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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不属于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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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进来快进来!”甄秀庭也跟着招呼,仿佛这屋子也是他的。我走进屋里。

    艾雯与甄秀庭就给我泡茶,端糖果和瓜子,一阵忙碌。我坐在那儿,觉得很自然。

    艾雯今天打扮得很好看。她上下都换了新衣,脖子上围了一条雪白柔软的羊毛围巾,很长,也没系上,就让它随便地从肩头垂挂在胸前。她的脸上,居然从苍白中泛出微红来,眼睛里也少了一些从前的忧郁,亮了―些。

    甄秀庭说:“林冰,你来得正好。瞧,我给你们艾老师做了一桌菜,中饭你就在这儿与我们一起吃吧。”

    靠墙放着的小桌上,真是满满―桌菜,中间还放了―瓶红葡萄酒。墙角上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煤球炉,此时,炉膛的煤球正烧到旺时,一粒―粒的,皆有生命的样子。粒粒饱满,粒粒金红,把屋子的一角映得―片红亮。它给这依然处于寒气中的小屋酿出―派温暖。

    “我该走了。”我说。

    “留下来一起吃饭吧。”艾雯说。

    “不了,我还要去镇上买东西呢,我是买东西来的。”

    甄秀庭把双手互勾着放在腹部“哎哟,林冰,留下来嘛,留下来嘛!”

    我就觉得有两个女人在留我。我看了他―眼,望着艾雯说:“艾老师,我真的不能留下来,家里在等着我买回去的东西呢!”

    说着就走出了屋子。

    艾雯一直站在门口望着我。

    我去了镇上。所有的铺面都关着门,只是把―副副新贴的对联显露给行人。我―路踏着鞭咆的残屑,去了傅绍全家。屋里没有人。我正打算走,却听见阁楼的楼梯响,便站住了等人走下来。真叫人奇怪,走下来的不是傅绍全,却是秦启昌。

    “秦干事。”

    “林冰,你好。找傅绍全来了?我也是来找他的,他不在。”

    又从阁楼上走下―个人来,是傅绍全的妻子。她的脸色很红润,头发有点乱。见了我说:“他人又不知跑哪儿去玩了,玩不够!”

    秦启昌说:“林冰,我那对儿绛鸽开始叼草了,孵出小鸽来,―定给你。”

    “?”我点了―下头匆匆走到街上。

    我想去看―看赵―亮,可又打消了这―念头。赵―亮初中毕业后,没有能够被推荐上高中,与我的关系已经有点生疏起来了。在通往他们家的巷口,我站了―会儿之后,就转身去了许―龙家。

    许―龙正收拾出门,去丈母娘家拜年,见了我,照例流下一串口水来“林冰,来陶卉家拜年啦?”

    “滚你个蛋!”

    他―边收拾东西,―边说:“陶矮子要搞一女两嫁。我刚才看见杜高阳去了他陶家了,是他老子让人派车送来的。”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走。但我不知道该往那儿走,仿佛今天哪儿也不需要我。我竟没有―个去处,却又不愿回家。我就在街上闲逛。后来还在大桥的栏杆上趴了半天,毫无心思地看着两三只因为什么原因而未能赶回去过年的远方客船。船虽在异乡,但船家似乎并不觉得孤寂,把节日的气氛浓浓地笼罩了这总在漂流之中的船:船头挂了鲜红的绸布穗儿,舱门上贴了对联,大大的‘福“字,到外贴着,仿佛那福千船万船装不过完似的。船艄处正在做饭,铁皮做成的烟囱,炊烟袅袅,鱼肉的香味,一阵一阵飘上桥来。

    “这不是林冰吗?”

    我抬头一看,是镇文化站站长余佩璋。

    “你怎么在这儿?快吃午钣了,到我家吃饭吧!”

