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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这年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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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秃鹤是她班上的学生,住的地方离丁玫家不远。他长得比班上最高的孩子还高出了一头,留了两次级,读到五年级时,都十四岁了,看上去就更大,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让他结婚也勉强可以了。过去就常闹,现在闹得更凶了。舒敏在讲台上讲课,他坐在最后一排,把臭烘烘的大脚板拿到凳子上,然后忘我地搓脚丫子,还搓出声音来,像洗猪爪时手搓出的声音。搓一下,心里大概觉到了一种痛快,就一咧嘴。他还兼有口水龙的特征:流一串口水。搓了好―阵,他觉得自己独自享受这份快感而别人却意识不到他有这种快感,心里不满足,就把那根食指送到邻桌―个男生鼻子底下。那男生正入迷地听舒敏讲叶公好龙,忽地觉得气味不对,就把眼珠移下来看,一眼见到了秃鹤的手指,抓起课本,在秃鹤的手背上猛―击,发出―个啪声,使几十颗脑袋―下子都扭了过来。

    舒敏问:“怎么回事?”

    秃鹤做一副认真听讲状。那个邻桌的男生怕秃鹤路上欺负他,也不敢栓举。课堂上鸦雀无声。

    舒敏只好再讲她的叶公好龙。

    秃鹤安分不了一刻,又把大脚板搬上凳来。他―边依然用了那根食指去制造痛快,―边用眼睛去看坐在前面的那个女孩子系在辫梢上的一块红手帕。那手帕像只跃跃欲飞的红蝴蝶,落在那女孩的乌辫梢上,形象很生动。秃鹤就起了捉这只“红蝴蝶”的念头,将手伸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红手帕解下了――当时,那女孩正听到龙至叶公室外的要紧地方。秃鹤先是闻闻这手帕,后来就双手将它对角―扯,扯成一根直条,插到脚丫之间,―上一下地牵动起来。觉得特别舒服,还张大了嘴喘气,喘得响响的。

    那女孩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丢了东西,一摸辫梢,手帕不在了,就转头寻找,一下就到了,就骂了―声:“狗日的!”

    秃鹤就把手帕取下来,扔给那女孩:“还你。”

    那女孩大声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用手―挡,手帕就掉在了地上。然后,她具在桌上呜呜哭。

    舒敏将课本扔在讲台上,本来就苍白的脸便白如粉笔,她走过来,对秃鹤道:“请你出去!”

    秃鹤不动。

    “请你出去!”舒敏的嘴唇抖了。

    秃鹤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不看舒敏的脸,却看她的胸脯,然后从舒敏身边走过,高高大大地走出教室。

    外面正下雨。秃鹤便走到教室门口那棵大银杏树下避雨。

    舒敏站在教室门口“站到雨里!”

    秃鹤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不―会儿,雨就大起来,秃鹤淋得透透的。但他纹丝不动,昂首天空,一副英勇就义的神态。

    舒敏说:“回教室!”

    秃鹤不回,蹲了下来。这边舒敏强作镇静讲课,他那边将烂泥巴一团一团地往刚刚粉刷过的白墙上砸。等舒敏将课讲完,那白墙已满是泥巴了。

    过了两日,舒敏夹着课本往教室走,刚走到门口,―个人影扑过来,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地,那人影也随之压过来,压在她身上。她―看,趴在她的身上的是秃鹤。秃鹤没立即下去,沉沉地居然在她身上趴了―会儿。是在她的奋力推动下,他才翻坐到一边。秃鹤指着门口另一个男生说:“是他推我的!”他一跃起来,就去追打那个男生。

    舒敏去找了校长,然后没再进教室上课,而进了自己的房间哭去了。

    后来,秃鹤安静了―些日子。

    放假前夕,舒敏在办公室里填成绩单,听到外面有箫声,就走到门口来看。

    秃鹤头上戴―顶大荷叶,将那箫胡乱地吹着,双足有节奏地在两排教室中间的空地上走,后面还跟了其他十几个男孩,也都与秃鹤合同―个节拍往前走。快放假了,各班无课,有无数的学生站在教室前面看,甚至还有几个老师也站在那里看。秃鹤就把腿踢起来,往脑门那儿踢。后面的学他的样,也这么踢。

