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歌不是她从城里带来的,而是她向大河那边的女孩们学得的。那天,她坐在岸上,就听见对面芦苇丛里有女孩儿在唱歌。她觉得那歌很好听。她想看到她们,但却看不到——她们被芦苇挡着。偶尔,她会看到她们的身影在芦苇之间的空隙间闪动一下。一闪而过,红色*的,或是绿色*的衣服。她们好像在剥芦苇叶。不一会儿,她就将这首歌记住了。她在这边,她们在那边。她与她们一起唱着。
她又唱起来,声音颤颤抖抖的:
粽子香,
香厨房。
艾叶香,
香满堂。
桃枝插*在大门上,
出门一望麦儿黄。
这儿端阳,
那儿端阳
声音很小,都被潮湿的泥土吸走了。
她还是想上船,想去大麦地。她又试探着向下滑溜,不一会儿,她的双脚就踩在了松软的河滩上。一转身,就已经在水边。她向前走了几步,正有水漫上来,将她的双脚漫了,一股清凉爬满了她的全身,她不禁吐了一下舌头。
小船在有节奏地晃动着。
她爬上了小船。她不再急着去大麦地了,她要在小船上坐一会儿。多好啊!她坐在船舱的横梁上,随着小船的晃动,心里美滋滋的。
大麦地在呼唤着她,大麦地一辈子都要呼唤着她。
她要驾船去大麦地,而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这小船上既没有竹篙也没有桨。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缆绳:它结结实实地拴在老榆树上。她吐了一口气:幸亏缆绳还拴着,要是先解了缆绳,这只小船就不知道要漂到什么地方去了!
今天去不了大麦地了。望望对岸,再望望这只没有竹篙与桨的空船,她心里一阵惋惜。她只能坐在船上,无可奈何地看着大麦地上空的炊烟,听着从村巷里传来的孩子们的吵闹声。
却不知是什么时候,葵花觉得船似乎在漂动。她一惊,抬头一看,那缆绳不知什么时候从老榆树上散开了,小船已漂离岸边好几丈远,那缆绳像一条细长的尾巴,拖在小船的后头。
她紧紧张张地跑到船的尾部,毫无意义地收着缆绳。终于知道毫无意义后,她手一松,缆绳又掉入水中,不一会儿,又变成了一条细长的尾巴。
这时,她看到岸上站着一个男孩。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正朝葵花坏坏地笑着。日后,葵花知道了他的名字:嘎鱼。
嘎鱼是大麦地的,他家祖祖辈辈养鸭。
葵花看到,一群鸭子,正像潮水一般,从芦苇丛里涌出,涌到了嘎鱼的脚下,拍着翅膀,嘎嘎嘎地叫成一片,一时间,景象好不热闹。
她想问他:你为什么解了缆绳?但她没有问,只是无助地望着他。
她的目光没有得到嘎鱼的回应,倒让他更加开心地格格地笑着。在他的笑声中,他率领的成百上千只鸭,沿着堤坡,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下河了,它们中间聪明的,就拍着翅膀,直接飞入河里,激起一团团水花。
雨后的大河,水既满又急,小船横着漂在水面上。
葵花望着嘎鱼,哭了。
嘎鱼双腿交叉着站在那里,双手交叉着,放在赶鸭用的铲子的长柄的柄端,再将下巴放在手背上,用舌头不住地舔着干焦的嘴唇,无动于衷地看着小船与葵花。
倒是鸭子们心眼好,朝小船急速地游去。
嘎鱼见了,用小铁铲挖了一块泥,双手抓着近一丈长的长柄,往空中一挥,身子一仰,再奋力一掷,那泥块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最前面一只鸭子的面前,那鸭子一惊,赶紧掉转头,拍着翅膀,嘎嘎一阵惊叫,向相反的方向游去,跟着后头的,也都呼啦啦掉转头去。
葵花向四周张望,不见一个人影,哭出了声。
嘎鱼转身走进芦苇丛,从里面拖出一根长长的竹篙。这竹篙大概是船的主人怕人将他的船撑走而藏在芦苇丛里的。嘎鱼朝小船追过来,作出要将竹篙扔给葵花的样子。
葵花泪眼朦胧,感激地看着他。
嘎鱼追到距离小船最近的地方时,从岸上滑溜到河滩上。他走进水中,将竹篙放在水面,用手轻轻往前一送,竹篙的另一头几乎碰到小船了。
葵花见了,趴在船帮上,伸出手去够竹篙。
就当葵花的手马上就要抓到竹篙时,嘎鱼一笑,将竹篙又轻轻抽了回来。
葵花空着手,望着嘎鱼,水珠从她的指尖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水里。
嘎鱼装出一定要将竹篙交到葵花手中的样子,拿着竹篙跟着小船走在浅水里。
嘎鱼选择了一个恰当的距离,再一次将竹篙推向小船。