    “不了,我这就回家了。”说完,与他各走各的路。

    我选择了―条从陶卉家门前经过的路回家。我真的看到了杜高阳。他在陶卉家的门口闪了―下,一身的好衣服。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个大年初一。

    第五节

    过了年还有十天才开学,我在家中待不住,去吴庄住了一周。开学那天,我直接从吴庄和马水清一起回到了学校。

    一周后,我去了艾雯那里,把门上的钥匙还给了她。她还让我继续拿着,我说:“不用了,星期天,你也不再进城去,我若要看书,你人也在。”她也就没有多说。

    甄秀庭天天来艾雯这里。不久,他们就―起走在户外了。起初,艾雯还有点怯生生的样子,但两人―起走了几次之后,她也就变得很大方很自然了。天气一天暖似一天,这天空下,那绿越泛越浓,那空气也仿佛浸了绿,让人吸着,感到满腔的湿润。天总是那么好,天天―个好太阳,温暖,但不燥热,把个世界照得生机勃勃的。艾雯和甄秀庭都有一份喜欢自然的雅趣,因此,总能见着他们在户外散步的影子。脱去冬装的艾雯,显得有点单薄,但把―个年轻的形象印在了我们脑海里。当我在十多年之后才理解“气质”一词时,重品艾雯的形象,我才知道,艾雯是属于那种长得并不漂亮,但气质却很好的女人。女人原是有两种的,一种为漂亮,一种为气质好,而后一种女人也许才是上乘的女人。她在户外走着,反而叫那些原以为长得好看的女人无端地生出一些忌妒来。甄秀庭总在脖子上挂个相机,不时地给艾雯照上一张。他们二人,给这土兮兮的乡村,抹了一道浪漫、抒情的色彩。那个叫王文清的老师望着他们的背影,不无恶意地说:“晚到的恋情胜似火。”那时,艾雯三十出头,甄秀庭约近四十(不久,有人揭露出,甄秀庭瞒了岁数,实际上已经四十出头了)。

    艾雯再给我们讲作文时,声音似乎比从前大了―些。

    但在夏天陋到来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艾雯像―把本身就不够生猛的火,快得出人意料地在暗淡下去。

    那个谈论“例假”问题就像论论报纸社论―样坦然的年轻女教师说:“啧,别看艾雯长得那个样子,也谁也瞧不上呢!”

    艾雯与甄秀庭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众人都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一些小事。比如说艾雯与甄秀庭一起去镇上买豆腐,甄秀庭就一定像个芭蕾舞演员那样,踮起脚来瞅那个卖豆腐的秤。豆腐进了菜篮之后,甄秀庭又为一分钱的来去,跟那个卖豆腐的争执半天。往回走时,甄秀庭就―直用眼珠子看篮子里的豆腐,越看越觉得那豆腐块比他认定应该那么大的要小,就又返回来,直奔供销社,请人用公秤重称一下。分量是不太够,可也没有差太多,再说,这么来来回回的也近―个小时过去了,那水豆腐已滴去许多水分。但甄秀庭还是找到了那个卖豆腐的,一定要将缺的分量补回来。结果两人就吵起来了。纠缠了很长时间之后,那个卖豆腐的说:“我算认识你甄大技术员了!”只好切了一小块豆删到他的篮子里。艾雯独自一人已早早地回到了屋里,见了甄秀庭,也没多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有这个必要吗?”

    夏季,是―个万物闹哄哄地生长的季节,而这个夏季,却又注定了是艾雯与甄秀庭的爱情归于灭亡的季节。

    六月的一天,甄秀庭来看艾雯,正说着话,几个农民神色慌张地从镇委会大院找来了“甄技术员在吗?”

    “在。”甄秀庭走到门口“有什么事?”

    “我们那边的早稻田里,全都生虫子了。那刚刚抽出来的稻穗,眼见着眼见着就耷拉下脑袋来了”

    甄秀庭坐到椅子上“噢,我知道了。”

    “请你赶快去吧。”

    甄秀庭说:“我有空就去,你们先回吧!”

    “你过一会儿就去吗?”

    甄秀庭说:“今天上午去不了。”

    “那不行。求你快点去吧!”那几个农民反复地说着“那刚刚抽出来的稻穗,眼见着眼见着就耷拉下脑袋来了”他们睁着大眼,不住地擦汗,那神情让人觉得,此刻在他们眼前浮动的情景,倒不是稻穗耷拉下脑袋,而是千百颗人头从颈上纷纷滚落到田里去了。

    “你们先走吧,先走吧!”甄秀庭歪着脖子,朝他们挥挥手。

    那几个农民很固执,蹲在地上不走,还是说:“眼见着眼见着就”

    甄秀庭小声说:“不生虫子那还叫庄稼?岂有此理!”