    舒敏站在那儿不动。当秃鹤走过来时,一把夺过了箫,那箫是她的。

    秃鹤站住了,恬不知耻地笑。

    舒敏手中的箫就滴滴答答地往外流秃鹤刚才吐进去的口水。

    她将箫丢在了地上,扬起巴掌,打在了秃鹤的脸上。

    傍晚,秃鹤的母亲――一个悍妇,抓着秃鹤的胳膊骂到学校来了。她站在舒敏的房间门口,指天跺地,骂了足足两个小时,用的是最下沉却又是最象征的语言。这地方上的人骂人,是极有功夫的,并有一整套隐喻的词语,诸如“大山芋篓子”、“流水的黑蚌”、“死在红被窝里”等等。

    晚上,丁玫来安慰舒敏时,舒敏正失神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竹林。

    丁玫说:“我们这地方上的人,特虽坏”

    暑假还未放定,舒敏没与任何人打招呼,就回家去了。当马水清回到吴庄时,她已走了三日。他想去找她,可又不知她的地址。想想那么长一个暑假,过起来必是无聊,他在家中盘桓了几日,去丁玫家打了声招呼,就去了上海。他刚走两天,舒敏又回来了。她本就没有个家了,又从何谈起回家?她隔几天就去吴庄一趟,但那大院的门上却永远地挂―把大锁。马水清仿佛有意要试一试自己的耐劲,竟在上海一住多日,直到开学前两天才回来。那个暑假,对舒敏来说,大概占了她人生的―半光阴。

    深秋的一天,舒敏来到油麻地中学。那天,马水清恰恰不在。我找遍了校园,也没有长到他。舒敏说:“别找了。”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也没有喝,把―个布包交给我“最近,他不怎么回吴庄了。你将这个布包交给他。里头是件毛衣。冬天马上要来了”

    我将她送到校门口。

    她说:“你回去吧!”

    我说:“送送你。”

    她的身体很单薄,脸色很不好,头发有点枯焦,眼角上似乎有了少许细细的皱纹。

    分手时,我说:“离开那里吧”

    她没有说话。

    第六节

    由于当时的混乱,我们未能如期毕业,在学校延宕了好几个月。进入冬季以后,我们开始变得有点惶惑不安,因为终于得到了确凿的消息:距离校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艾雯走后,也没有立即补上―个班主任,谢百三又早在高三上学期中途辍学,之后,一直没选出―个得力的班干部,此时,我们这个班就很涣散。一涣散,无所事事,心中便更加恍惚。仿佛路就要走到尽头,前面是―片渺茫。

    我托马水清转给陶卉那封信之后,已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那些天,我在等待着陶卉的反应,日子过得―天比一天没有信心。“她接到我的信之后,是怎么想的呢?”有一阵,我的脑子里整天盘旋着这个问号,并做了许多猜测,其中有的猜测是完全对立的。大部分猜测是悲观的。想得很累,就不让自己想。可是人的脑子―旦纠缠住―信念头,就像―条狗咬住了―块骨头一样不肯松脱。我随时都会突然不由自主地就想到那封信,想到陶卉,想到她的态度。尤其是在五更天,睡着睡着,就会醒来了,醒来之后,满脑子就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些事,遏也遏不住,赶也赶不走,那时,就觉得人对自己实在是无能的。这五更天,―个―个地出现,将人折磨着,让人一会儿凉咝丝的,―会儿又热拱烘的。我至今也弄不明白,五更天为什么剧口些有心思的人最难熬的一段光阴?这年冬季的五更天,几乎把我毁了。实在没办法时,索性起来,披了衣服到室外跑步去,跑它个精疲力竭。

    我变得敏感而多疑。―会儿觉得陶卉那隅然的一瞥是颇有意味的,―会儿觉得只管独自一人在那儿做事的陶卉对我的表过完全无动于衷,―会儿又觉得陶卉嘴角的那一丝微笑充满了鄙视。

