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的意思绝对不同。那是古人们超然物外的滞洒,早过时了。现代社会了,晋身官场,于喜于悲,需要一种不为所动的老成。这是一种沉稳,一种刚毅。如果要说这是冷漠无情或者麻木不仁,那完全是贬低的说法。这不奇怪,人们看问题总是各有各的角度的。这也是辩证法!孟维周有次与同学聚会,有的说他成熟多了,有的就说他冷淡些了。孟维周只是笑笑,说老样子老样子。但他越是注意表现得老成持重,越是为内心下意识的感动而羞愧。自己看似成熟实则不成熟啊!这是否也是一种外强中于!
孟维周有意无意间研究了张兆林的晋升轨迹,看上去是那么容易,三蹦两跳就到了地委书记的位置。这让他更加充满革命信心。孟维周看报纸,最留意本省各地市及全国各省市领导的情况,所以官场上走马换将来龙去脉他了如指掌。张兆林同其他领导有时闲扯,喜欢议论某人到某省当书记,某人到某省当省长。如果场合随便,孟维周也插几句话,将那些外省领导的出身及经历讲得一清二楚。张兆林就说,啊,啊,是的。其实他并不清楚这些。张兆林有几次表扬孟维周政治觉悟高,政治敏感性强,是不是就指这事?后来,孟维周连外国总统的情况也感兴趣了。外国领导人访华时,报纸上总要登一段来访者简历。孟维周特别喜欢研究这玩意儿,比如这位总统毕业于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属于什么党派,有什么特点和爱好,什么政治主张,主要对手是谁,从事过哪些职业,当总统之前奋斗过多少年等等。尤其是每一次晋升同上一次晋升的时间距离他最好琢磨,看别人多少年之间共升了多少次,平均几年升一次。每一位政治家的升官图在孟维周的眼里似乎都是寥寥几笔,简单明了。从政是多么容易而又惬意的一件事!
那天,盂维周在马杰面前作的有关“精神”的演讲不能自圆其说,也让孟维周感觉出一种危机。这是他目前觉悟到的唯一的前进障碍。现代政治演说才能太重要了。当领导的谁一张口不可以讲个一二三?古人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这种看法早不合时宜了。做领导只要会讲,不一定要会做。太重视做了,往往事必躬亲,陷入事务圈子。这几年层层领导不都呼吁要超脱,要跳出事务圈子吗?君子不事俗务。领导同志不能在琐事上太过用脑,而应用宝贵的智慧去想大事谋难事。一旦谋出个什么宏伟蓝图之类的东西,就号召群众来实施。这可不是只讲空话不办实事的意思。领导的职责是什么?除了用干部,就是出主意。你的主意要让群众理解,就得长于演说。列宁教导我们说,理论一旦掌握了群众,就会变成巨大的物质力量。列宁不就是一位杰出的演讲家吗?全世界无产者通过他的演讲知道了一种伟大的理论。我们就是用这种理论来搞革命的。革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在这场革命中,我们失去的仅仅是脖子上的锁链,而获得的却是整个世界。现在有人说,西方政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演讲政治。政客们从竞选议员到竞选总统,所有的高官厚禄都是伊里哇啦喊出来的。选民们明明不信他们那一套,但还是看谁讲得动听,就投谁的票。那些国家文化发达,人都聪明,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就这么没有觉悟?原来有人说,那些国家的人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了,就只有相信谎言。人就是贱,总要信点什么心里才熨帖。
我们要号召群众啊,就得学会演说。孟维周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口头表达能力。准确地说,是恢复这种能力。他在工作中不可能有多少机会讲话,于是尽量坚持每天睡觉前搞一段无声演讲。虚拟自己是什么什么职务的官员,在做报告,在接受电视采访,在找干部谈话,在批评下级。他很容易进入角色,慢慢地弄得自己很满意。若是在外出差,就钻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演哑剧。这事不能让马杰察觉。对着镜子,连自己的仪态都可以检视,训练效果更佳。他自我感觉不错,认为完全可以这么练就出色的演说才能。记不准是戴高乐还是邱吉尔,原来是个结巴,便专门面对大海强化训练演讲,结果成了优秀的演讲家。自己的基础好多了,还怕不成功?难道只有我孟维周这样吗?别的领导譬如张兆林,他们在成大器之前是否也暗地里做着种种素质准备?想必不会太例外吧。谁也不是神仙下凡,都是从凡人做起的。
有次,孟维周随张兆林坐在疾驰的轿车里,街道两旁的行人飞快晃过,晃成一片模糊。他不由得琢磨起这片模糊来。不知古人把几间唤作红尘是哪来的灵感?坐在飞奔的轿车里看芸芸众生,只见一片模糊,才真可以说是红尘万丈。这种联想极容易培养人的伟大感。心想张书记和马杰都不可能知道他的内心世界,孟维周很有些得意,也觉得有些滑稽。说不定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就这么悄悄地在成长啊!据说希特勒在发动战争之前,躲在深山老林训练战争机器,神不知鬼不觉。所以有人觉得希特勒的军队是一夜之间强大起来的。哎呀呀,怎么神使鬼差地想到了希特勒?孟维周感到脸热,似乎自己也有一点背地里磨刀霍霍的阴险味了。反过来一想,自己并非没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只是思维出岔,同希特勒作了不恰当的类比。自己的一切抱负都是胸怀天下的,何错之有?当然也不能讲出来。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只适应于外国军队。求功名觅封侯是中国封建时代人们的政治抱负。如今的革命干部,大公无私,套用前人话讲,只能讲精忠报国,不能讲封妻荫子。理想必须有,但理想一定要远大,譬如共产主义什么的,不能太具体,说要当个什么官。理想太具体了,人家轻则说你觉悟不高,重则说你野心勃勃。好在没有谁能洞穿你的灵魂。可现在练这功那功的人很多,据说有的功修炼到炉火纯青,便天目洞开,看谁谁都一丝不挂,你脑子里面想什么他一清二楚。但愿这是胡扯,要不大家都开了天目,灵魂无所遮拦,世界不就乱套了。
九
最近机关里又流传了一句新的顺口溜:讲真话领导不高兴,讲假话群众不高兴,讲痞话大家都高兴。这话不说完全正确,也是相对真理。且不论真话假话如何,机关里的病话的确空前地多起来了。办公室精神会餐,最受欢迎的食物往往是些粗俗的玩笑。但有一句痞话让张兆林很不高兴。要不是注重涵养,他简直会发作。那句话是:冷水洗鸟,越洗越小。张兆林的不快,是因为有人将这话用在他身上,意思很明朗,说他这个位置上的人一个不如一个。张兆林当然是最差的一个了。孟维周在一个偶然场合听到了这句话,觉得太那个了,心想张书记若是听了,不知有何反应?后来他又感觉出,张书记可能听到这话了。只是当领导的修养好,没有明显流露。孟维周猜想,张书记的消息一定来自告密。也有这等蠢人,为这种事告密,有什么好处?弄不好自己也要赔进去。有个故事,不知是历史还是寓言了,说一位国王,给报告好消息者以奖赏,给报坏消息者以惩罚。这事若是历史,历史永远是现实;若是寓言,寓言永远是真理。谁将那种恶毒的病话传给张书记,肯定不讨好的。孟维周记得上小学时,学校发现了一句反动标语。弄得全校上下紧张兮兮的,像马上要发生地震了。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讲起这件事时,最大限度地运用意会的表达方式,怎么也不敢重述那句反动话。类似的忌讳,一万年也不会改变。
张书记在好几次会议上号召各级领导干部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群众看什么?就看你的政绩!