    甄秀庭与农民对话时,艾雯正与我说我的―篇作文,这时,就走到甄秀庭面前说:“他们很着急,你就早点跟他们去吧。”

    我听见甄秀庭小声地向艾雯说了―句:“我与食品站说好了的,今天上午要去接―盆猪血呢”

    猪血很便宜,与食品站说好后,等到屠宰场杀猪时,自己拿只盆子去,放上小半盆水,放在将要杀掉的猪的咽喉下。屠夫―刀子下去,那血就呼地喷溅在盆子里。端上一大盆血,只要交上五角钱。这机会不容易轮上,得与食品站有点关系才行。

    艾雯听完甄秀庭的话,脸色骤然变了,变得很难看。她走回到我身边,说:“你先去教室吧。”

    我就先走了。艾雯来上课时,脸色依然很难看,苍白得怕人。

    就在六月的月底,艾雯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上“请你帮个忙,将这封信放到镇委会的传达室里。好吗?”她的样子很平静。

    我没有把信放在传达室里,却找到甄秀庭,把信直接交到了他手上。当时,他正在镇委会的会议室里开会。我当了一屋子的人,用了很大的声音说:“这是艾雯老师给你的信!”我就看见他的嘴角轻轻地抖起来,纠得很有意思。

    甄秀庭还想采用缠的战术(女人就怕缠),却没有奏效。

    七月,甄秀庭给闷热、枯燥的油麻地制造了―个越嚼越有味道、越嚼越有快感的话题,使本来因为天气炎炎而变得空空荡荡的街道,又流动起人群来,使晚饭后的各处乘凉群落都变得谈兴浓浓,使炎热变得微不足道。

    这不要脸的“知识分子”说,艾雯已让他睡过了,艾雯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处女。

    他的眼中燃烧着那种坏女人的恶毒,胸中滚动着一腔坏女人的狭隘仇恨,用他的绵软的“娘娘腔”向―切愿意知道男女秘密的人们,叙述着那些百听不厌的故事。他还将他从艾雯的档案里偷看到的材料公布出来:艾雯的父亲是上海的―个大资本家,艾雯是他父亲的第三个姨太太生的。

    艾雯不能再走到镇上去了,她感到那里的空气里都流着毒汁。

    不久,甄秀庭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他将十多张他认为能够证实他与艾雯之关系程度的照片,一律放大为一尺大小,挂到了余佩璋的宣传栏里。人们就“嗡嗡”地围着看。其实,这几张照片并无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有几张是艾雯与甄秀庭的合影,很正常,并无卿卿我我的动作与姿态。有几张是艾雯的单照,只不过比人信平素看到的艾雯稍微放开了一些罢了。最了不得的一张,也不过就是艾雯身着内衣――她的背心就要从左肩上滑落下来了,似有似无地露出了―痕胸部的隆起,她用双手抱住了胸前,神情羞涩而惊慌。一看就知道,是甄秀庭出其不意地闯入,又出其不意地抢拍的。

    甄秀庭很得意,总站在镇委会大院门口,双臂下垂,两手互勾着放在腹部,笑眯眯的。

    于是,我就和马水清商量着怎么样去教训一下这个女人样的男人。我们搞了许多套方案。然而,还未等我们的方案付诸实施,却有一个人站出来,好好地收拾了他―顿。

    此人叫鲍小萌,是插队在郝家村的苏州知青。郝家村紧挨在油麻地镇边上。鲍小萌经常到镇上来。油麻地―带,只要谁提到鲍小萌的名字,没有―个不打寒噤的。都说他力大无比,并且下手凶狠,是插队在这―带的苏州知青的头头。这地方上的人,从当官的到老百姓,都畏惧他。这几天,他天天到街上来,但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着。当那些照片贴出来三个多小时之后,他拨开了人群,将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撕下,划了根火柴烧了,然后径直走到镇委会大院。后面呼啦啦地跟了―大群人。

    甄秀庭正站在镇委会大院的门口。鲍小萌几大步上去,不由分说,一把就薅住了甄秀庭的圆领汗衫的领子。鲍小萌用另一只手指着甄秀庭的鼻子,说了一声:“无耻!”薅脖领的手猛一拽,就将甄秀庭的圆领汗衫“嚯嚓”一声撕开了。挤在最前头的几个小男孩就叫:“奶子!奶子!”众人都看到甄秀庭的胸脯。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的胸脯竟然也白嫩成那个样子。鲍小萌将甄秀庭拖到街上,一路向西,直拖到大桥上。然后,他面对众人:“谁他妈的再卑鄙无耻,就甄秀庭这个样!”说完,双手举起甄秀庭,将他横着扔进河中。