    对那封信的内容,我也逐字逐句地检讨,竟然觉得几乎每―句话都说得不够妥当,有失于轻浮,几乎每一句话都可以成为我灵魂卑微的证明,几乎每一句话也都可以成为她嘲笑我的材料和蔑视我的根据。恋爱对人身心的损耗,达到了让人恐惧的程度。人有了―次初恋之后,大概再也不敢像初恋那样去恋爱了。

    还没到毕业的日子,十二月十五日那天,我在校门口遇到了陶卉。她独自一人站在那儿似乎已有一段时间了。我突然见到她时,血液呼呼涌上头来。我不知道是继续前行还是后退。恍惚迷离之中,我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她脸色绯红,眯眼微笑着。这种微笑,是在我与她六年的同窗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我有一个念头:她可能要与我说话,要给我一封信。于是,我迎着她走过去,一直走到离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在极短暂的时间里,我停留在她的身边。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气。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我低下头,赶紧朝镇上走去。但当时,我有一种直觉――她在望着我的背影远去时,眼睛里飘动着失望与遗憾。可是,我没有回头,因为我没有根据,因为我天生的性格的弱点(自卑、害羞),必然使我不可能回过头正视她的目光。

    我终于没有等到陶卉的回信。二十六日下午,我听到消息:陶卉提前拿了毕业证书,永远离开了黑瓦房,离开了我们,进城学医去了。

    那个下午,便是我人生中―个历史性的下午。我记得那天的太阳,在天空挂着,像一枚剪圆了的银箔。

    从黄昏,我直躺到第二天凌晨,十分安静。

    近中午时,我去镇上,想去许―龙那理个发。在街头走着时,有人叫我:“林冰!”

    回头―看,是谢百三。

    “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唐桥,帮人家盖座仓房。”

    谢百三的辍学,是因为当时他父亲去世,他是老大,下有弟弟妹妹四个,家里实在不能再让他继续读书了。离校之后。他学了一门泥瓦匠的手艺。此刻,他胳肢窝里夹着的是―个麻布包,从里面露出了几把瓦刀的把手。他的身上,满是泥点与白灰。

    “去宿舍坐―会儿吧。”我说。

    “不了。我还要赶路,其他几个瓦匠都已经去了。”

    我回过头去,一眼瞥见了那个我们从前常去的熟食铺,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知道还有―块多钱,就说:“我们进去吃盘猪头肉,顺便说会儿话吧。”

    他想了想“好。”

    我们坐下,等人有把猪头肉端上来。

    “马水清好吗?”

    “好。他前天回吴庄了。”

    “你常去找刘汉林玩吗?”

    “不常去。他忙。”

    “陶卉好吗?”

    “她进城了,就在昨天。”

    “”他就朝门外看。

    他从学校出去才半年多时间,却老了许多。脸黑苍苍的,嘴上长了黄黄的、稀疏的短须,背也明显地驼了。

    猪头肉端上来之后,我们就闷声不响地吃起来。吃到―半,他把筷子搁在盘子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然后打开,取出一张女人的照片来,轻轻叹息了―声,道:“春节,我就要结婚了。”他将照片递给我。

    我接过照片来看,觉得那女子一般,并且有点老。我笑着说:“看上去,挺善良的,挺好的。”

    他接过照片,看了看,放回本子里,又将本子放回口袋里,抓起筷子来继续闷声不地吃猪头肉。快吃完时,他说:“还是读书好。可是,永远也不可能了。”说着,眼睛里就有泪光。

    我用筷子把盘中已剩不多的肉往他那一边拨了拨“吃吧。”

    “见了马水清,代我问个好。”

    “好。”

