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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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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镜已经无力回答了,伏在马桶盖上喘粗气。刘芸便放了水,再去取了他的换洗衣服来。她将浴室门拉上,飞快的跑回值班室,换上套干净衣服。她被朱怀镜吐了一身。刘芸不敢在值班室停留半步,马上又跑回朱怀镜房间。

    朱怀镜躺在浴缸里,身子虚虚的,直往下沉。他没力气搓身子,只想泡泡算了。脑子慢慢清醒了,人却越来越疲乏。不知刘芸怎么会想着进来看看?兴许是他醉态太明显了吧。他总以为自己步履不乱,话不结巴,别人看不出的。

    他又恶心了,却没什么吐的。呼吸困难起来,水蒸气如同浓烟,呛得他喉头发喘。他很清醒,知道这是大脑缺氧,只是四肢都不听使唤了。必须马上离开浴室。他想坐起来,可身子一动,立即头晕目眩。人又重重摔了下去,耳边是嗡嗡的钝响。头撞着了浴缸,却没有痛感。他想叫人,又张不了嘴。

    正在这时,听得有人伏在他耳边喊:'朱书记,朱书记,您听得见我叫您吗?'他听出来了,这是刘芸的声音。他张了张嘴,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您起得来吗?朱书记您起得来吗?'他睁开眼睛,见刘芸搂着浴巾,低头望着别处。他无地自容,想请刘芸出去。可他动弹不了,只好把手伸向她。刘芸拿浴巾裹住他,扶着他去了卧室。

    他躺在床上,静了会儿,就感觉整个人都在化着水和泥土。刘芸出去了,听得她在外面打扫。三更半夜的,真是难为她了。他困得不行了,不久便呼噜睡去。又时常醒来,总觉得外面客厅里有动静。他想出去看看,却没有力气起身。这是他第二次喝假酒了。记得在县里工作时,别人送了瓶茅台,不想是假的,他喝过之后就进了医院。这回没有上次中毒严重,却也磨得他跟死差不多了。借着地灯的余光,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他的睡衣。他这才想起自己还赤裸着。忙闷在被窝里穿了衣服。

    通宵就这么时睡时醒,直到天明。他起床去卫生间,不经意瞥见刘芸躺在客厅沙发里,还没有醒过来。他忙轻轻关了洗漱间,将水放得小小的,怕吵醒了她。洗漱完出来,见刘芸已经醒了。她慌忙爬了起来,说:'对不起,朱书记,我睡死了。''哪里哪里,让你辛苦了。你整夜没睡吧?'朱怀镜问。

    刘芸说:'我昨晚不敢过去睡了,怕您到时候身体不舒服,没人招呼。'朱怀镜想着自己昨晚赤裸裸的样子,毕竟难为情,不禁说道:'小刘,对不起,很不好意思'刘芸也红了脸,说道:'我昨晚过来关走廊的灯,正好听得您在里面呻唤,不知您怎么了,就进来看看。我按了门铃,不见您回答。'刘芸说着,低头整理沙发。没想到她一抖毛巾被,竟滚出一个大纸袋。刘芸躬腰捡了,却从纸袋里跌出一砣钞票。刘芸顿时慌了,说:'我才看见,我昨晚拿了枕头和毛巾被过来,随便睡下了。朱书记,您数数吧。'朱怀镜眉头皱皱,笑笑说:'小刘,我也是才看见。你替我点点吧,看有多少。'刘芸疑惑着望望他,坐下来点钞票。朱怀镜也在对面沙发里坐下来,想不清这钱是怎么回事。记得昨晚袁之峰到来之前,先后来过三个人,都没坐多久,就让他打发走了。他同袁之峰约好了,晚上两人扯扯事情。送走袁之峰,又来过一个人,却怎么也记不得是谁了。只隐隐想起他是哪个县的领导,就连他长得什么样儿都忘了'一共十万,朱书记。'刘芸点完了,将钱全部塞进纸袋里。

    朱怀镜掏出烟来,慢悠悠地吸着。'小刘,这钱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想你也猜到了,肯定是谁送给我的。'刘芸没有说话,只是紧张得呼吸急促。朱怀镜说:'小刘,这钱的事,我请你保密。也请你相信我。'刘芸点头说:'我知道了,请朱书记放心。'朱怀镜长长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说:'好吧小刘,你忙你的去吧。你白天应该休息吧?昨晚你可是没怎么睡啊。'刘芸说:'我是每天中午接班,第二天清早交班,上午休息。'朱怀镜夹上提包,准备下楼去。他早餐多是在宾馆里吃,顺手将提包带上,免得再上来一趟。