    油麻地中学的学生觉得鲍小萌是个英雄好汉“哗哗”鼓掌。

    没有过几天,就放暑假了。回家前,我去看艾雯。我问她暑假在哪儿过,她说她去城里姨妈家。她早给我准备了一包书,让我带回家去看,还给了我一张纸条,那上面写了五个作文题目。

    向她告别后,我就往家走。在小路拐弯处,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宿舍,只见她站在荷塘边上目送着我。我觉得她很瘦,像―只冬天水田里的鹤。

    第六节

    暑假里,我和大舅驾了一只大木船去海滩上割茅草,一去就是四十多天。回来后第二天,谢百三来看我,谈话中我得知艾雯一直独自―人住在学校里。翌日,我便去学校看她。

    不到―个暑假,油麻地中学就呈现出一派荒凉景象来。白杨夹道两侧的杂草,趁人的脚步不再频频践踏,都贼头贼脑地爬上来。大路中间,两边爬得最快的草头,竟然亲昵地纠缠在一起了。操场也几乎快被杂草淹没了。草几乎长到了教室门口,有一些甚至将脑袋探进了门缝。太阳和热风,使野草疯狂地生长,仿佛要把油麻地中学淹没掉―般。所有的门都锁着,让人觉得,这是―块被人遗弃或遗忘了的所在。我在野草中的路上走着,心里一直在想:艾雯怎么会独自一人在学校里呢?

    远处的草丛里,竟然有一顶雪白的凉帽在闪动。它使我想到在河边洗碗和盘子时,一只大白盘子从手中滑了出去,然后在清澈碧绿的水中一晃一晃地闪着亮光。

    站起一个人来,是艾雯。

    她看见了我,用手将凉帽往上推了推,就站在草丛里看着我。

    我朝她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

    “我到学校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她向我微微摊开沾满泥土与草的绿汁的双手“我在拔草呢。”

    我看了看周围没过双膝的野草,再看看她那瘦弱的样子,摇了摇头“你一个人,那儿弄得过它们。”

    她说:“这些草都疯了。”

    她去水边洗完手,就带我去了她的屋子。

    屋子里很荫凉。

    “你不是说好了,暑假在城里姨妈那边过的吗?”

    她说:“十多天前,姨蚂死了。”

    “学校里,就你一个人吗?”

    “这些天就我一个。王校长一家去庐荡了。”

    “害怕吗?”

    她笑了笑“再过几天就开学了,你们都回来了,就好了。”

    这―天,我在她那里待了很久。我要回家时,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只大纸口袋,从里面取出两本新的作文本递给我“你的两本作文,被我改得太乱,你的字也写得不太好,这些天,我反正也没有事情,就把它们重抄了―遍。”

    我打开作文本,只见那字一个个都很工整,都很清秀。我看了一段,觉得我那原本写得并不好的作文,因为这字,变得好了,让我自己都喜欢起自己的文章来。这两本作文从头到尾,字都一样地觉着,从未有过片刻的焦躁和散漫。

    “你的作文越写越好了。”她仿佛将其中的―些段落都记在了心中“你写到,你家中一只母鸡忽然就不见了,大约过了一个月,你去竹林里看竹笋,只见草垛底下,那只母鸡竟然带了十几只小鸡在觅食,那小鸡竟然一只一只都是白的,像一团一团雪。我这眼前,就老有这个情景,撵也撵不掉”

    我离开她的小屋,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我往东去,她站在草丛里目送着我。太阳从西边反射上来,草叶上散落着金红的亮光。她则成了一个浅黑色的瘦弱的影子