    分手时,他用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手竟是干燥的,干燥得发出声响来。

    他走了,穿着过于臃肿的棉裤和棉袄。

    我看着他,就像看见了我的明天。

    理了发,我不想再回那个学校,直接去了吴庄。第七节

    将近吴庄时,天下起小雨来,雨里又夹了雪。这雪便如吸足了水的棉絮,沉沉的,一落地就化了。我沿了一条大堤往前走,眼前是一派冬日的景色:大堤两旁,是黑色的钉子槐,此时,枝枝杈杈,皆如铮铮作响的钢丝铁条纠缠在天空里;堤的左侧,是条大河,河水浑黄,偶然有条经久不用的木船拴在那岸边,七八只麻鸭在寒水中缩着脖子,在做迟缓的游动;堤的右侧,是棉田,那棉花秆还未拔出,呈褐色,一片连一片的,让人将秋的、夏的、春的记亿唤醒着;鸡声茅店,远处的模糊景象,更把这冬日的印象坚决地加强着。走到庄后时,地已泥泞了,我的鞋被拔去好几回,走得甚是费劲。―个走远道的行人,只得将―辆破旧的自行车扛着,在那不能滚动轮子的路上,滑跌着前行,衬出一个冬季阴天的难堪。

    望着茅屋瓦房相杂的吴庄,我抹了一把头发上的雨雪,呵了一下已冻得发僵发疼的双手,心里涌起―股兴奋:马上就能进屋子里去了!

    院门开着。我将鞋底上的烂泥在院门槛上刮掉,叫了一声“马水清!”没人应,便走进屋里去。我又叫了几声“马水清”依然无人答应,想他大概有事出去了,肯定未走远,就在凳子上坐下了。

    我踏进屋里,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只小小的炭炉。那炭炉放在墙角,鲜活的火苗将那一角映得红红的。这种天气,见着这么一只炭炉,觉得这个世界也真是不错。在安静的温暖里,我看到了那张擦得―尘不染的八仙桌上,已放了―碗煮鱼。那是两条黑脊背的大鲫鱼,盛在一只青花鱼碗里。这地方上,讲究冬天吃鱼冻,因此,总是在食用前将鱼早早煮了出来冻着。那鱼冻像胶一样,我想像得出来,它在筷子上时,一定是个颤颤巍巍的样子。

    还有一小蹀咸鸭蛋,那蛋黄正渗着金红色的油。另有一盘水芹菜拌黄豆。这地方上只吃水芹菜,这水芹菜的根是洁白的,像柳树须似的白。我再观察屋子,只见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个乱处。我心里就在想:莫非是舒敏又搬回来了?

    院门口出现―个人,却是丁玫。她提了一桶水,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问:“屋里是谁呀?”

    我走到门口“是我。”

    “是你呀!”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先把水倒进水缸里去再讲话较为合适,便拎了水桶,直接去了厨房了。

    我在门口站着。

    她倒完水,没有立即出来,似乎还在厨房里收拾了―会儿才出来,问:“这么晚了,你从那儿来?”

    “从学校来。”

    “天这么冷,走这么远的路来这儿,有急事吗?”

    “没有什么急事。他人呢?”

    “大概去舒老师那儿了。”她没有进屋来,而是拿了一把扫帚扫院子。她扫得很仔细,动作很均匀,很好看。冬季里的女孩大概是最好看的。眼前的丁玫,眼睛乌亮,―脸红扑扑的,将暖洋洋的生命气息散播在这冬季的院子里。我站在那里,无缘无故地想起了马水清那副微微驼背、浑身没劲的松软样子。

    丁玫扫到柿子树下时,抬头望了一眼空树“你是来摘柿子的吗?”未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了―句“现在是冬天了。”

    就又扫开去。

    我用袖子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又擦了擦脸,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她说:“我到院门口去等等他。”

    站在院门口时,我希望能立即看到马水清。

    丁玫扫到了院门口,停住了,说:“你们真好,啊?”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她扫完地,就进屋里去了。

    过了―会儿,她也走到院门口来眺望路口。“听说舒老师要调走了。”她说。

    “是吗?”

    “舒老师人挺好的。”

    “挺好的。”

    “外面很冷,进屋去等他吧。”她见我没有进屋的意思,又说了一句“进屋吧。”

    在我跟着她走进屋子时,她们随意地问了我一句:“你们家经济好些了吗?”

