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领导成天绷着个脸,眼珠了直得像木鱼眼,觉得奇怪。心想你当领导的成天一张苦瓜脸,让别人难受还不说,自己也难受啊!那样一定短命!不曾想到头来他自己也这样了。怎样做人,由不得自己的。
虽是累了,可他上楼的时候,仍有意让脚步显得有弹性些,挺着腰杆子。耳朵却注意着下面的楼梯声,看那一男一女是不是尾随而来了。没有听到脚步声,他便放心了。
刘芸见了他,叫道:'朱书记您好。'忙拿了钥匙卡去开门。朱怀镜说自己有钥匙卡,用不着麻烦。刘芸只是回头笑笑,开了门,说道:'朱书记您请。'他总觉得刘芸热情中带着几分羞涩。
朱怀镜径直去了洗漱间,刷牙,洗脸。门铃响了,他停下来,望着镜子里自己,满嘴的牙膏泡泡。他听听门铃声,不想去理会,仍旧刷牙。可门铃又响起来了。他有些来火了稀里哗啦地冲一下脸,抓着毛巾揩干了,慢吞吞地走过会客厅,去开门。
拉开门,他的脸上就挂着笑容了。心里再怎么有火,人家上门来了,还得笑脸相迎。他先看见的是位大眼睛的女人,睫毛又长又翘,微笑着叫道:'朱书记好。'女人身后是位小伙子,也微笑着。
'请问二位'朱怀镜问。
那女的嫣然一笑,说:'朱书记,我是吴弘的表妹''哦哦,吴弘的表妹?请进请进!吴弘早就给我打了电话,说起你们。这几天我正想着这事儿,怎么不见你们来?又不知道你们电话,不好同你们联系。'朱怀镜很是客气。两位进屋坐下了,朱怀镜才问:'这位就是你的弟弟舒天?'小伙子忙点头道了朱书记好。女人自我介绍:'我叫舒畅,在地区物资公司工作。'朱怀镜望了眼舒畅,就感觉自己眼睛发胀,脸皮发痒,禁不住想抬手去抓自己的脑袋。他忍住所有不自然的举止,尽量显得从容些。却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他想起身替客人倒茶,却感觉双脚发硬似的。怕自己手足无措,就含糊了。这时,刘芸却敲门进来,问:'需要给客人倒茶吗?'朱怀镜笑着点点头,道了谢谢。刘芸倒了茶,轻声说道打搅了,马上出去了。
朱怀镜便同舒天交谈起来,始终不看舒畅一眼。舒天像是很健谈,问一答十。舒畅嫌弟弟话说得太多了,望他一眼。朱怀镜却见这小伙子谈吐从容,不似刚进门那样显得拘谨,人也长得清爽,倒有些欣赏了,问:'你说电视台的舒瑶是你姐姐?她可是我们地区最出色的播音员哩。'舒畅替妹妹谦虚道:'哪里啊,她才出道,还要您朱书记多关心才是啊。今天她本想一块儿来拜访朱书记的,晚上有节目,来不了。'又说:'这几天都准备过来看您的,见您这么忙,就不好意思。''不用客气,吴弘同我既是同学,又是很好的朋友,你们就该随便些。'朱怀镜瞟了一眼舒畅,飞快收回目光,转过头问舒天:'你哪里毕业的?工作几年了?'舒天回道:'荆都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工作三年了,一直在地区总工会。现在正在读在职研究生,函授,快毕业了。'朱怀镜点点头,笑着说:'吴弘在电话里说了你的事。他在北京神通广大,我不敢不买他的帐啊!好吧,你把报告放在这里吧。'听朱怀镜说了好吧,姐弟俩顾不上替表哥客气几句,就站了起来,直道太晚了,还来麻烦朱书记。朱怀镜也站了起来,只是笑笑,算是道了没关系。自然又为他俩带来的礼物客气几句,实在推辞不了,就收下了。无非就是些烟酒,没什么大不了的,加上毕竟又是同学的表亲,收了他们的人情也说得过去。朱怀镜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姐弟俩,表情很客气。走廊里空无一人,刘芸已在服务台边的值班室睡下了。舒畅走在她弟弟的后面,朝朱怀镜挥手。朱怀镜这才没事似的望着她,微笑着。这女人太漂亮了,简直叫人看着心底发虚!舒畅在拐弯下楼的那一瞬间,她那雪白的手臂挥动着,亮亮的一闪,隐去了。