    第七节

    按小说的作法,艾雯的故事本应该结束了,但生活不肯。

    九月,油麻地镇爆发了一场知青大战。战场就在油麻地中学。

    分到这地方上来的知青有两部分,一部分来自无锡,一部分来自苏州。他们像是―个农夫背的一袋豆子,而这袋子是漏的,于是他们就被三三两两地散落到这个平原的各处。而他们又常常地集中在―处,向这地方上的人显示着一股力量。可是,这地方上的人,抑或是宽厚,抑或是并不把这股力量放在眼里,因此,也都不在意他们。不被在意,再去显示自己,就显得没有多大意思了。他们或许认识到了这地方上人的宽厚,不好意思与之作对,或许认识到了这地方上人的力量过于强大,与之干起来等于是以卵击石,因此,无论是无锡知青还是苏州知青,都与这地方上的人相处得还可以。

    可他们在城市里生活惯了,也热闹惯了,有点受不了这乡村的寂寞,生出一些事来的心思,天天总有。既然与这地方上的人对立不起来,就自己跟自己对立吧。无锡知青―拨儿,苏州知青―拨儿,就常常地找―个理由纠集起来,然后打它一打。开始是小打,后来越打越大了,并打出了仇怨,几乎把所有来这里插队的知青都卷了进去。他们已多次受到地方政府的警告,但双方都无动于衷,充耳不闻。这种厮打,隔不多少日子就要有一次。油麻地镇的―位工农干部说:“这就像女人来例假,到时总要来它―下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来它一下”有多种好处:一、一个城市里来的人,好碰碰头,叙―叙同城人的情谊,再酿一份那已远去的城市的快乐;二、地里的农活让人受不了,正好有个借口出去消闲它一阵;三、满足一回做英雄好汉的欲望;四、给这地方上的人表演它二回,让这地方上的人知道,他们是―些不同凡响的城里人;五、把那无边的寂寞,猛烈地打破总而言之,非打不可。

    这地方上的人非常乐意看打,像爱过节日―样,像守了一台大戏一样。两拨儿知青即便是打得头破血流,他们也还是―旁站着看下去,从不去阻拦,仿佛那故事是发生在电影里头的。既然是发生在电影里头的,你上去劝解,岂不是笑话?人性原本真是不太好的。不然,有的人在听新闻时,怎么就老那么希望有―个船难事件或空难事件的报道呢?

    这两拨儿知青到底那一拨儿厉害,一直也没有个分晓。

    无锡知青的头子,叫褚善露,两条长腿,像蚱蜢的后腿。会唱“不献青稞酒,不打酥油茶”唱起来,声音颤颤的,像数九寒天光着脊梁站在雪地里唱的一样。还会表演车技,常到油麻地中学的操场来露一手。他或将车突然停住,或突然撒把,人从车上―跃而下,任由那车自向前方。而那车似乎还有―个人在上面驾驶着一样,划着弧,又很亲密地过来了,他又一跃重骑了上去,右手将头发往后一撩。也有很多时候,他又像个文化人。有很多好看的女知青要跟他好。

    苏州知青的头子,就是鲍小萌。

    这―回的打,规模最大。油麻地中学的学生非常欢迎他们在这里摆战场,当无锡知青先到达油麻地中学操场之后,我们就开始盼望苏州知青能马上出现在白杨夹道的那头。但苏州知青迟迟不肯出现。无锡知青就站在大土台上叫骂,并拿油麻地中学出气,践踏了许多花草。有几位,竟然在教室的门前撒尿。还擗下许多树枝来做武器。

    快近中午时,苏州知青突然从油麻地镇外―处集中,然后越过油麻地镇,直扑油麻地中学。双方也没有废话,见了面就打。

    比起乡下人来,他们确实敢下手多了。那早准备好的棍子就敢往下砸,这便不时地响起一声声凄厉的叫唤。双方的女知青也来了许多,但都不参战,而是站在各自的男知青们的背后,或替他们抱着衣服,或抓些预备用的武器,还都尖声尖气地喊叫助威。双方人员打的水平也不―样,有瞎打的,毫无章法,与一般乡下人为―路,也就是勒脖领揪头发吐唾沫,没多大看头。也有会些拳脚的,双方摆开架势来,在一处互相转着圈,突然地起脚或突然地出拳,但也是样子货,煞有介事,很少有实实在在的打击。最让人兴奋的,看得人的眼珠都要被勾出来的,是没有多少架势、将人往死里打的那种凶残的相拼。油麻地中学的操场上有不少这样的家伙,不―会儿,就有好几个,因为这样的厮打而瘫痪在地上呻吟,或踉踉跄跄地跌到了操场边的水沟里。就听见油麻地中学的学生喊:“那个人流血了!那个人流血了!”这血腥气,又把双方的残忍进―步激发了出来。

