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很好。我已做了批示,很快内参就会发下来。我们研究问题是要超前一些啊!”王莽之说。
朱怀镜免不了谦虚几句。荆都内参给人的印象比荆都工作研究档次又高些,因为下发范围更窄些。官场里面总是越神秘就越高级,尽管现在神秘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也许正因为如此,有些人为着高级,难免就故作神秘。
王莽之嘴没停过,问这问那,朱怀镜—一作答。虽然看上去像是老太太拉家常,但作为领导干部,这就是调研了。快到阴县宾馆了,王莽之问:“两个案子进展怎么样?”
朱怀镜答道:“缨明同志亲自抓的。我只是地委领导集体听取汇报时参加过几次。目前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难度很大。”
王莽之很是严肃,大手一挥“腐败不反,亡党亡国。这一点,作为领导干部,要非常清醒,态度坚决。但任何时候,都不能用运动式的方法反腐败。最近荆都电视台做节目时标新立异,弄出个廉政风暴的说法,就很不严肃。我批评了他们。像反腐败这种重大工作,就连具体提法,中央都有规范的。上面什么时候说过要掀起一场廉政风暴嘛!所谓风暴,不就是搞运动?运动害死人,我们是有深刻教训的。要坚持个案办理的原则,不捕风捉影,不节外生枝。”
车队驰进了宾馆。王莽之下了车,仍同朱怀镜并肩说话,手一扬一扬的。缨明本想过来握手,走了几步就忍住了。因为他见王莽之站住了,正低着头同朱怀镜交谈。“总之,反腐败一要加大力度二要讲求方法。千万防止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借反腐败之名,行政治斗争之实。”王莽之这才抬头微笑,同缨明和一直在此恭候的阴县党政负责人一一握手。
从县界到县城,大概跑了一个多小时。王莽之滔滔不绝说了一路,朱怀镜多是“对对”地点头,答话都极简短。在领导面前,切忌说长话。这是经验,很多人却不懂,幻想让领导欣赏自己的口才。真是自作聪明。表现口才的机会应该让给领导。朱怀镜仔细聆听了王莽之的谈话,暗自归纳要点,就是两条,一是关于高速公路,二是关于反腐败。如果将这两个要点破译一下,王莽之的意思就更加明朗了。看来梅次的高速公路建设,王莽之是要过问的,换句话说,朱怀镜要注意向他汇报;好像王莽之希望吴郑二案要尽早办结,不宜过多纠缠,不宜牵涉太多人。
王莽之进房间洗漱一下,就去隔壁的会议室听取阴县工作汇报。汇报很简短,三十分钟就完了。王莽之作了四十分钟的重要讲话,无非是充分肯定阴县工作,然后就当前农业和农村工作发表几点意见。意见虽是坐在阴县说的,却具有全局性指导意义。汇报会一结束,正好就是中饭时间。不见一个上访群众进宾馆来,一切都很顺利。领导下来视察越来越有些外交工作特色了,有关工作事宜都先由工作组磋商好了,领导只需最后出出场就行了。一应如仪,有条不紊。
中饭后,稍事休息,就下去看望贫困户。王莽之红光满面,精神里陈。随行的年轻人却忍不住哈欠喧天。王莽之就慈祥地笑,玩笑道:“怎么?你们这些年轻人,抵不过我这个老头子?”李元忙说:“我们哪里比得过您王书记,您是精力过人啊。”大家都笑了。年轻人心里其实并不以为然,知道老年人瞌睡少了;而且老年人睡觉没有规律,躺在床上睡不着,坐在凳上又犯困。
驱车出城,行驶四十多分钟,到了一个山村。群众夹道欢迎,高喊王书记好,向王书记致敬。王莽之微笑着挥手致意,喊着乡亲们好,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来看望你们。王莽之走进一栋破旧的木板屋,一位精瘦的中年汉子迎了出来。王莽之高声说道:“老乡,我来看看你。我们进屋坐坐行吗?”屋子里收拾得倒也干净,堂屋里摆着几张大木凳。王莽之坐了下来,同主人拉家常。中年汉子说上几句,早感动得热泪盈眶了。村干部就在旁边插话,说这家一共五口人,老父老母身体不好,治病花了好多钱,家里生活暂时困难些。这位中年汉子姓彭,是家里的顶缨柱。他媳妇也能干,很肯做事。两人有个小男孩,六岁了。王莽之就微笑着问:“孩子呢?”就有人推进一个小孩,说:“这是他们家孩子。”王莽之将手伸向孩子,说:“过来,爷爷抱抱你。”孩子怯生,眼睛睁得天大。李元忙过去抱过孩子,放在王莽之怀里。王莽之抱着孩子,亲了亲,说:“好可爱的孩子,长得很精神。”围观的百姓就私下议论,说这孩子命贵,小小的就让大官抱过了,长大了肯定有出息。
王莽之抚摸着孩子的头,说:“等你长大了,我们国家就好了,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说着又抬头对孩子父亲说“小彭啊,可我们不能坐等那一天的到来啊。有首歌唱得好,樱桃好吃树难栽,幸福生活等不来。没有穷命,只怕穷志气,穷精神。暂时有困难,政府会帮助。关键是要靠我们自己勤奋劳动,发家致富。”
中年汉子泪流不止,头点得像鸡啄米。最后,王莽之掏出几百块钱,塞在中年汉子手里,说:“这只是个心意,你拿着吧。快过年了,办点年货,过个热闹年。”
王莽之接着又走了几户,却没有坐下来,只站在场院里说几句暖心话,塞上几百块钱,握手而别。王莽之一行穿村而过,走到哪里,看热闹的群众跟到哪里。几位老太太拄着棍子,颤巍巍地跟着走,她们觉得很幸福,都说自己活了七八十岁了,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村里的狗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通村地跑,头紧张地摆来摆去,不停地狂吠。王莽之始终笑容满面,直说群众真是太好了。