    '朱书记,其实您不说,我会以为是您自己的钱。'刘芸临开门时,突然回头说道。

    朱怀镜笑道:'说不说,都不是我的钱。'朱怀镜吃完早餐出来,赵一普便笑着迎了上来,接过他的提包。原来赵一普早同杨冲候在餐厅外了。去办公室不远,驱车不过三四分钟就到了。赵一普替朱怀镜泡好茶,就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朱怀镜有些心神不宁,先不去想做什么事,只闭着眼睛品茶。昨晚先去看他的那三个人,他记得清清楚楚,有位县长,有位行长,还有位是企业老板。他挨个儿回忆那三个人进出的每一个细节,想不出谁有可能留下那个纸袋子。最后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好像也是县里的头头?哪个县的?书记或是县长?副书记或是副县长?那人都说了些什么?朱怀镜想破了脑袋瓜子,却连影儿都想不起了。

    袁之峰来了电话,哈哈一笑,问:'朱书记,你昨晚怎么样?''我?我昨晚差不多快没命了。你呢?'袁之峰又是一笑,说:'你酒量不错的啊,怎么会呢?我一回家就吐了,老婆伺候我一个通宵。'朱怀镜大笑,说:'之峰兄,你是不好意思把话说破吧?我说呀,昨晚我俩喝的,百分之百是假酒。''假酒?'袁之峰就笑得有些幽默了,'没想到朱书记那里也有假酒啊!老百姓就只好喝农药了。唉,假酒真是害死人。朱书记,你没有人照顾,太危险了哦。'朱怀镜只道:'我没事。只是把你害苦了,就怪我。'两人说笑一会儿,就放了电话。报纸送来了,朱怀镜随意翻了翻。每天送来的报纸有十几种,他都是二三十分钟就翻完了,多半只是看看标题。今天梅次日报的头条新闻竟让他大吃一惊。这新闻的标题是陆专员独闯夜总会,怒火起铁拳砸公车。

    (昨夜十点半,地委副书记、行署专员陆天一路过夜夜晴夜总会,见门口停着很多公车,不禁怒气冲天。他掏出随车携带的警棍,朝这些公车奋力砸去。围观的群众拍手叫好,都说要好好整治这些使用公车出入娱乐场所的腐败干部。

    陆专员爬上一辆公车,挥舞着警棍,对群众大声疾呼:党和政府严惩腐败的决心是坚定的,不论他是谁,不论他职务多高,后台多硬,只要他敢搞腐败,我们就要把他拉下马。人群里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望着群众那理解和支持的目光,陆专员显得更加坚毅和自信。他平常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只要身后站着人民,没有什么办不好的事情。今天,他再一次坚信了这一点。)

    朱怀镜想象陆天一挥舞警棍的样子,怎么也不是个味道。这时宋勇过来请他,说:'朱书记,缪书记说有事请你去一下。'他笑着说声就来,仍坐着不动。宋勇便点头出去了。朱怀镜拖了会儿,才去了缪明那里。'坐吧坐吧。'缪明揉着肚子,微笑着。

    朱怀镜接过宋勇递上的茶,望着缪明客套几句。他也不问什么事,只等着缪明开腔。缪明办公室总是很整齐的,桌子中间放着正在修改的文稿,一头是文件筐,一头放着一叠报纸,像是才看过的。就连笔筒里的钢笔、毛笔、铅笔、蘸水笔灯,都是整齐的一把,往同一角度倾斜着。

    '怀镜,同你商量个事。上次地委会上,否决了陈冬生的任命。后来组织部门又另外做了个方案,拟让陈冬生同志任畜牧水产局副局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缪明问。

    '组织部同我汇报过这事。陈冬生学的是畜牧水产专业,也算是学有所用吧。我个人没什么意见。'朱怀镜知道陆天一必定暗中协调了,才有这么个曲线方案。谁都是这么个心思:如果能提到个要紧岗位上当然更好,实在不能尽如人意,先上个级别也未尝不可。

    缪明说:'好吧,你若认为这个方案可行,下次让组织部提出来通过一下吧。'朱怀镜点头说好。他心里明白,给陈冬生这么个位置,等于缪明和陆天一各退了一步。看来缪明也不是真的要挡住陈冬生,只是想让陆天一的意图打点折扣。缪明没别的事说了,却想同朱怀镜闲聊几句。