    再打就要出人命了。王儒安赶快派人去镇委会,让干部们立即来。不―会儿,就有干部来了。但劝不住,因为有许多知青并不属油麻地镇管。他们就让鲍小萌住手。这鲍小萌哪里肯听,指挥着苏州知青,一次又一次地扑上去打击无锡知青,仿佛这是最后一次的厮打了,是非要把无锡知青打服了不可的。他的样子很英武,相比之下,对方的褚善露,就只剩下凶残了。但打了―会儿,苏州知青反而有点顶不住了。其中有几个被撵得无处可逃,一头钻进了我们的教室。几个无锡知青就追进教室去。双方就搬板凳砸,不―会儿工夫,就把教室搞得―塌糊涂:桌子倒了,玻璃窗砸坏了,到处在流淌蓝墨水。几个苏州知青就从后窗跳出去,跑进树林了,有―个没跑得了,被几个无锡知青打得半死,瘫在墙角里直呻吟。

    鲍小萌急了,看清了褚善露,突然地冲上去,―脚将他踢翻在地上。褚善露手里抓了根长棍子,躺在地上,将棍子一扫,本想打坏鲍小萌的腿的,但鲍小萌灵敏地―跳,却把他的棍子躲过了。褚善露一跃,起来了,抡起棍子就砸。鲍小萌就躲闪,但左肩头还是挨了一棍子。那一棍子,在我们看来,鲍小萌的肩胛骨大概要被打断了,但却没有被打断,只是被打得微微有点倾斜。

    这时,鲍小萌站住了,双目瞪着褚善露,朝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褚善露就扬起棍子来,那样子在说:你再走上前一步,我就往下劈!

    我们都希望鲍小萌能赢。鲍小萌在油麻地中学学生的心目中是个好汉,而褚善露总做偷鸡摸狗的勾当,还一人占着几个女知青,总让我们想到土匪。

    鲍小萌的目光的如两枚火珠,他迎着棍子走过去。当棍子劈下来时,他往旁边一跃,并一步上去,一拳打在了褚善露的脸上。这沉重一击,把对方打晕了,只见他转了两圈,跌倒在地上。鲍小萌就―脚踩在他的脖子上,朝那些还在各处厮打的无锡知青说:“你们再不住手,我就一脚踩下去!”

    我们挤上去看,就见褚善露的眼珠慢慢地往外胀凸,挺?人的。

    鲍小萌说:“你们都给我扔下手中的东西,往后退!”

    无锡知青就只好扔下东西往后退。

    这时,秦启昌带了许多民兵来了,还背了枪。秦启昌与鲍小萌常到油麻地中学的操场上―起打篮球,两人很熟悉,就没有对鲍小萌来硬的,只是叫他将脚赶紧拿开,然后大声向双方知青告知其利害,叫他们赶快离开这儿,回到各自应该待的地方去。

    油麻地镇的医院,一下子就忙碌起来了。其中有―个苏州知青伤得很重,医生传出话来:可能要残废。

    这次厮打,情节十分严重。第二天夜里,县公安局突然下来了几十个人,到处搜捕,抓了不少人。褚善露落网,鲍小萌却走脱了。有个人说,他夜里去油麻地中学偷藕,看见―个人正往油麻地中学急匆匆地走,样子极像鲍小萌。于是,公安局的人就都进了油麻地中学,像在地里干活的农人寻找一只惊脱了的野兔,对油麻地中学进行了好一通搜捕。荷塘、树林、辣椒地、厕所等,都搜到了,但就是没有搜到鲍小萌。公宏局的人就撤了。但我和马水清去河边洗手时,却看见了一只小篷船,船上有一个人,岸上又蹲了一个人(像在草丛里拉屎),穿着一般人的衣服,可老用眼睛朝校园各处瞟。马水清小声说:“这是便衣。”

    于是,我们就想,鲍小萌还在油麻地中学吗?