这是否可以看作是对个别低毁者的回击呢?也未可知。
地委的实干形象明显地树立起来了。按照张书记的思路,这个封闭落后的山区要发展,必须在深化改革的同时,最大限度地扩大开放。同兄弟地市相比,扩大开放显得尤为重要。因此,必须下更大的决心,走出大山,走向世界。这样,地委经过认真研究,推出了以走出大山,走向世界为目标的开放工程,简称“两走工程”前段,有人议论张兆林只知捡陶凡的衣钵,搞他的庭院经济,没有任何新点子。领导就是要出点子呀。如今张兆林“两走工程”的思路一提出,立即得到地委一班人的赞同。陆专员说,张书记这个思路很好,符合我区实际。在非正式场合,陆专员还调侃道,张书记很有思想,不愧为我们地委的张克思。张兆林却很认真地表示,这是全区干部群众实践的总结,是地委一班人集体智慧的结晶。这个工作思路得到省里领导的充分肯定。
可如今编顺口溜的人灵感来得特别快。“两走工程”一边在大肆宣传贯彻,一边就有人讲怪话了。说什么:两走不两走,原地踏步走;工作往下走,领导往上走。这回张兆林真的发火了。在地委扩大会议上,张书记显出少有的激愤。这像不像话?啊?!有的人只知道瞎议论,瞎指责,工作不干,怪话连篇。要对全体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提出一条纪律,那些蛊惑人心的顺口溜,不准信,不准传,更不准编!要让一切涣散斗志的言论没有市场兜售!对乱七八糟的顺口溜,有些同志存在错误的认识,认为这是群众意见的反映。不是那么回事,这是个别别有用心的人编的。用民谣儿歌之类的东西来搞乱人心,自古就有先例。三国诸雄就经常采用这个计谋。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不允许这么胡来!有的顺口溜可能还是个别干部编的。让一般群众来编,编得了这么好吗?所以要特别指出,一旦发现党政机关工作人员编这种顺口溜的,要严肃处理!
于是,根据张书记的意见,地直机关组织了一次严肃认真的思想作风整顿。各县市积极响应,也搞了一次。省委组织部觉得这个做法很好。改革开放,不能忽视干部作风建设啊!于是,派人下来搞了次专题调查,写出一篇很漂亮的经验材料,分别登在省报和省委内部刊物上。当然,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不知道有什么“工作往下走,领导往上走”之类的顺口溜。他们的经验一宣传,各地市也深感干部作风很有必要整整一下。各地市都搞了,省直机关也不能太被动,也很认真地搞了一次。这样,张兆林倡议的干部作风整顿,成为全省学习的榜样。
十
张书记的肚子明显地腆了起来。孟维周原先似乎不曾注意。他是上次同张书记一道游泳时发现的。不久前,张书记到外面转了一圈,先是到北京跑几个项目,拜访了几位老同志,再到沿海考察。在鼓浪屿海滨浴场,盂维周第一次发现张书记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立即联想到涵养、度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之类的话。张书记也的确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现在干部的思想越来越复杂,背地里议论领导已司空见惯,对他张兆林也很有微词。但盂维周注意到,一切难听的话,在张兆林那里,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从不耿耿于怀。在北京向老同志汇报工作时,张书记没有流露半句怨言,让老同志很放心。有位老同志高度赞扬道,小张呀,家乡有你这样的好同志当书记,是群众的福气!全区干部群众能够这样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家乡大有希望。孟维周当时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想笑,但还是拼命地止住了。本来险些儿要脱颖而出的爆发性的笑声,化作一种感激的微笑,柔和地荡漾在脸颊上。倒不是想笑张书记的汇报不实事实是什么的,这一点他是不敢笑的。一失笑便会成千古恨。他是想起了一个很不雅的玩话。有回听某公扯谈,说什么男女做ài时才真的是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孟维周还是个童男子,没有体验,但他猜想应该是那么回事吧。
张书记的确不在乎人们说三道四,他只一股劲儿地抓大事。凡是大事,都要抓得有声势,有影响,以提高本地的知名度。有人看问题就是偏激,说人家张书记堂而皇之是要提高本地知名度,实则是自己出风头,捞资本,捞政绩,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最近,地区又办成了一件大事,即将开通程控电话。这是地区“两走工程”的关键性项目之一。实现“两走”通讯太重要了。原计划用这个项目向“五一”劳动节献礼的,因故未能如期完工,便改为向“七一”党的生日献礼。可又未能完工,只得改向“十一”国庆献礼。张书记给地区邮电局向局长打过一次很严肃的电话,说再也不能拖了“十一”再有问题,你自己上电视台向全区人民交待。邮电局虽是条条管的,但对地委还是很尊重的。向局长说用自己的党票和职务保证,一定在“十一”上午八时准时开通程控电话。现在是九月中旬,看进度是没有问题了。张书记开始考虑,怎样把开通程控电话这事搞得有声势一点。这是全区人民热切关注的大事呀!地区邮电局准备热热闹闹地搞一次剪彩庆典。张书记不同意。现在什么都搞剪彩,群众有看法,又落俗套。他指示邮电局再研究一个庆典方案。