葵花趴在船帮上,再一次伸出手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每当葵花的手就要抓到竹篙时,嘎鱼就将竹篙往回一抽——也不狠抽,只抽到葵花的手就要碰到却又碰不到的样子。而当葵花不再去抓竹篙时,嘎鱼却又将竹篙推了过来——一直推到竹篙的那端几乎就要碰到小船的位置上。
葵花一直在哭。
嘎鱼做出一副非常真诚地要将竹篙递到葵花手中的样子。
葵花再一次相信了。她看到竹篙推过来时,最大限度地将身子倾斜过去,企图一把抓住它。
嘎鱼猛一抽竹篙,葵花差一点跌落在水中。
嘎鱼望着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戏弄的葵花,大声笑起来。
葵花坐在船舱的横梁上哭出了声。
嘎鱼看到鸭子们已经游远了,收回竹篙,然后用它的一端抵着河滩,脚蹬堤坡,将竹篙当着攀援物,三下两下地就爬到了岸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葵花,拔起竹篙,然后将它重又扔进芦苇丛里,头也不回地追他的鸭群去了
小船横在河上,向东一个劲地漂去。
葵花眼中的老榆树,变得越来越小了。干校的红瓦房也渐渐消失在千株万株的芦苇后面。她害怕到没有害怕的感觉了,只是坐在船上,无声地流着眼泪。眼前,是一片朦朦胧胧的绿色*——那绿色*像水从天空泻了下来。
水面忽然变得开阔起来,烟雾濛濛的。
“还要漂多远呢?”葵花想。
偶尔会有一艘船行过。那时,葵花呆呆的,没有站起来向人家一个劲地挥手或呼喊,却依然坐着,弧度很小地向人家摆摆手,人家以为这孩子在大河上漂船玩耍,也就不太在意,疑惑着,继续赶路。
葵花哭着,小声地呼唤着爸爸。
一只白色*的鸟,从芦苇丛里飞起,孤独地飞到水面上。它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就在离小船不远的地方,低空飞翔着,速度很缓慢。
葵花看到了它一对长翅,看到了它胸脯上的细毛被河上的风纷纷掀起,看到了它细长的脖子、金黄的嘴巴和一双金红色*的爪子。
它的脑袋不时地歪一下,用褐色*的眼睛看着她。
船在水上漂,鸟在空中飞。天地间,一派无底的安静与寂寞。
后来,这只鸟竟然落在了船头上。
好大的一只鸟,一双长脚,形象很孤傲。
葵花不哭了,望着它。她并不惊讶,好像早就认识它。一个女孩,一只鸟,在空阔的天底下,无言相望,谁也不去惊动谁。只有大河纯净的流水声。
鸟还要赶路,不能总陪着她。它优雅地点了一下头,一拍翅膀,斜着身体,向南飞去了。
葵花目送它远去后,掉头向东望去:大水茫茫。
她觉得自己应该哭,就又哭了起来。
不远处的草滩上,有个男孩在放牛。牛在吃草,男孩在割草。他已经注意到从水上漂来的小船,不再割草,抓着镰刀,站在草丛里,静静地眺望着。
葵花也已经看到了牛与男孩。虽然她还不能看清那个男孩的面孔,但她心里无理由地涌起一股亲切,并在心中升起希望。她站了起来,无声地望着他。
河上的风,掀动着男孩一头蓬乱的黑发。他的一双聪慧的眼睛,在不时耷拉下来的黑发里,乌亮地闪烁着。当小船越来越近时,他的心也一点一点地紧张起来。
那头长有一对长长犄角的牛,停止了吃草,与它的主人一起,望着小船与女孩。
男孩第一眼看到小船时,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随着小船的离近,他从地上捡起牛绳,牵着牛,慢慢地往水边走着。
葵花不再哭泣,泪痕已经被风吹干,她觉得脸紧绷绷的。
男孩抓住牛脊背上的长毛,突然跳起,一下子就骑到了牛背上。
他俯视着大河、小船与女孩,而女孩只能仰视着他。那时,蓝色*的天空衬托着他,一团团的白云,在他的背后涌动着。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却觉得那双眼睛特别的亮,像夜晚天空的星星。
葵花从心里认定,这个男孩一定会救助她。她既没有向他呼救,也没有向他做出任何求救的动作,而只是站在船上,用让人怜爱的目光,很专注地看着他。
男孩用手用力拍了一下牛的屁股,牛便听话地走入水中。
葵花看着。看着看着,牛与男孩一点一点地矮了下来。不一会儿,牛的身体就完全地沉没在了河水里,只露出耳朵、鼻孔、眼睛与一线脊背。男孩抓着缰绳,骑在牛背上、裤子浸泡在了水中。
船与牛在靠拢,男孩与女孩在接近。
男孩的眼睛出奇的大,出奇的亮。葵花一辈子都会记住这双眼睛。
当牛已靠近小船时,牛扇动着两只大耳朵,激起一片水花,直溅了葵花一脸。她立即眯起双眼,并用手挡住了脸。等她将手从脸上挪开再睁开双眼时,男孩已经骑着牛到了船的尾后,并且一弯腰,动作极其机敏地抓住了在水里飘荡着的缆绳。