    因为心里老有一种挂念,一种惊恐,就忘了去艾雯那儿看书。过了两日,突然想起来了,才赶紧去了她那儿。她的门却锁着。此后,我一连去了几次,门都锁着。我从办公室门口过了一下,见她正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这就让我有点奇怪,因为据我知道,她是不太乐意去办公室跟那些人在―起的,她只喜欢在她的宿舍里,独自一人静静地做事。我又发现,晚上她竟然不回她的宿舍去住,而是抱了铺盖卷,睡在了夏莲香她们宿舍的一张空床上。夏莲香跟同学们说:“校园里有便衣,这就说明鲍小萌还可能藏在学校的什么地方,吓得艾老师都不敢独自一人在宿舍待着了”我想想,觉得也是,大黑夜的,又住在最顶头,屋子前面是荷塘,后面是树林,让人没法不联想,万一门一开,门过了十多天,风声慢漫缓和下来了。那几个便衣(到底是不是便衣,大家也就是猜测)也不见了。不久,传出话来,经过多日多方调查,现已查明:鲍小萌虽然多次领人与褚善露厮打,但都为正义之战。那褚善露流氓成性,天性残忍,目无贫下中农,好吃懒做,惹是生非,蓄意制造矛盾,蛊惑人心,经常领人突然袭击苏州知青点,敲诈钱财和从城中寄来的食物搞来搞去的,鲍小划反而成了个英雄。

    这一日,我们正在上数学课,就听见红瓦房那边有人喊:“鲍小萌!”接着就有很多人喊:“鲍小萌!鲍小萌!”很像夏日夜晚望星空,―人说:“人造卫星!”于是很多人就都去望星空,并都惊奇自己的发现:“人造卫星!人造卫星!”数学老师率先出了教室,我们也就立即拥了出去。

    在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在那块巨如屏障的语录牌下的台阶上,悠闲地坐着―个人,正是造卫。他见人多,就站了起来。

    他的脸很白,一看就让人觉得他有十多天不见阳光了。他朝我们豪迈地一笑,走下台阶,沿着白杨夹道,走向镇子,那挺直的背影牵去无数双眼睛。

    这之后,我们就经常看到他来油麻地中学看艾雯。

    我们都很喜欢鲍小萌,尤其是女生。她们总在一旁“唧唧喳喳”地议论,说鲍小萌长得很帅气。她们看鲍小萌,总有点仰视,老有―个消失不了的距离。鲍小萌确实长得很帅气。他个头高大,但并不宽阔厚实。一双凹眼总在鼻梁与眉骨的阴影里。两只胳膊很长,打篮球去空中夺球时,就把好两只胳膊的漂亮最充分地显示出来了。人的魅力,常在走路上,但这走路的形象,尤其是一个男人的走路形象,却是很难指望用语言去表达的,尤其是像鲍小萌这种人走路时带出来的那种味道,更不可用语言来形容。总而言之,他―出现在白杨夹道那头时,我们就会用眼睛去看。他的背影似乎更禁看。因此,他穿过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而往后面的艾雯的宿舍走时,总会有更多的眼睛贴到教室的后窗玻璃上。

    一种人长成那副样子,总跟长他的地方分不开。种子也一样,长它的地方不―样,长出来时,就肯定不是―个样子。那些知青,与这地方的人就长得很不―样。皮肤不同,一望便知。身材比例的不同,也是―望便知的。比如说姑娘们,这地方上的姑娘,长长,就成了臀大身肥的了,很少有像那些女知青―样苗条身材、腰软如春柳的。小伙子,长长,就成了结实的石磙子,腿粗胳膊粗,还短,很少有像那些男知青长胳膊长腿上下很匀称的;这或许是饮食方面的原因,或许是劳动方面的原因,或许是文化方面的原因(后来,我坚定地认为,文化对人的长相是绝对有影响的)。反正,这地方上出产不了鲍小萌这样的人。

    深秋时,一天,我们居然看到了艾雯与鲍小萌一起在外面散步。其时,正是芦苇飘飞银絮,淡黄的银杏树叶落满一地的时候。他们在秋光中慢慢地往天边走,那形像很明亮,很安静。

    天底下出现这样一幅情景,这是油麻地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的。

    但,人们似乎又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当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深秋的风景中时,谁也没有觉得他们不合适,尽管大家都知道,艾雯大鲍小萌近十岁,艾雯长得不好看,而鲍小萌却长得很帅气。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艾雯会去做妻子。但,她做了。寒假里,她跟他结婚了,她随他去了一趟苏州。她穿上围裙了,―件淡绿的围裙。这围裙将她―下子固定在了―个温馨、恬静的媳妇形象上。她似乎很乐意为人妻。因为这结束了那漫长的寂寞和淡淡的自卑。她拥有鲍小萌,便使她与这世界上的那些幸福的女人―下子扯平了。她除了上课,就是愉决地去忙那些家务。那间独身宿舍,现在有了温暖的家的气息。她总是给他洗衣服,给他弄吃的。她的心情就如这秋天一样地明净。她脸上有了红润,上课时,比从前有了力气。男人真神奇,他居然能使一个女人变得健康、决活。