不等邮电局的方案出来,张书记自己有一个点子。打算在“十一”上午八时拨通第一个电话,代表全区人民向省委刘书记报喜,感谢省委、省政府的支持。由电视台将打电话的实况转播给全区千家万户,以振奋人心。张书记叫来陆专员和李秘书长谈这个想法。陆专员说,这个点子好,又别致,又简单,又有意义。李秘书长也说,这样好,这样好。孟维周心想,是否也要附和一句,说张书记的策划很有新意?到底还是忍住了。不能讲策划。策划这个词以往常常与阴谋连在一起,在官场至今还觉得这是个贬义词。要讲只能讲谋划。筹划之类。而谋划又有太过心计的意思,还是不妥;看来只有讲筹划,似乎筹字有极尽辛劳的含义。词典上当然不是这么解释的,词典上是死的语言,生活的语言才是活的,而官场上的语言又最精妙。所以还是讲筹划吧。可还来不及讲,张书记向李秘书长做指示了。省里领导很忙,李秘书长辛苦一下,上省里跑一趟,向省委办公厅汇个报,征得刘书记同意。
三天之后,李秘书长从省城回长,向张书记汇报。省里领导的确很忙,联系起来还真困难,但事情总算落实得差不多了。
原来,李秘书长先向省委谷秘书长汇报了地委的想法。谷秘书长对这种不搞排场,简朴办事的作风给予了高度赞扬,说一定向刘书记转达你们地委的想法。李秘书长在地区驻省办事处住了一晚,第二天,打电话同谷秘书长联系了一下。谷秘书长答复说,刘书记原则同意。具体安排,请你们同刘书记的秘书伍秘书衔接。伍秘书也很忙,刘书记有多难找,伍秘书就有多难找。当天晚上十二点了,才挂通了伍秘书的电话。伍秘书毕竟是书记身边的人,很热情,说已上床睡了,还是爬起来接了电话。伍秘书说,谷秘书长同我讲了这事。你们张书记准备在电话里讲什么话?李秘书长说就是报喜,代表全区人民报喜,感谢省委、省政府的支持。伍秘书说,这样吧,电话里扯不清,我明天清早七点五十在办公室等你,你将你们张书记要讲的话写上给我。八点我要跟刘书记出去。之后,李秘书长连夜拨通了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沉吟一会儿,一句一顿地说了几句。李秘书长在这边飞快地记了下来。放下电话,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对自己的字不满意,可又是深夜,外面打字店都关门了。便对办事处袁主任说,小袁,你的字怎么样?袁主任谦虚道,不行不行。李秘书长却把笔和纸推到了他的面前。袁主任就认真地抄了起来。李秘书长看到小袁的字还可以。可袁主任刚写了半行,李秘书长说等会儿,等会儿。李秘书长刚才猛然意识到,这稿子虽只有百把个字,总也得有个题目才是,不然,一个光头文章,怎么送上去?但这样的文章,李秘书长还是平生头一次碰上,不知怎么处理。既不能标个某某同志在某处的讲话,又不能标个关于什么的报告,怎么都不伦不类。真是老革命碰到了新问题。李秘书长踱着方步冥思苦想了好一阵。才想到了一个不算太如意的标题:十月一日张兆林同志给省委刘书记的电话。忙完之后,已是凌晨两点多。
次日一早,李秘书长同袁主任一道准时将稿子送给伍秘书。伍秘书热情地握着李秘书长的手,说,好吧,等定下来再通知你们。坐下喝杯茶吗?李秘书长告辞,说,不了,你忙。我们办事处小袁随时找你联系行吗?伍秘书说,行!行!
张书记听完李秘书长的汇报,表示满意,并指示李秘书长交待小袁随时同家里联系,李秘书长说,交待了,交待了。
同省里联系得基本妥当了,邮电局向局长跑来汇报,说剪彩活动只怕还是要搞,他们省局要来领导。这就让张书记为难了。省邮电局不好得罪的,地区的通信建设要仰仗他们支持。但如果同意搞剪彩,对省里又不好交待。省委谷秘书长对他们不搞剪彩是给予了赞赏的,而且又向省委刘书记作了汇报。张书记反复考虑了一会儿,表了个态:原则同意搞剪彩活动。气氛要热烈,场面要简朴;不在排场,重在庆祝。私下却有一计,吩咐电视台,庆典活动的各项内容都要录像,但电视上只报道向省委报喜的内容,其他场面的录像只作资料保存。因为,其他场面都有省邮电局领导在场,如果不录像,人家说不定会有看法的。而报道与否,则是新闻由头问题,记者有权选择报道的角度,可以看作同地委意图无关。只要新闻报道上注意了,省委那头也好说了。不得已而为之,只好如此了。
很快就是九月三十号了,省委那边还没有最后的消息。办事处袁主任一天一个电话回来。他打听到,刘书记上北京出差去了。原计划二十九号回省里,航班是上午十点四十到达。因天气原因,改坐火车了,正点的话是三十号上午十一时到站。袁主任说,打了电话后,马上赶到省委办公厅去等伍秘书。
直到下午四点了,袁主任还没有电话来,李秘书长急了,打电话给办事处,办事处的同志说,稿子已到手了,袁主任赶火车回来了。李秘书长发火了,怪他们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报告一下,这边领导急死了。办事处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吓坏了,忙说,袁主任刚才急急忙忙交待一句就赶火车了。我刚准备打电话回来,李秘书长您的电话就来了。
李秘书长不听那么多了,忙跑去报告张书记,好让张书记放心。张书记拍了一下大腿,说,这个小袁,脑子这么不活,不知道发传真过来?你看你看,越忙越乱。素质问题,素质问题啊!
李秘书长感到这事自己有责任,忘记交待小袁发传真了。便说,也是也是,我交待过让他发传真过来的。一忙,可能忘了。不过还误不了事,火车是明天清早七点十分到站。
次日清早,孟维周奉命接站。他很担心。因为这趟火车几乎没有不晚点的,有时一晚就是个把小时。今天若是这样,那就惨了。没有省里定的稿子,张书记怎么去打电话?又不能再打电话到省委办公厅去问那个稿子。问什么?问我们张书记怎么结刘书记打电话?