    “”进屋后,我就在凳子上很不自然地坐着,望着门外。

    丁玫说:“我到河边淘米去,熬粥。”便走出了院门。

    我回头看了一眼桌子,见上面的菜不在了,只摆着一盘咸菜。

    丁玫回来时,我说:“我不等他了。他回来了,你告诉他,老师让他立即回学校。”说着,我就朝门外走。

    “等他回来吧。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不了。”

    “那我可不管。他回来怪我怎么办?”

    “我到小学校去,找一找他。若找不到他,等他回到学校,我自然会对他解释的。”我已走出了院门。

    丁玫追到门口“林冰,明年秋天,别忘了来摘柿子!”

    “?――”我答应了―声,头也投回。

    那时,雨完全没有了,雪正在大起来。我走得很快,―会儿工夫,就出了庄子。又走了几十步,我掉头看了一阵那正在大雪里的吴庄,在心上说:别了,吴庄!

    走上大堤时,那雪泼泼辣辣,一副一心一意要把大地覆盖起来的样子。我迎了风雪,一路向东。雪打在脸上,落进脖子里,身心皆很舒畅。我走得很急,迈了大步走,没有丝毫寒冷的感觉,相反,倒觉得浑身发热。一口气走出三里多地,心头一热,想唱支歌。因正在风雪里行走,又是独自―人,便仰天胡吼打虎上山。那曲子可真是流芳万世的曲子,一吼,顿觉一股悲壮感从心头汩汩流过,并发散到全身。一首曲子能唱得人昂首挺胸,两眼炯炯发光,且又笼起―层泪幕,还不万世流芳?那些田野就权当雪原了,那些杂树,也就权当林海了,一根树枝手中握,权当马鞭了,我把―个好汉扮演来又扮演去,把―种昂扬的情绪领略了―遍又―遍,唱到后来,声嘶力竭,内衣被热汗紧紧吸在身上。

    走出五里地,雪把田野全覆盖住之后,一下子停住了,而在天边涌出―个太阳来。路旁有个草垛,一只黄鼠狼刚钻了出来,被我一眼看到,吼了一声,它忘了回路,竟朝堤下的棉花地里跑去。那一身的皮毛,真是好,金光闪闪。我从大堤上俯冲下去,将它紧紧追赶。它先是在田埂上跑,留一路玲珑可爱的脚印,不―会儿,就蹿进棉花丛里。我用眼睛将它紧紧盯住,穷追不舍,我听见了衣服与棉花秆相摩擦的声音,听见了我“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一片雪野,―个年轻人追赶―只金色的黄鼠狼,外加一轮将逝的落日,我想,肯定是―幅好图画。在我与它的距离缩短到三十米左右时,这个小东西很有趣地立起来,竖起两只小耳朵,竟面对太阳,呈一副顶礼膜拜的样子。我突然放弃了追捕它的念头,在那里站住,看它做完它的仪式,朝太阳落去的地方跑去。后来,它就消失了,只把两行脚印留给我这个大傻瓜。

    回到大堤上来时,我已浑身无力。我的裤子被棉花秆撕破了,手背也被划了好几道血痕。在那个小东西钻出来的草垛下,我拔了一把干草坐下,用眼睛往―处烟村望去。我想,我当时的眼睛一定很空,没有一点内容。

    第八节

    隔了一天,马水清回到了学校。我问他:“丁玫向你说了吗,我去过吴庄?”

    “第二天上午遇见她,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去舒敏那儿了?”

    “没有。和吴大朋他们几个玩牌了,一直玩到天亮。”

    我不无讥讽地说:“你也太辜负人家―片心意了吧?干吗躲人家?”

    “”“舒敏要走?”

    “她又决定留下来了。”

    “她能等到什么?”

    “”“你回朗了好几天。”

    “处理―些事情。我要离开那里了。”

    “什么?”

    “我要当兵去。”

    “你要当兵去?”

    “我已经报名了。不是要从我们学样征五个海军吗?”

    “你是独生子,可以不服兵役。”

    “可没有说独生子女,不可以服兵役!”