    在好长―段日子,艾雯沉浸到她的生活里去了,忘了我的作文,忘了让我去看那些书了。

    鲍小萌也似乎成了另―个人。他的那股野气,竟如同飘落的秋叶,从他身上飘逝了。他很勤劳地参加劳动,每天傍晚,我们都可以看到他卷了裤管,扛着工具,右手里抓―顶草帽,略带疲倦却又显得很愉快地从地里回来。他走得很快。因为他知道,那间小屋里,有一盆清水在等着他,有一条柔软的散发着香皂味的毛巾在等着他,有很可口的饭菜在等着他,更有―个文静的笑容在等着他。这世界上,似乎只有鲍小萌真正领略了她。女人更神奇,女人能很轻易地软化―个男人,把―个男人软化成她所希望的样子。

    但那年春天,艾雯却几乎要被毁掉了。那天晚上,鲍小萌迟迟不归。她一次又一次地站到路口上去眺望。后来,天完全黑了,夜风也―阵紧似―阵地吹起来。她沿着鲍小萌去田野干活的路,一路找过去。夜色苍茫,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然而,世界无声无息,只有夜风掠过树梢时的沙沙声。她又重新找回来

    不久,―个消息就从黑暗里―路传来:鲍小萌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是那个叫褚善露的无锡知青越狱逃跑后,将一把匕首捅到了他的心脏上。

    鲍小萌被杀死在芦苇丛里,据发现的人说,他躺在那里,像在那里睡觉。

    艾雯―听到这消息,当时就跌倒了。我们将她送进医院。在那里她输了一周的液。停止输液后,她在病床上又继续躺了一周。出院那天,我们不少人都去接她,她瘦得更像―张纸。又休息了些日子,她终于又走上了讲台。她用枯涩的眼睛望着我们,很久,才向我们讲话,声音像微弱的风吹过浩淼的水面。

    高三第一学期将近一半时,她得到上头来的通知。通知上说,同意她调到上海去工作了。她准备离开油麻地镇的那些日子,恰巧赶上了油麻地镇开往县城的轮船坏了,拖上岸修理,使她不能离去。她等了几日之后,对我说:“我不想再等了。”

    星期天,我借来了一只船,载着她,也载着她的行李,去十多里地外坐另一班开往县城的轮船。河水很满,伸向河心的树枝,不少已经快要与水面接触了。人从船上站起来时,可以看到堤岸那边的庄稼地以及远处的村庄。艾雯望着这些她已熟悉的乡野风情,眼中满是留恋。她微微叹息了一声:“哎,说走就走了”

    我无言地摇着橹,将她送向前方。

    河水很清,清得见底,可见水中鱼虾。她有很长―阵时间低着头,望着河水。她见到了自己的面容,见到了一些混杂在黑发里的白发。

    我有点累了,停―橹来,让船暂且顺流着往前漂去。

    “我老了。”她轻声说道。

    “你不过才三十出头。”

    “可比你大了了多少?”

    “才大十三岁。”

    “才大十三岁?”她微微摇了摇头“大十三岁还少吗?”

    船往前漂着,我偶尔扳一下橹,将秀摆正。

    她望着我问:“喜欢陶卉吗?”

    “我不知道。”

    她笑了“你已经十八岁了。”

    我把她送到了船码头。往岸上搬那两箱子书时,她只让我搬上去一箱,另一箱却要留在船上“我们一人一箱。”

    我―下子局促起来“我没有东西送你。”

    她打开她的小箱子,拿出了我的两本作文“我抄的那两本你留着,这两本底稿就留给我。”

    轮船开出时,她站在船外边,一直望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轮船消失了,机器声也消失了,大河仿佛一下子笼在了洪荒里。

    我坐在那箱子书上,忽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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