朱怀镜关上门,依旧去洗漱间洗脸。可他眼前总隐隐约约闪着一道白影子,就像平时抬头望灯时正好停电了,那灯的幻影仍在黑暗中挥之不去。刚才他不敢仔细打量舒畅,似乎她长得很白,身材高挑,眼睛大大的叫人不敢对视。穿的是白色上衣,红底碎花长裙。那衬衣无袖,却又是布扣,竖领子,紧匝匝的勾得人很丰满的样子。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见了舒畅,他竟窘得像个小男生。他也算是有阅历的人了,怎么会这样?她的妹妹舒瑶倒是常在电视里看见,算是梅次电视台最漂亮的播音员了。两姐妹长得很像。他刚到梅次那几天,很不习惯看本地台电视,总觉得比市里差了个档次,就连那些播音员都有些土气似的。但他是地委领导,不看本地新闻又不行。过了没几天,倒也习惯了。慢慢的就熟悉了几个主要播音员的名字。印象最深的就是舒瑶,留着短发,眼睛也很大,唇线很分明。
前些天,吴弘专门打来电话,推荐他的表弟舒天。吴弘的意思是,最好安排舒天当他的秘书。他满口答应了,心里却有些犹豫。物色秘书,草率不得。再说现任秘书赵一普,是地委办安排的,跟他没多久,不便马上换下来。领导不能自己指定秘书,这也是地委的规定。他想先把舒天调到地委办,看一段再说。凡事总得有个程序,相信吴弘也会理解的。
吴弘算是他们那届同学分配得最好的,进了北京。可早些年,吴弘总感到不如意,常打电话给他,说些泄气的话。北京实在是太大了,太高深莫测了,任何一位自负的天才,一旦到了北京,都会自叹平庸。吴弘总说自己,听起来在什么鸟部上班,其实什么玩意儿都不算。那会儿,朱怀镜正当着乌县的副县长,在吴弘看来,却是大权在握了。后来吴弘倒也一步步上去了,可他仍觉得没多大意思。他说北京高官太多了,倘若把那些高官作为人生的参照系,总令人英雄气短。于是他就在混到副司级的时候下海了。先是开办着部里下面的公司,干了没几年就另立门户,创办了图远实业有限公司。吴弘毕竟是在政府部门干过的,人缘广,门路通,又懂得办事套路,只五六年的功夫,就成赫赫有名的民营企业家了。
朱怀镜躺在床上,翻开一本了望。他一个人在梅次,夜夜孤枕,睡前总要翻翻书,习惯了。可是电话响起来了。他手微微一抖,知道又是夫人陈香妹了。拿起电话,听不到声音,果然就是她了。香妹没有送他来梅次,也一直没来看望他,倒是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同他商量离婚的事。电话铃总是在深夜里响起,这会儿他忙了一天,早头昏脑胀了,刚刚躺下;远在荆都的香妹也忙完了家务,儿子已做完作业,上床睡觉去了。电话通了,往往先是无言,再是争吵,最后又在无言中挂断了。他知道自己对香妹的伤害太重了,却又打定主意不同她离婚。哪怕两人是名义夫妻,也得这么将就着。他现在说不上在走顺风船还是逆水船,不能因为婚姻问题再添乱子。
早在五六个月前,他还在荆都候任,香妹就提出要分手。他死也不答应。他是灰着心思,又似乎带着几分沧桑意味赴梅次来的。他内心的况味,不像去赴任地委副书记,倒像是发配沧州。外人自然不明白他内心的苦楚,看上去他依然是春风满面的样子。他来梅次时,恰好是暮春,城外满山的桃花正落英缤纷,他暂住的梅园五号楼前也是桃花夭然。
他来梅次后,也一直没有回过荆都。如今流传着几句顺口溜,说的是领导干部夫妻分居:领导交流,汽车费油。丈夫潇洒,妻子风流。他在荆都的经历太铭心刻骨了,不敢再发生什么'潇洒'的故事。很久没有梅玉琴的消息了,不知她怎么样了?