孟维周觉得省里办事也太死板了。不就是打个电话吗?弄得这么烦琐。张书记本来很会讲话的,这么一限制,还真不知怎么讲了。
果然晚点了。一打听,说是预计七点二十五到站。能在这个时间到还误不了事,一超过七点四十就危险了。
还好,七点二十五火车终于到了。袁主任老远就把手扬得高高的。盂维周也把手杨得高高的。但人多拥挤,袁主任怎么也快不了。两人手一握,立即往小车跑。一上车,袁主任就将稿子拿了出来,交给孟维周。孟维周接着稿子,说你发个传真过来不省事多了。袁主任马上意识到自己忙个通宵倒忙了个愚蠢,便掩饰道,想过发传真,但听说最近机要局这边机子不行,收文效果不好。怕误事,干脆送回来算了。孟维周打开稿子一看,两页半纸,电脑打印的,格式像是相声角本。一测览,也就是些极平常的话。便感慨道,搞得太严肃了,太严肃了。袁主任说,上面领导讲话,不随便讲的。前任省委书记有次在北京开会,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他时,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好讲稿,讲了几句就前言不搭后语了,影响很不好。
新落成的电信大厦气派不凡。一楼营业厅里,地委行署主要领导、省邮电局领导及有关部门的负责同志在等等着八点钟的到来。根据安排,打过电话之后,各位领导同志再到外面去举行简朴而隆重的剪彩仪式。张书记同省邮电局的领导热情地交谈着。电视台的记者们各项准备就绪。孟维周赶到了,没事似地走到张书记面前,递过一个信封。张书记也没事似地接过信封,不马上打开看。过了片刻,省邮电局的领导同别的同志搭话去了,张书记才取出稿子来,慢悠悠地吸着烟,看了一遍。张书记将稿子塞进口袋,毫无表情地望了一眼孟维周。孟维周知道张书记在望自己,却佯装不知,同记者们招呼去了。张书记在这些细节事情上特别欣赏孟维周。换了别人,送这稿子给张书记,一定是火急火燎的样子,而孟维周却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所以,除了张书记、陆专员、李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场的人没有谁知道这场戏原来还有那么个脚本,而且这脚本刚刚才送到,也没有谁知道谈笑风生的张书记背上一直在冒虚汗。
八点整一到,张书记按下电话机免提键,亲自挂通了省委刘书记办公室的电话——
喂,刘书记吗?你好!
是。请问哪位?
我是张兆林。
哦,兆林同志,你好!
刘书记,我给您报个喜。我区的程控电话,今天正式开通了。这是我们开通程控后打的第一个电话。我们全区六百万人民,非常感谢省委省政府的关怀,一定进一步加大改革开放的力度,认真实施“两走工程”努力实现经济的超常规发展!
接着,电话里传来刘书记洪亮的声音。
电视记者们紧张地忙碌着。
当天晚上,地区电视台就播放了这一新闻。自然安排在头条。此后又重播了三天。次日晚上,省电视台也播了这条新闻。第三日,省里日报就此发了头条新闻,还配发了一则评论,题目:新闻之外的话题。副标题:不搞剪彩,不搞庆典,为这样的开业仪式叫好!
十一
马杰悄悄地告诉孟维周,外面有人讲鬼话,说张书记同厂长经理们太热乎了,中间肯定有说不清的事。特别是讲同舒先生和唐半仙的关系,太那个了。那意思,不是讲张书记受他们的贿?孟维周严肃地说,马师傅,这种无根生叶的话,我们千万不要去传。就是听见有人议论,也要敢于制止。我们是张书记身边的人,最了解张书记,更有责任站出来维护张书记形象。不过,不是那个场合,也没有必要自己提出来去作解释,那样别人以为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成了反宣传。马杰说,是的是的,我也只是同你讲一下。你看是否应报告一下张书记?孟维周说,没有必要报告。当领导的,一人难满百人意,有点议论,正常的,何必报告,让张书记不畅快?张书记太忙了,没有时间关心这种事!
其实这种议论孟维周早就听说了。还有人告黑状告到了省里。不光这些,还说他同几个女人关系暧昧,已经死去的柳韵是他最喜欢的。张书记自己当然也知道了,并不放在心上。省纪委严书记来地区检查工作时,张书记以闲谈的方式,再次讲了他那句名言,说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严书记点头称许,说言之有理。张书记此后又在好几个场合讲了这话,孟维周便感觉出这话的分量来。细细体会,那句名言妙不可言。既然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中间自然有坏领导。同是有人告状,谁好谁坏,怎么知道?这就说不清了。妙就妙在这个说不清。
省日报社驻本地区记者站白站长奉命来到张兆林办公室。李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座。张书记就各级领导应如何为企业家撑腰,理直气壮地支持改革这个问题发表了重要意见。指出,这个问题,我们地委一直是重视的,地委也是带了头的,全区总的来说是做得不错的。但是,有些同志做得不够,个别同志对这个举措还有误解。所以,我建议组织一次宣传活动。群众要靠正确的舆论引导。最后责成李秘书长负责牵头,由地委办、行署办、宣传部、记者站等单位抽调骨干,具体研究落实。
李秘书长叫白站长和孟维周到他办公室去,三人先凑凑,搞个大致方案,到时再请有关单位的同志谈。
凑一凑,凑一凑吧。李秘书长说。
白站长说,听李秘的,听李秘的。
孟维周也说,听李秘的。
李秘书长说,那好吧。我的意见,这次宣传,内容上要有针对性,声势上要有震动性,组织上要有计划性。现在的问题是,对于改革大家是有共识的,但落实到支持具体的改革者,情况就不容乐观了。所以说,首先要以张书记的名义,写一篇强调理直气壮地支持改革者的理论文章,这个原则上由宣传部和地委办负责,另外,组织一篇长篇报道,宣传地委一班人同企业家交朋友,为企业家排忧解难的事迹,这个原则上由行署办和记者站负责。省报就上这两篇,不在于多。同报社的具体联系工作,白站长负责。地区日报,除了上这两篇文章外,还可以另外组织一些。我就这个意见,看两位如何?
