了,说:“你们就在这里谈吧。”林姨也跟着关隐达进了屋。只有服务员们仍木然站在那里,她们就像影子,没人会感觉到她们的存在。
关隐达回到屋里,坐在客厅里捱时间。他想百分之百是出事了。
陶凡从洗手间出来,见关隐达坐到屋里来了,也就不出去了。老人家原来清白得很哩。过会儿,听见孟维周喊道:“隐达,请陶书记来吃饭了。”关隐达这才让老人家走在前面,两人出去了。关隐达替岳父待客,道:“张书记、孟书记,喝点白酒?”张兆林说:“陶书记喝点什么?”林姨忙接过话去,说:“老陶不能喝酒。”没想到陶凡自己却说:“今天就喝点白酒吧。”关隐达笑道:“今天爸爸他高兴。平时,他只喝一点点儿黄酒。”张兆林便很高兴的样子,说:“陶书记破例喝白酒,我脸上可有光了。”陶凡笑道:“兆林,是我这把老骨头有光。你如今是省委领导,我是下级啊。”张兆林忙直了下身子,说:“陶老您这么说就言重了,等于批评我。我们几位,包括隐达,都是您老栽培的啊。”陶凡摇头道:“哪里哪里。我现在只是个普通党员,你们都是我的领导。”
席间也没什么要紧话说,无非就是些客套。孟维周总是偷偷儿看表,掩饰着心里的急躁。关隐达看出明堂来了,就想尽量早些结束饭局。他便轮番敬酒,气氛造得很热烈,又不让大家太多闲聊。反正也没什么话好说。气氛弄好了,吃饭时间缩短些,大家面子也就过得去了。吃饭时间通常是主人把握的,今天有些主客不分。陶凡和关隐达是主人,想尽量热情些;张兆林和孟维周是领导,也想尽量热情些。两边都觉得时间太短了不太好。可是张兆林和孟维周急着有事去,关隐达也看出了些意思。
彼此心领神会,时间差不多了,关隐达就说:“下午张书记和孟书记还要开会,就早点儿休息?”张兆林抬腕看看表,说:“好吧,让陶老早些休息。”陶凡却说:“我没事的。进屋坐坐?”张兆林说:“改天再来看您老吧。”陶凡便站起来同他们握手。关隐达瞟了老人一眼,忙把目光躲开了。他发现老人的神态有些反常,不忍心再看。张兆林叫道:“隐达,你也同我们一起走吧。”关隐达便回过头,再同老人家打了招呼。陶凡站在那里挥手,说:“你们走吧。”关隐达猛然意识到,岳父内心必定十分惆怅。原来陶凡要请张兆林进屋坐坐,就是想让他看看那些字画。可是今天张兆林根本就没有跨进屋子半步。老人家白忙了这些日子,肯定又失望,又羞愧。
关隐达上了张兆林的车。他坐在前面,张兆林同孟维周坐在后面。车开到半路,张兆林叫司机停车。司机将车靠边,不知何事。张兆林对司机说:“请你回避一下,我们商量工作。”关隐达觉得奇怪,首长谈工作通常是不回避司机的。肯定是天大的事了。
司机一下车,关隐达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几乎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好像张兆林正拿枪抵着他的背脊。张兆林缓缓说道:“隐达,我同维周同志正式找你谈话。”
关隐达很想镇定自己,可胸口忍不住怦怦儿跳。他回过头,碰着张兆林那严厉的目光。张兆林的目光只在他脸上飞了一下,就掉向窗外。窗外本是阳光灿烂,叫车窗的太阳纸挡住,天就灰蒙蒙的。“隐达同志,”张兆林声音平和,却透着股冷气“有代表把你作为市长候选人提出来了,你有权作为候选人参加选举。组织上想听听你的态度。”关隐达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脑子热了一阵,说:“怎么可能呢?”“隐达同志,你表态吧。”孟维周说。关隐达说:“我早就表过态了,坚决维护组织意图。”“可是迹象表明,有人正想阻挠组织意图的实现。我知道,隐达同志不会参与这种事情的。”张兆林微笑着。
关隐达觉着张兆林的笑脸里很有文章。心想张兆林和孟维周也许以为正是他在弄鬼,只怕把西州最近出现的怪事儿,都算在他头上了。关隐达沉默着,一声不吭。空间太狭窄了,气氛更显得紧张。车内的空气好像在飞速裂变,快胀破车厢了。
关隐达的脑子也在飞速运转,他不能随便应付这事儿。孟维周说:“隐达,你也有权放弃被选举权。”关隐达心想这是在威逼他了。僵持了这会儿,他的头脑清醒些了,心情也平静下来。他想自己当年正是这样被推上县长位置的,真有意思。他现在并没有当市长的兴趣,只是见不得张兆林这咄咄逼人的样子,也为孟维周的着急可笑。“张书记,孟书记,”关隐达语气轻松“不妨设想一下,哪怕我放弃了被选举权,原定候选人就一定选得上吗?再者,说句良心话,现在民主政治建设并没有成熟,有人敢离开组织意图另推候选人,是冒着风险的。我想这是历史的进步。我如果放弃了,等于出卖和背叛,置别人于被动和难堪,也许太不道德。做官是一时,做人是一世。”气氛又沉默了。
半天,张兆林说:“好吧。隐达同志,我同维周找你谈,并没有带主观意见,只是想知道你的态度。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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