王莽之在梅次调研了两天半。每天荆都电视台和梅次电视台的头条新闻就是报道王莽之的梅次之行。他总喜欢左手叉腰,右手挥动着。不知道老百姓中间有没有人议论王莽之的派头,官场中人是不会说的。要说至少要等他调走或是倒台之后再说去。就眼下来说,在官员们心目中,王莽之倒是很有个人魅力的。他走在外面时,加了件乳白色风衣。风衣在寒风中猎猎扬起,气度不凡。跟随他左右的先是梁明和朱怀镜,后来有了陆天一。朱怀镜的镜头甚至比缨明和陆天一还要多些。
中国百姓人人都是政治观察员,他们最善于从电视新闻里。分析时政动态。王莽之梅次之行以后,人们更加相信朱怀镜无疑将是地委书记了。也有人猜测他会取代陆天一,出任专员。因为陆天一最初没有出镜,后来虽然现了身,但总只是在后面缩头缩脑。镜头明显比朱怀镜的要少些。说电视新闻的镜头语言很讲究的。谁走前面,谁次之,谁又次之,正面镜头或侧面镜头时间长度,播出时段,等等,里面学问很深。可老百姓见得多了,再深的学问他们也无师自通。反正从此以后,梅次人更加认定朱怀镜将坐头把交椅。
送走王莽之,朱怀镜才有空回家。平日里接待上级领导,虽是笑嘻嘻的,神态轻松自如,实则是紧张而疲惫的。这回朱怀镜却是少有的畅快。他隐隐感觉到,几个月来梅次的传闻只怕要兑现了。像王莽之这个层次的领导,多半都有这样的基本功:什么也不说,也会让你明白他的意图。朱怀镜相信自己历练多年,不会猜错的。
家人早已吃过晚饭了。香妹坐在沙发上喝茶,儿子在里面做作业。朱怀镜拿嘴努了下里面,香妹点点头,丢个眼色。朱怀镜就知道尹禹夫在里面。他坐下来,轻声笑道:“他已当上正校长了,还天天来干什么?”香妹看看儿子房间的门,朝朱怀镜做个样子,不说话。最近尹校长的夫人向洁隔几天才来一次,不天天上门了。她说红玉做事上路了,用不着她天天打招呼。朱怀镜心想他们是不是在有计划地撤退?真是这样就好了。
中央台的新闻联播一过,就是梅次电视新闻。只见王莽之在看望一户贫困农民,说了些鼓励的话,塞了几百块钱过去。
香妹问:“钱是王莽之自己掏的吗?”
朱怀镜乐了,说:“你是外星人?”
香妹说:“那就是演戏了。”
朱怀镜笑而不答。
香妹指指电视说:“你看你看,我说你有点儿抢戏。你注意到刚才缨明的表情没有?他的眼睛朝你不经意问了一下,味道很怪。”
朱怀镜说:“哪是我抢戏?我总想落在后面些,让缨明突出些。可王书记总是扯着我说话,我想躲远些都不行。”
香妹说:“王莽之这打扮,有点儿做少年状。他不六十好几了?你看,他走路总喜欢身子前后一晃一晃的,好不老成似的。”
朱怀镜忍俊不禁,笑了起来“你也真是的,人家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上面又没下文要求领导干部怎么走路!”
香妹说:“老百姓能议论什么呢?他们的长篇大论才没有人去关心哩。老百姓就议论这些,议论他们的长短。你看他,右手总比划成手枪朝天挥舞,老百姓就说他像个草头大王。你再看他走路,总有个向前送胯的动作,就像小孩子骂娘,很不雅观。有人就说他可能做这个动作做得太多了,习惯了。在荆都,人人都说王莽之人老心不老。说是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卢艺是他的情妇。”
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说:“真是岂有此理。我同你做这个动作也快二十年了,走路怎么不是那样?别在这些小事上苛求领导。我想起一个笑话。当年英国有位年届七十的政要,大冬天里同妓女在海德公园做ài,被警察发现了,把他抓了起来。英国本是个很传统、很保守的国家,顿时舆论大哗。丘吉尔知道后,说,天哪,零下五度,七十岁!我再次为自己是个英国人而感到骄傲!这事让丘吉尔一句玩笑就烟消云散了。斯大林也是个不喜欢在小节问题上同人家过不去的。有次,斯大林撤换了一位高级将领。被撤的将领向斯大林述职时,装作不经意地提起继任者生活作风不检点。斯大林只是装聋作哑。这位被撤将领仍不甘心,临走时再次提起,说斯大林同志,我们应该怎么对待这个问题?斯大林说,你就眼巴巴看他玩得开心干吃醋吧!我说香妹同志,没必要在这些小事上揪住人家不放。有些领导干部,就喜欢玩女主持人,好像已经是时尚了。让他们玩去,翻不了天的。”
不料香妹瞟着他说:“你也是领导干部呀?梅次也有很漂亮的女主持嘛。那个舒瑶,就很不错。”
“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开句玩笑,你就这样!”朱怀镜有些恼了。
香妹说:“同你说个正经事。我们财校想新修一栋教学楼,要你们地委、行署领导批准。报告递上去了,到时候研究时,你说句话吧。”
朱怀镜说:“这是归行署那边定的事,不会交地委研究的。依我个人观点,不同意你们新修教学楼。你想想,什么财校啊,农机校啊,银行学校啊等等,教学资源太分散了,浪费太大。要改革,总的思路是整合教学资源。”‘香妹笑道:“老李就是怕你们不同意,要我说服你。没想到你是这个观点。万一汇报到你那里来,你得照顾我们啊。”
朱怀镜说:“我最多做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