白站长表示拥护。
孟维周也说,这样安排好。在孟维周看来,李秘书长虽然语言表达有些别扭,生硬地凑出个“三性”但看问题还是看到点子上了,部署也很有条理。领导同志讲话的语法或逻辑毛病,孟维周也早习以为常了。
李秘书长说,那好。小孟请通知一下几个单位,明天上午八点半到地委会议室来开个会。
孟白二人便告辞。出来后,白站长将孟维周拉到一边,说,我不便同张书记和李秘讲,你看怎么参谋一下。文章当然要上的,但省里报社那边要意思一下,我们站里没有这个开支。孟维周说,这个好办,按老规矩,我提醒李秘就是了,不必惊动张书记。
半个月之后,文章先后在省报发表了。先发张书记的理论文章:要理直气壮地支持改革者。这是一篇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的好文章。过了几天,又推出长篇报道:人民公仆的情怀——xx地委一班人做企业家朋友,为改革者撑腰。
十二
张兆林收到了一封告状信,告的正是唐半仙。信是孟维周拆的。一般的信,该怎么处理,孟维周就代为处理了,不用交张书记过目。因为这封信关系重大,他不敢擅作主张。主要告唐半仙三件事,一是贪污公款;二是生活腐化;三是经营失误,企业亏损。情节具体,言之凿凿。署名物业公司职工李友竹。这让张兆林很不好办。前不久刚宣传过地委领导同企业家交朋友的事迹,他自己还写了理论文章。这当然是正确的。可那篇报道里专门写到了张书记同唐半仙交朋友的生动事例。张兆林猜不透是唐半仙得罪了职工,还是有更复杂的背景?他隐约感觉到,这似乎是冲他张兆林来的,可能还有更复杂的情景。张兆林见这信是电脑打的,说明告状人肯定印了若干份,其他领导也会收到的。这就很不好批示,弄不好几个头头的批示意见有分歧,难免弄出矛盾。而且有人会拿他的批示去猜谜的。思索了好一阵子,他批示转纪委。对这一类揭举信的处理要慎重,既要重视问题,又要实事求是,更要有利于稳定企业,稳定人心。
这是一道很有功底的批示。字面意义不偏不倚,无可挑剔,聪明人一读便知在暗示什么,但谁也提不出理由说这是在暗示。那“这一类”三字亦是点睛之笔。这说明张书记关心的是类似的所有案件,这道批示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你说张书记同后半仙关系特别,但张书记对唐半仙案件连专门批示都没有,只是笼统就这一类案件的批示。有时,张书记批示什么意见,难以尽意或不便尽意,孟维周心领神会,却不在张书记面前挑破。他便将有关人员找来,把张书记的批示交给他们,并口述一遍。口述当然按批示原文,一字不差,而听的人一下就领会了。语言艺术就是这么玄妙。孟维周的这套功夫,深得张书记的赏识。今天这关于唐半仙的批示,孟维周完全能够透彻理解。但这个批件不会让孟维周去送的,得由地委办的正规公文渠道传递。孟维周相信纪委的领导也会领会的。孟维周也不希望唐半仙真的有什么问题。
几天之后,纪委两位同志到张书记办公室汇报,说物业公司没有李友竹这么个人,这只能算是一封匿名信。用匿名信告状的,我们每天都会收到不少,一般不立案查办。哪有这么多人手?请示张书记这事是不是放一下?
张书记说,这个你们纪委有权决定。用匿名信告黑状,这个风气很不好。以前我们不注意方法,很有一些同志被这种匿名信给害苦了,还弄了一些冤假错案。这个教训一定要吸取。我还是那个观点,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纪委的同志走后,孟维周有事进来了。张书记还在自言自语,什么李友竹,哪里钻出个李友竹?孟维周听了,灵机一闪,猜到了什么,说,李友竹就是理由足的谐言,肯定是匿名信。既然有理由,又何必匿名?不可信。这话极合张书记的心意。
不料,过了两个多月,省检察院对唐半仙的问题作了批示,责成地区检察院立案查办。看来那个告状的人是铁了心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可等闲视之了。地委几位主要负责同志听取了地检察院王检察长就本案的专题汇报。张书记的态度明朗,说要实事求是,依法办事。
唐半仙听到了消息,跑到张书记这里汇报。张书记说,你现在不要找我,我只希望你真的清清白白。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但你真的有问题,也不能包庇你。包也是包不了的。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是正确的。但不是叫你乱来。当然从我个人愿望,希望你没有事。
第二天,唐半仙被收容审查。张书记指示王检察长,这个案子影响太大,地委很关注,你们要随时向我通报办案情况。当然严格说这是不合法的,但我是不会干扰你们独立办案的。所以,从唐半仙被收容之日起,王检察长每天都要同张书记碰一次头
侦查工作步步深入。一个星期之后,张书记在地直部门负责人会议上讲到,个别企业负责人,利欲熏心,生活腐化,更有甚者,在经营活动中,不讲科学,靠问卜算卦来定决策,真是荒唐至极!这样搞,企业不亏得一塌糊涂才怪!张书记表情义愤,十分严肃。下面有人悄悄议论,这下唐半仙完了。孟维周不知案件详情,但觉得张书记不该点唐半仙算卦的事,你自己也相信,也让唐半仙算过,况且你们私交也可以,却这么讲,有失厚道。不过这只是孟维周内心一闪而过的感触,并不妨碍他对张书记的尊重。他早就在什么书上看到了一句至理名言:用道德标准去衡量政治家是幼稚可笑的。
张书记这次讲话以后第三天,唐半仙被正式逮捕。
这天,张书记吩咐孟维周,同舒先生联系一下。他找过我几次,我没有时间。你跟他讲,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先找你。
孟维周明白张书记的意图。唐半仙案发,一石激起千重浪,各种离奇的谣言都来了。唐半仙的问题不是孤立的,背后肯定有人。有人又怎样?这样的事还少见吗?有些人,大家都知道他不干净,就是搞他不倒。人家得问你要证据啊!你怎么去告?向谁告?官官相护哩!人家当着全区人民的面向省委书记打电话,这不清清楚楚吗?人家同上面头头都是铁哥们儿!北京都有靠山!北京?省里头儿肯定是他的靠山,北京就不一定,都是些退下来的老同志,能顶什么用?这你就不懂了。那些老同志,退下来了,虽是天津包子狗不理,但他们要将一个小小地委书记扶上副省级,还是出得了力的。他是个聪明人,那些老同志,退下来无聊得发慌,他一年去看他们几次,汇汇报,他们心里自然很受用的。不用他明讲,他们也会为他讲话的。这个路子从来还没有人走过哩!