    '住在那里习惯吗?'缪明问道,他的右手在桌上轻轻敲着,左手却闲不下来,正来回揉着肚子。

    朱怀镜说:'很好啊,那可是总统套房,我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哩。'缪明笑了,说:'怀镜开玩笑,什么总统套房?梅次人自己说的。'朱怀镜说:'真的,还行。可惜有蚊子了,不然夜里开着窗户,空气太好了。'说的都是些寡淡无味的话,朱怀镜只想快快走了。他瞟了瞟缪明桌上的那叠报纸,见最上面那张就是梅次日报,载有陆天一砸车的新闻。缪明闭口不提这事,就有些意思了。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仍是闭目抽烟。桌上放着文件夹,却是作样子的。拿着那十万块钱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出更好的主意。这时舒畅打了电话来,'朱书记吗?昨天晚上想来看您,打了您房间电话,总没人接。''是吗?谢谢了。'朱怀镜想起昨晚他同袁之峰谈话,把电话线扯了。却也不必同她解释。'我昨晚回房间很晚了。''哦,是吗?我想来看看您,又总怕打搅您。'舒畅说。

    朱怀镜笑道:'打搅什么?你有空随时来嘛。''好吧。您很忙,我就不多说了。'舒畅说。

    舒畅已打过好多次电话了,都说晚上想来看看他。可总因为他要开会或有应酬,她都没有来过。自从上次她带着弟弟上门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奇怪,偶尔想起她,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放下电话,朱怀镜又在想那钱的事。他可以马上向缪明提议,让地委几个头儿碰在一起开个会,他当着大家的面,把钱交出来。他在会上应该有个义正辞严的发言。可他如果这样做了,同陆天一在街上砸车没什么两样了。梅次人茶余饭后就必谈朱怀镜了,百姓会说他是清官,同僚会说他只是做秀。

    纪委有个廉政账号,设立一年多,只在最初收到寥寥数百元,传说也是纪委自己放进去的。这可能是所以廉政账号的必然结局。贪官自然不会往账号上打钱,账号原本就是给想廉洁又怕廉洁的同志设立的秘密通道。但清官更不会往账号上打钱,因为它除了安慰自己的良心,很难证明自己的清廉。

    朱怀镜在荆都财政厅当副厅长时,自然也见过这种钱,却没像这回感觉烫手。那时候,他不知水深水浅,只知道闭着眼往下跳。经历了一次挫折之后,他知道自己该往上浮了。对于这十万元人民币和以后还会无法拒绝的不同数目的人民币(或许还会有外币),他必须要交出去。但如果他还想延续自己的政治生命,还想有所作为,他还必须保证两点:一、不能让人知道他交出去了;二、在关键时刻,又必须能证明他早已经交出去了下班时间还没到,朱怀镜就坐不住了。他叫了赵一普和杨冲,说有事想回宾馆里去。上了车,杨冲说起了陆天一砸车的事。'到处都在议论陆专员大闹夜总会。老百姓高兴,都说梅次出了个陆青天。我们当司机的有个毛病,就是爱车。一听说陆专员砸了好多高级轿车,就心疼。他那一警棍砸下去,没有一两千块钱是修不好的。听说他昨夜一口气砸了二十多辆车,等于砸掉了好几万块钱。这钱谁出?'朱怀镜只是听着,一言不出。赵一普觉着气氛尴尬,就说:'陆专员是个张飞性子。'杨冲仍是说:'我只是想,这事怎么收场?'说话间就到五号楼下了。朱怀镜独自下车,上楼去了。服务台里站着的是小周,微笑着叫道朱书记好。朱怀镜点点头,还算客气,却不说话。他开了门,却见刘芸正歪在沙发里。见了他,忙坐了起来,脸儿通红。'对不起,我没想到您''没事的,没事的。要不你仍旧休息?'朱怀镜说着就要出门。

    刘芸站起来,说:'那怎么行?我收拾完您的房子,有些累了,想您一时也回来不了,就迷瞪了一会儿。白天在值班室休息不了,我住的集体宿舍白天也嘈杂'这时,于建阳推门进来,说:'朱书记您回来啦?我'他话没说完,突然见着刘芸,愣了一下。他抬眼望望刘芸那稍稍显乱的头发,便微笑了。'我来看看朱书记还需要什么。好好,我不打搅了。小刘,这个这个小刘,朱书记需要什么,你安排就是啊。'于建阳说完就拉上门,出去了。

    刘芸很是窘迫,额上立马就汗津津的了。她去洗漱间匆匆梳了下头发,低了头出来,不敢正眼望人,只说:'朱书记对不起,您休息吧。'刘芸走了,朱怀镜就在客厅里来回走动。他进卧室提提皮箱,感觉一下重量,就放心了。他不停地抽烟,脑子里也是一团烟雾。到底没有想出个周全的法子,便想吃完中饭,先去银行把这钱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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