他十分害怕在深夜听到电话声了,便把电话铃声调得很小。可更深人静的时候,他已疲惫不堪,正睡意模糊,电话仍会响起。没想到调小了的电话铃声,感觉更恐怖。那声音像是穿过厚厚的地层,从阴风凄厉的冥宫里传来的,恍若游丝,凄怆幽咽。他会惊恐地醒来,心脏跳得发慌,呼吸急促,身子像要虚脱了。他总是木头人一样拿着电话,不再说太多的话,也不同香妹争吵,听她讲,任她嚷,等着她挂了电话。
今晚他也没说什么话,香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朱怀镜只说了两声你不要哭嘛,就不再多劝,由她哭去。电话在香妹的哭声中挂了。
他本来很累了,却没有了睡意。想起自己这些年在荆都经过的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又如同隔世。来梅次之前,他去看守所探望了梅玉琴。她的脸苍白而浮肿,目光有些呆滞了。他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却不敢再去看望她,也不敢向朋友打听。
突然想起了儿子琪琪,朱怀镜心头便紧了一阵。窗帘是严严拉着的,房里黑得似乎空间都消失了。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在无尽的黑暗里飘荡,就像太空里一具失重的浮尸。黑暗里,他像是看见了儿子的眼睛在眼前闪着。早在荆都,他很得意的时候,突然发现儿子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了。他为此深深地不安。他越来越有种奇怪的联想,觉得儿子的眼珠子就像一只潜伏在洞口的老鼠,躲闪,逡巡,窥视,怯懦,狡狯,阴冷什么味道都有。
他的生活糟透了!但是,他只能将满腹的苦水,同他的领导艺术、涵养、隐私等等,一股脑儿包裹在满是脂肪的肚皮里,不能晃出一星半点儿。他新来乍到,一言一行,关乎形象啊。
这些天,他暗自琢磨着缪明和陆天一,发现他们的确是明和暗斗。朱怀镜准备装糊涂,不介入他们之间的任何纷争。他分管组织工作,下面部门看上去也还算听他的。这就行了。他记得十多年前,有次在火车上同邻座闲聊,越聊越热乎,简直快成朋友了。就在他准备递名片给人家时,猛然间想到:谁知道这位仁兄是什么人?他马上打消了递名片的念头。这不过是一件谁都可能碰上的小事,却让他感悟到了某种关乎人生的启迪:火车上,只要求邻座手脚规矩就行了,免得你打瞌睡的时候他扒你的钱包;工作中,只要求同事能与你配合共事就行了,不在乎他是否真诚高尚等等。他越来越怀疑人是否能真正了解别人,他甚至时常觉得对自己都不太了解。那么有什么必要在乎这些温文尔雅的同僚和下级是些什么人呢?
可有些事情,是没法回避的。今晚最后研究干部安排时,朱怀镜就觉得不好办。他虽是管干部的副书记,但组织部提出来的方案,多半是缪明和陆天一授意的。他刚来梅次,不可能有过多的发言权。发言权同职务并不完全等同,还得看你的资历、根基、人缘和影响力等等。他是个聪明人,不想过多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想在会上探探底细。
这样的会议,领导同志们说话虽然含蓄和隐晦,却并不妨碍意图的表达,充满着官场的智慧。那一张张脸,或严肃,或随和,或空洞,却一律显得极有涵养。要从这些脸谱上琢磨出些真实的东西,几乎比居里夫人提炼镭还要艰难。朱怀镜却是位天才的化学家,他将这些人的鼻子、眼睛、眉毛、嘴巴和哈欠,搅和在一起,很快便提炼出一个真实:缪明同陆天一的确是面和心不和。其实这是老同学高前早就同他说过的,他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暗自验证。
今晚的会议上,朱怀镜不可不说话,又不能乱说话。他说官话从来就慢条斯理,今晚把节奏放得更慢了,斟酌着每个措辞。他内心想着缪明,却又不便明着得罪陆天一,还得顾及向延平和邢子云。缪明的手总摩挲着下腹,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心底发虚。这种研究干部任命的会议,让他感觉是几位头头儿分赃。会议自然开得很拖拉,最后几项干部任命提议总算原则通过了,只是一项财政局副局长的提议被否决了。除了朱怀镜,谁都清楚,拟任这把副局长交椅的陈冬生,是陆天一当年任县委书记时的秘书,如今是行署秘书一科的科长。朱怀镜见会议老僵着也不行,他毕竟又是管干部的副书记,也不明底细,就说既然这个方案不太成熟,就先放放吧。会议这才在一片哈欠声中散了。
朱怀镜起身时,见缪明望着他不经意地点了下头。他心里微微一震,背上几乎冒汗。他立即明白,缪明是在向他表示谢意。他想既然自己的用意缪明心领神会了,陆天一也自然心里有数了。朱怀镜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任何复杂的人事关系都不害怕,只是觉得不便过早陷入两难境地。
朱怀镜慢慢有些睡意朦胧了,可脑子里仍半梦半醒地想着今晚的人事任免。他毕竟刚来梅次,还不完全清楚那些人事关系的来龙去脉,说不清谁是谁的人。陈冬生面长面圆他都不知道,但他只说了句放放吧,可能就改变了这个人的命运。官场里有很多语意含糊而又杀伤力极大的专门用语,'放放'就属于此类。官员们说到'放放',语气总是轻描淡写的,含义却变化莫测,有时是暂缓,有时是拖延,有时是束之高阁。朱怀镜隐约觉得,今晚的人事任免,陆天一占着上风。他暗中偏向缪明,也说不清妥与不妥。他似睡非睡,脑子猛然一震,惊醒过来。外面路灯的光亮微透进来,房内的一切都空幻而怪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