流言飞语通过各种途径传到孟维周的耳中。他猜想张书记也会听到的。只是张书记听到的话会委婉一点,不会像他听到的这么露骨。这是张书记主持地委工作以来最棘手的时期,孟维周也深感忧虑。但他见张书记一直是处惊不乱的样子。倒是孟维周的姨父讲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人家玩儿到这份上,你们几封告状信就可以把他弄倒?这些人真蠢。姨父说这话时,刚喝过酒,醉眼蒙胧的样子。孟维周这几天总为张书记担心,便老想起姨父的话,觉得那似醉非醉的神态像个大彻大悟者。也许姨父的话真有道理。这让他又想起某公一段关于大人物小人物的宏论。说是小人物因为太小,有个什么错误就显眼了,所以小人物不能有小错;大人物因为太大,一般的错误在他们身上就忽略不计,所以大人物不怕大错,纵然有错误也只能是伟大的错误,小人物全部的生命意义就是居家过日子,用句粗话讲就是上为嘴巴下为jī巴,所以jī巴错误就是大错误,要治流氓罪;而大人物的生命意义是治国安邦,他们玩玩女人真的只是jī巴大个事,西方有人就说政治家最好的休息方式是做ài。孟维周当时听到这话,虽感到恶臭逼人,却又不得不承认其精彩。
这种时候,张书记同舒先生这些人交往的确应注意一点策略。孟维周准备给舒先生打电话。刚提起电话,马上又放下了。他像预感到了什么,觉得不应用办公室的电话。他想起了去年省里商业总公司吴经理的案子。吴经理因经济犯罪被收审逮捕,起初死不承认。后来检察部门将前两个多月内他同妻子、情妇的所有电话录音一放,吴经理哑口无言。孟维周最初听到这事,背脊骨阵阵发凉。从那以后,他有意培养一种好习惯,不在电话里讲不便讲的话。他放下电话,从后门走到街上,打了一部公用电话。
舒先生吗?是我,听出来了吗?
哦哦,知道了,舒先生听出来了,但没有提起孟维周的名字。
孟维周很满意舒先生的老练。说,老板设时间,你有事的话,我俩见个面吧。
舒先生静了片刻,说,晚上八点在黑眼睛夜总会东九号包厢见面好吗?
好吧。挂了电话。
孟维周发现自己好像在搞间谍工作似的,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心想,自己干间谍也许还是块好料。这么想着,在回办公室的途中,便有意装作没事似的,看有没有人注意他。
黑眼睛夜总会是舒先生手下的企业之一,目前在本地算最高档次的。为了必要的骄矜,孟维周晚了几分钟才到。舒先生已等在那里了,伸出双手热情地握了过来。还有两位女士,一位是图远公司的公关部经理方圆,三十来岁,孟维周认识;另一位小姐孟维周面生,看不出年纪,脸蛋儿有些像关之琳。舒先生介绍,这是尖尖,尖锐的尖;这是孟先生。孟维周觉得尖尖这名字好生奇怪,想笑,因不太熟,就不冒昧失礼了。
舒先生招呼道,大家随意吧。
尖尖靠过来。盂先生唱歌还是跳舞?
孟维周心跳得很快。夜总会他不是没上过,但那一般都是较正规的社交场面。像今天这样专门有人陪,还是头一次。尖尖又这么漂亮,有一股令他心乱的气息。心想太拘谨有失风度,便起身请尖尖跳舞。
我以后可以随便找你玩吗?荧光闪闪中,尖尖的眼珠蓝幽幽的。
可以,当然可以。盂维周回道。他没料到尖尖第一句竟是这样的话。这种场合,人们开言通常是请问贵性?哪里发财?
孟维周被一阵柔柔的风裹拥着,在舞池里飘来飘去。这是他以往从来没有过的感受。你跳得太好了,尖尖。只要你孟先生喜欢就好。
怎么叫尖尖?好有特色的名字。你想知道吗?很有意思的。我想有机会告诉你,但今天就不告诉了。
接下来,孟维周一般都同尖尖跳,只偶尔同方圆跳一两曲,出于礼貌。方圆是舒先生的人,大家心里都明白。
到了迪斯科时间,舒先生说,两位小姐去风一阵吧,这个我跳不来。
包厢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舒先生说,我找张老板也没什么事。唐半仙抓了,我怕他不够朋友乱咬人。孟维周说,不怕的。他的案子,老板一直抓在手里,走不了样的。舒先生很关切的样子,说,那就好。孟维周说,老板很关心你。现在形势越来越复杂,你要事事小心。这是老板的意思,以后有事你就先找我。舒先生忙点头,好好,仰仗老弟了。听着迪斯科完了,他们收起了话题。舒先生笑着说,尖尖怎么样?放开点没关系的。孟维周浑身热了一阵。这时两位小姐推门进来了。尖尖步态袅袅,走向孟维周身边。
第二天上班,张书记问,见过了吗?孟维周说,见过了。张书记不再讲什么,只说声好吧。
下午有人传寻孟维周。一回电话,是尖尖。孟维周觉得奇怪。你好你好,你怎么知道我的bp机号?尖尖笑了一阵,说,我会偷呀。孟维周说,我现在正忙着,过十分钟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
十分钟之后,孟维周在后门公用电话亭要了尖尖的电话,有事吗尖尖?
你尖尖尖尖的,叫得我好心跳。我可不想叫你孟先生。我可以叫你维周吗?
孟维周鼻尖在冒汗。你就这么叫吧。有什么事吗?
有事才可以找你?你答应我可以随便找你玩的。
是的,是的。
今晚出来玩吗?今天是周末呀!
孟维周迟疑着。
那边尖尖在笑了。怎么?听说我会偷,你怕了是吗?
孟维周说,好吧,哪里见面?
在灰姑娘吧。尖尖告诉说。
十三
唐半仙被处了死刑。他贪污公款三十多万元。这是本地目前为止最大的经济犯罪案件。还犯有读职罪、流氓罪。这个案子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结案了。办案之神速在地区还没有先例。当然是因为地委很重视,张书记亲自过问,说这个案子很有典型性,要尽快查处,以儆效尤。
星期天,盂维周躺在尖尖的床上,心灰意懒。尖尖穿着宽松的睡衣,坐在沙发上,将倾欲坠的样子,本是很让人怜的,孟维周却不看一眼。最近,他被提为副处级,挂了个地委督察员职务。虽是个虚职,但在他这个资历,可算是飞黄腾达了。奉承话儿自是不断。孟老弟不愧为亚圣之后呀,前程不可限量!他当然也客客气气地应酬别人,可不像前面两次提拔那样,内心总说不上高兴。唐半仙的死让他的心情莫名地复杂起来。案子未判之前,人们对量刑有种种猜测。他不参与猜测,内心却已不得处以极刑。因为案情太迷离了,唐半仙的消失,将使许多说不清的事情再也说不清。但死毕竟是太重大的事了,太具有震撼力了,让人清醒,又让人惶惑。孟维周有种去路茫茫之感。尖尖的确是一个让人轻易放不下的女人。但自己从一开始分明知道前面有一个圈套,还是一步一步地走进来了。
这时,尖尖云一样飘到床边来了。怎么这样不高兴嘛维周?厌烦我了是不是?不然就是怕了?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一怕影响前途,二怕染性病。这两条我都保证。我做事很谨慎的,不会有人知道你和我的。我也不会缠你一辈子,你什么时候不想玩了就不玩了。你还是个童男子,算我欠你的,你的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的。我身上每一处皮肉你都细细玩过了的,有没有性病你也放心了。我现在就是你一个人的,你不来时我时时刻刻都在等你啊!