小船微微一颤,停止了漂流。
男孩将缆绳拴在了牛的犄角上,回头看了一眼葵花,示意她坐好,然后轻轻拍打了几下牛的脑袋,牛便驮着他,拉着小船朝漂来的方向游去。
葵花乖巧地坐在船的横梁上。她只能看到男孩的后背与他的后脑勺——圆溜溜、十分匀称的后脑勺。男孩的背挺得直直的,一副很有力量的样子。
水从牛的脑袋两侧流过,流到脊背上,被男孩的屁股分开后,又在男孩的屁股后汇拢在一起,然后滑过牛的尾部,与小船轻轻撞击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牛拉着船,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向老榆树行驶着。
葵花早已不再惊恐,坐在那里,竟很兴奋地看着大河的风景:
太阳照着大河,水面上有无数的金点闪着光芒。这些光芒,随着水波的起伏,忽生忽灭。两岸的芦苇,随着天空云彩的移动,一会被阳光普照,一会又被云彩的阴*影遮住。云朵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有时完全遮蔽了太阳,一时间,天色*暗淡,大河上的光芒一下全都熄灭了,就只有蓝汪汪的一片,但又不能长久地遮住,云去日出,那光芒似乎更加的明亮与锐利,刺得人眼睛不能完全睁开。有些云朵只遮住太阳的一角,芦苇丛就亮一片,暗一片,亮的一片,绿得翠生生的,而暗的一片,就是墨绿,远处的几乎成了黑色*。云、阳光、水与一望无际的芦苇,无穷无尽地变幻着,将葵花迷得定定的。
牛哞地叫一声,她才又想起自己和自己的处境来。
从水上漂来一支长长的带有一穗芦花的芦苇。男孩身体一倾,将它抓住了,并将它举在了手中。那潮湿的芦花先是像一支硕大的毛笔指着蓝天,一会儿被风吹开,越来越蓬松起来。阳光照着它,银光闪闪。他就这样像举一面旗帜一般,一直举着它。
在快接近老榆树时,嘎鱼与他的鸭群出现了。嘎鱼撑着一只专门用来放鸭的小船,随心所欲地在水面上滑动着。见到牛与小船,他前仰后合地笑起来。他的笑声是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很像鸭群中的公鸭所发出的鸣叫。后来,他就侧着身子躺在船舱里,将头扬起,不出声地看着:看看船,看看牛,看看男孩,看看女孩。
男孩根本不看嘎鱼,只管稳稳地骑在牛背上,赶着他的牛,拉着小船行向老榆树。
老榆树下,站着葵花的爸爸。他焦急地观望着。
男孩站在牛背上将小船重新拴在了老榆树上,然后从牛背上下来,用手抓住小船的船帮,让小船一直紧紧地靠在岸上。
葵花下了船,从河坡往上爬着,爸爸弯腰向她伸出手来。
坡上尽是浮土,葵花一时爬不上去。男孩走过来,用双手托着葵花的屁股,用力往上一送,就将她的双手送到了葵花爸爸的大手里。爸爸用力一拉,葵花便登到了大堤上。
葵花抓着爸爸的手,回头望望男孩,望望牛和船,哭了,一时泪珠滚滚。
爸爸蹲下,将她搂到怀里,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这时,他看到了男孩仰起的面孔。他的心不知被什么敲打了一下,手在葵花的背上停住了。
男孩转身走向他的牛。
葵花的爸爸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回过头来望着葵花父女俩,却什么也没说。
“你叫什么名字?”葵花的爸爸又问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男孩忽然变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了。
放鸭的嘎鱼大声说:“他叫青铜,他不会说话,他是个大哑巴!”
男孩骑上了他的牛,并将牛又赶入水中。
葵花与爸爸一直目送着他。
在回干校的路上,葵花的爸爸似乎一直在想什么。快到干校时,他却又拉着葵花的手,急匆匆地回到了河边。那时,男孩与他的牛早无影无踪了。嘎鱼与他的鸭群也不在了,只有空荡荡的大河。
晚上熄了灯,葵花的爸爸对葵花说:“这孩子长得怎么这样像你哥哥?”
葵花听爸爸说起过,她曾经有过一个哥哥,三岁时得脑膜炎死了。她没有见过这个哥哥。当爸爸说这个男孩长得像她那个已不在这个世界上的哥哥后,她的头枕着爸爸的胳膊,两只眼睛在黑暗里久久地睁着。
远处,是大河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水声和大麦地的狗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