    “你这样吊儿郎当的人,不适合当兵。”

    “那我不管。反正,我肯定要当兵去。”

    我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旦能了主意,即便是卜5璁天开的主意,也―定会去实践的。我倚在门上,望着路―上gp些已无所事事、只等着拿上毕业证书然后就离开这里的同学惶惶惑惑、来来回回地走,心里有一种预感:马水清将要真正地离我远去了。

    没过几日,征兵工作就开始了。我陪马水清,随着很多人去―个大镇上体检。这里钔成立了―个体检机关,从名个医院抽来的医生,分了许多科目,最后把关的是军队的医生。那年月,年轻人没有一条出路,想当兵的很多,体检站充塞了年轻人。我张望过―次裸检,那间大屋里,几十个人都精光着身子在走动。

    其中,长得结实的不少。我就想,马水清太瘦,可能没戏。没想到,那些结实的,不是血压高,就是肝大,而他的身体却没有丝毫毛病。那海军对身体的要求比陆军苛刻得多,他居然也全部合格。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二人朝夕形影不离。

    学校将毕业典礼与欢送人伍安排在同一天。上午是毕业典礼,下午就是马水清他们出发的时间。

    那天的轮船没有载客,停在码头上。那船新油漆过,绿得耀眼,又装点了许多红花,酿出一团春天的气氛来。下午三点多钟,大桥上、码头上就站了许多人张望着,那些过路的船也停了下来,准备看一番这无聊的冬季里的一件大事。四点钟,穿了军装的新兵走过来了。于是,锣鼓喧天,小学校的文艺宣传队,那些被涂了红脸蛋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开始又跳又唱地舞红绸。广播站的大喇叭,让全镇的人都听到了那首年年冬季要唱一番的歌:妈妈放宽心,妈妈别担忧,光荣服兵役,不过三五秋。

    门前种棵小桃树,转眼过墙头,哎嗨嗨哟噢,门前种棵小桃树,回来把桃收

    我一直陪伴着马水清,但两人广路无话。他快要上船时,问我:“你以后怎么办?”

    我望着:“我也不知道。”

    又无话。

    领兵的站在轮船顶上,用了―种外地口音说:“出发啦!出发啦!”

    马水清抓着我的手,望着那个领兵的。

    “上船吧!”我说。

    他松开我的手,走上船去。他没有进舱里,而是站在舱门苇,仿佛这喧闹声、这人群,全都不存在了,而只有他―个人。

    开始解缆绳时,他才看我。他见我穿得太单薄了―些,连忙打开包,从里头拽出一件衣服来,拧成一团朝岸上扔过来“天冷了,你再加件衣服吧!”

    “你把所有衣服都留给我了,总得带上一两件吧!”

    “我还有一件,够了。穿上吧!”

    缆绳已经解开,汽笛鸣叫了几声之后,机器轰响起来,随着烟囱紧冒一阵黑烟,船后翻起一朵朵浑浊的浪花,船离岸前行了。

    马水清消失在舱口,并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

    人群散去。我觉得身后仿佛―下子撤去了墙壁,感到了天气的寒冷,便将马水清留给我的衣服穿到身上,然后,将双手放到衣服口袋里,紧缩着身子,望轮船驶向苍茫深处。我忽然感到了―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两手在口袋里里不住地抓挠。当轮船已经消失时,我才意识到,我的手在口袋里抓到了―件东西。我掏出来一看,便立即凝固在了时间里――竟是我写给陶卉的信!

    信封还未打开。

    现在,由我自己打开。我将那封信从头至尾看了―遍之后,抓在了手中。我木然地站在风中,望着寒波澹澹的大河。风吹着那信,发着清脆而单调的纸响。后来,我将它丢人大河。它随着流水,一闪一闪地去了

    黄昏时,我已背起铺盖卷,走上了静寂的白杨夹道。在我的身后,是红瓦房和黑瓦房,是永远的红瓦房和永远的黑瓦房。

    ―九九四年九月二十―日终稿于东京

    那日正是中国的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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