孟维周静静地望着尖尖撮起小嘴作倾诉状。她那微微勾起的小鼻子十分惹人。孟维周同尖尖在一起不无激动的时候,但他究竟明白他们是在干什么。这会儿尖尖的呢哺燕语又勾得他痒痒的了。难怪有谈爱之说,爱竟是可以这么谈得来的。孟维周搂过尖尖说,不是对你,不对你。我心里有事。尖尖柔柔地贴着孟维周摩学,说,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叫尖尖哩。孟维周来了兴趣,问,为什么叫尖尖?尖尖麻利地脱光了睡衣,说,上来吧,上来我告诉你。孟维周咬着牙齿儿上去了。尖尖在下一边波涛翻滚,一边双手拢着双乳,说,我的乳房这么大,乳尖尖儿这么小巧,好爱人的,我就叫自己尖尖。别人问我,我都不说。维周,我这是第一次公开这个秘密哪。知道吗?你第一次叫我尖尖,叫得我好心动哟!孟维周觉得尖尖那张朱唇已吸穿了他的胸膛,咬着他的心脏往外揪,好难受,好畅快。
就像每一次性高潮之后又万分沮丧一样,孟维周的心情时好时坏。原来很少间断的演讲哑剧现在不再坚持了。他曾很有兴趣培养自己的领导才能,也相信自己会有所作为。给领导当专职秘书,这是当今官场的终南捷径。平时悉心领会和修炼的那一套,虽有些不太合乎君子之道,但他总把它理解为必要的领导艺术。政治家诚实等于愚蠢,善良等于软弱。这是他一度悟出的一条真理,私下自鸣得意。可如今,他另有百般感怀,却又无以言表。政治不再是桌面上的东西。政治原本是无辜的,就像金钱。金钱是人用脏的,政治是人玩脏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金钱是供人用的,政治是任人玩的。
孟维周毕竟是个童男子,起初在尖尖身上还有些害臊。让尖尖如此这般地调教之后,什么都不顾及了,他对尖尖周身的滋味亦能细细咀嚼。尖尖在他心目中,往往是一个一个部位地存在着,似有一种庖丁未见全牛的境界。玩起来更加销魂。每一次过后,两人的共同心得都是超过了前一次。孟维周便常用这事来比附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终于有些开窍了。自己同尖尖在一起感觉越来越好,就因为越来越放开了。做人同做ài不是一个道理?何必再去刻意地乔装自己,做个粉墨人物?于名于利,一切随缘吧。
不久孟维周又从做ài中得到了截然相反的感悟。有天晚上,两人正高兴着,孟维周忽然想起有个公文今晚必须弄好,明天一早张书记就要看的。尖尖正啼烯喝喝地享受着,孟维周却突然僵在上面了。尖尖睁开了半闭的眼睛,问,怎么啦维周?孟维周说忘了重要事情了,必须马上赶回去。尖尖不敢误他的事,说,好吧,你做完就走吧。孟维周便在上面偷工减料了一回。
孟维周穿戴整齐,出门叫了的土。司机问到哪里。孟维周吐出两个很庄严的字:地委。他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显得很有风度。心想自己刚才还是精光一个,这会儿竟是绅士派头了,真有意思。
到办公室忙了个把小时,事情妥了,已是午夜一时多,便回到单身蜗居。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已习惯于用做ài来比附人世间一切事物了。做ài时两人再怎么疯怎么癫,完了之后还是要穿好衣服,人模人样地在街上行走。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不也是这样吗?还是要讲究个人前人后。遇着些事就怕了不行,听凭自己的性子一味潇洒也不行。
悟出这一点,情绪慢慢稳定起来。干事业的信心又坚定起来。不干这个事业,干什么去?这世道可不是条条道路通罗马啊!孟维周真责怪自己一度的怯弱和幼维。男子汉立身行世,需要百般的刚毅。对,刚毅。有一段,当他在尖尖身上暴风骤雨时,总语无伦次地连声嚷着刚毅,他妈的刚毅,刚,刚,毅,毅,毅呀!弄得尖尖丝丝溜溜地发欢。
有女人照料,孟维周衣着清爽多了。尖尖替孟维周一连买了好几套名牌衣服,还有名牌皮鞋。价格贵得吓人,孟维周不太敢穿,隔一段才试着穿一件。名牌就是名牌,穿上之后,自我感觉极佳。孟维周每次走过办公室楼道口的玻璃镜子,总忍不住自我欣赏,把手臂儿摆得很像革命干部。有时猛然想起什么,会神经质似的翻弄一下衣服,查看一下扣子上或别的地方,怕缠着尖尖的长发。
穿着一下子气派了,孟维周还是有点不自在。尖尖说,现在都是有钱的和你们这些有身份的人率领服装潮流哪!孟维周寻思身边这些人,还真是这么回事。记得以前都是那些被认为不太正经的人率领服装潮流的,慢慢地形势就发展了。就拿戴帽子来说,七十年代,社会上戴鸭舌帽的被人看作流氓。到八十年代,流氓早不戴鸭舌帽了,当领导的几乎一人一顶。如今九十年代,绅士礼帽流行起来,仔细一看,戴礼帽的是两类人,一类是不三不四的人,一类是领导。孟维周有次来兴,同人讲了这些话。有人马上钻他的空子,说,你的意思是说官员和流氓殊途同归了?孟维周着实吓了一跳,忙辩解道,你怎么这样分析?这可是你说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十四
这年头,天天有新鲜话儿。现在至少有三条小道消息同时在流传。一说杀了半个仙人,救了一个凡人;一说省纪委派人调查张兆林的问题来了;一说张兆林马上要上调省政府。各种传言都到了孟维周耳中。半个仙人是指唐半仙,一个凡人亦不言自明。盂维周严厉地批评别人,纯属谣言!省纪委来了人,这是事实。可他们是来总结这个地区廉政建设经验的。对这方面的谣传,孟维周鄙视道,捕风捉影!至于张书记是否上调,孟维周说,无可奉告!
各种流言以形形色色越来越生动的语言形式传播了半年之后,张兆林终于要调省政府了,刚刚结束的省人大会议已正式选举张兆林同志任副省长。这种事向来会有各种议论的。有的说,我们地区终于出了一位副省长了。有人却不以为然,说,人家当官,你们高兴什么?他当他的官,我搬我的砖。最有影响的议论据说是一位老干部说的,现在当官,太容易上去了,但是就像市场物价,物价一上涨,钱就不值钱。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啊!很多人猜想是陶老书记的话,孟维周觉得不像。凭他老人家的修养,不会这么议论的。但时无英雄,坚子成名这一类的话,老干部当中又只有陶老讲得出。
张兆林上调的事明确下来后,第一个就拜访了陶老书记,感谢他多年的培养和支持。李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座。张陶二人谈得很投机,其境融融,其意陶陶。如果有电视记者摄下这个场面,全区人民又可以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地区两代领导人的革命情谊何等真挚!
张兆林在李秘书长的陪同下到各县市辞行去了,孟维周留在家里清理张兆林的办公室。所有的文件、资料、书籍等,哪些该带走,哪些应交公,哪些要销毁,只有孟维周清楚。工作量很大,别人又插不上手。干到第二天下午,发现一份当年舒先生来地区进行投资考察的意向书,虽然名日投资意向书,其实只是舒先生单方面的投资承诺。看上去印得很精致,中英文对照,中文是繁体字。孟维周有点好奇,因为舒先生在他一直是个谜。这会儿却没有时间看,便丢在一边,忙完再去看看。就在他丢下这份意向书时,隐约晃见后面的英文中有骗子一词。骗子?奇怪。投资意向书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单词?他马上打开,细细一看。这一看,孟维周目瞪口呆。后面原英文翻译过来,竟是这样一些叫人难以置信的文字。
关于上迷投资意向的“翻译”
这是一份无法翻译的投资意向书,我的这种“翻译”方式也将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前文一共五条,所以我也凑出以下五条。不伦不类敬请包涵。
1.这是一个骗局,投资意向书的持有者是个骗子。他曾用过许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儿。他在行骗中偶尔使用真名,这是当他看出受骗人比较愚蠢的时候。他谎称自己是美国西蒙培尔公司商务代表,其实该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狱才有。培尔就是培儿。
2.这是个天才的骗子。他从小浪迹江湖,大行骗术。七十年代冒充高于子弟行骗大江南北,屡屡得手。后来东窗事发。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一九八一年出狱后重操旧业,骗术更加炉火纯青。曾冒充西南某酒厂副总经理到东北行骗,骗取货款三十八万元,至今没有败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聪明绝顶,最能取信于人,惯于混迹官场。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不然说不定还会上联合国玩他的行骗魔术。
4.即便哪位官员识破了他的骗术,说不定也已被他套住难以脱身了。所以我奉劝各位官员,莫贪小利,洁身自好。
5.我是舒先生小学同学,现为某中学英语教师。我曾认真地为他翻译过一些投资意向书或合同书之类。同学相求,不便推辞。但这位仁兄玩得太过火了,弄不好我也会搭进去的。万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为是他给我分肥太少我才这么干的。我声明他所做的一切与我无关。
孟维周反过来细看前面的中文,却见文法、逻辑、文字及标点等错漏百出。口气倒是很大,愿在食品工业、旅游。娱乐等行业选择合适项目,投资一千五百万美元。当时,在这样一个山区,已是笔可观的投资了。孟维周想这舒先生也的确是个人才。他知道现在大陆人不太认得繁体字。认得英文的更是不多,官场更少;而且摸透了人们的心理,一见印刷精致的繁体字和英文,立即觉得浮光耀金,眼花缭乱,高贵得不得了。孟维周摇摇头,说不出的幽默和悲哀。心想假如将大便作了除臭处理,放在精美的银碟子里做成拼盘,端上贵人们享用的西餐桌,大家也会围着雪白的餐巾,一手刀一手叉,嚼得津津有味。明知什么味也没有,怕出洋相,也不好意思讲。若是除臭未尽也没关系,食客们会以为就是这种西洋风味。
孟维周怎么也想不到神通广大的舒先生会是这个根底。可是说来也不太像。舒先生不仅同张兆林很密切,同省里不少领导都有交往,怎么可能是个骗子?舒先生的图远公司还是全省私营经济的先进典型,舒先生本人是省政协委员,省里领导多次到图远公司视察。难道大家都有眼无珠吗?也许是那位英语教师无事生非吧。
且不去管舒先生到底是怎样的人吧,眼下是这份不同寻常的意向书怎么处理?是否报告张书记?转而一想,千万不要让张书记知道这事,因为一切骗术,不论如何高妙,一旦捅破了西洋镜,都是十分拙劣的,相形之下,被骗的人就显得愚蠢可笑。一讲,不是让张书记难堪?孟维周想起在哪里看到的一则真实故事。二十年代,一个叫维克托什么的骗子,一时手头拮据,忽发奇想,在报纸上登了一条拍卖埃菲尔铁塔的广告。这位维克托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很像政府高级官员。他在下榻的豪华酒店很傲慢地接待了五位做废钢铁生意的商人。五位商人利欲熏心,相互竞价,最后,维克托卷着五个商人的巨款远走高飞。而五位受骗者则在顿足擂胸之后,相约守口如瓶。直到十几年以后,这位骗子因别的案子被捕,这个国际笑话才大白于天下。也许舒先生就有这样的本事,善于将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官员们置于极其可笑的境地,然后大行其道。孟维周发现自己可能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因为那迷人的尖尖,自己同舒先生的关系也难以斩断了。那么,还是让这事成为永远的秘密吧。不知这个意向书当时有几份?万一落到一个懂英语的人手里,那就大事不好了。反复一想,即使别人手中有,也许早已打作纸浆了吧。孟维周熟悉官员们的习惯,这类材料一般不保存的。十多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了。那么就把这唯一的一份销毁吧。从此天下太平。
孟维周把意向书塞进那堆需销毁的材料里,继续埋头于清理工作。临下班了,又很不甘心似的,拿出那份意向书,揣进自己口袋。心想,私下留着吧,说不定今后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