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的血是坏的。
那我的血,是不是好的?
这个。他想了想,他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必须诚实:爸爸现在还不知道,我能说的只是,你的血现在是好的。可是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变坏。爸爸愿意付出所有的代价,来保证,你的血永远都是好的。
是谁把那些人的血变坏的呢,——她突如其来地嫣然一笑。
我也一直都想知道。
会不会有一个“血神”?——她很得意,知道自己这么说很聪明。
可能有。
那外星小孩,小熊,还有小仙女,他们三个会遇上血神吗?他们的血会不会被血神变坏呢?
他仔细思考了一下,才开始回答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这个你要去问给你讲故事的人。
为什么啊?你说了血神是有的,那外星小孩他们不就一定能遇上吗?
因为,血神对于你是真的,可是对于那个讲故事的人来说,不是。每一个讲故事的人都只能把他相信的东西放进故事里。他不可能把听故事的人相信的东西全部放进去,如果那样的话,这个故事就不是他的故事了。
你在说什么呀?
算了,不说这个。臻臻,这么久没见,你想爸爸了么?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说:有一点。
爸爸拜托你一件事情,行么?臻臻很聪明,很勇敢,你做得到。
好。
以后,爸爸和你可能只有在这里见面了。只有在这片很黑的地方,你才能听见爸爸说话,爸爸也才能看见你。你知道怎么来这儿,对不对,你找得到。所以,你想爸爸的时候,就到这儿来。但是跟爸爸说过了话,你就得回去。回去开口跟别人讲话,像以前那样去幼儿园,然后去上小学,别让妈妈以为你是个再也不会说话的小孩儿,好吗?
好。
只要你记得,你一直都能跟我讲话,就没什么可怕的,对不对?所以,陈至臻小姐,现在你走到床旁边,那个机器那里。屏幕上闪着很多彩色的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把手绕到那个机器的后面,对,就这样,臻臻你摸到有一个方的按钮了么,现在按下去。用力,很容易的,按下去,非常好,臻臻是好样的——
他们的对话被一声尖锐的嗡鸣打破了。陈宇呈医生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用力地推到了黑暗中的更黑暗处。通往尘世的门被粗暴地撞开,人们的声音像下水道里的垃圾那样翻了上来。
“呼吸器出故障了么?”这声音来自icu的某位主治医生。
“是电源的问题,怎么可能啊”“脉搏没有了。”这个声音是天杨的,他惊讶自己依然记得。
“合肺复苏,马上。”
“把这孩子带出去,为什么没有大人看着她呢?”
“测不到血压孔心跳也——不可能,早上一切生命体征都是稳定的。”
“二百伏,开始”
有一道闪电击中了他。恍惚间,他以为白昼降临了。
闪电过境之后的寂静里,他看见了那个罪人。
像是在看电影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最后那天的自己,白大褂都没有脱,迈开大步朝着那罪人的方向走过去。昭昭的血已经在他的衬衣上凝固了,呈现一种黯淡的棕红色,然后他的眼神又如此地平静,陈宇呈医生觉得一切都不再狰狞。
“你原谅自己了吗,郑老师?”他率先发问。
罪人平和地说:“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陈医生,因为你永远都觉得你是无辜的。”
他笑了:“你还真是死性不改。你就那么恨我?”
罪人也笑了:“现在不恨了。那个时候,是真的恨。”
“那个时候,指的是你杀我的时候吧?”他语调轻松“郑老师,现在我替你把没做干净的事情做到了。当然了,你可以认为,我这么做是想拖着你和我一起死。不过,我还真的不是为了这个。”
“我当然不会那么想。”罪人的表情有种轻蔑,他现在跟过去毕竟有些不同,他不再刻意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他允许自己刻薄了“你报复我也是合理的。不过,你为什么要报复我呢?你从一开始,就瞧不起我,你才不屑于做报复我的事情。”“我给你这种印象么?”他愕然“那真是抱歉了。”
“陈医生,你为什么那么藐视人和人之间的珍惜呢,”罪人说。
“郑老师,因为我藐视自己。我不像你,总是能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他摸摸衣袋,欣喜地摸到了方正的烟盒,打开来看,里面却是空的。
“我明白了。”罪人也摸出了一个烟盒,随意地伸出食指推开窄窄的盒盖,还剩下最后一支烟,罪人盯着烟盒看了一会儿,然后把那支烟拿出来丢给对面的陈医生。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他难以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气“还要这么虚伪么?真有你的,郑老师,你为了成全你的虚伪,不惜杀人偿命,然后死到临头了也丢不下它。说实话我其实挺佩服你的。”
“这不是虚伪。”罪人微笑“我早就养成习惯了。”
“好。”他把那支烟接了过来“这不是虚伪。你谋杀一个人,然后黄泉路上遇到他还要讲究礼数。你真伟大。看着你,我就明白一件事,那些人们嘴里流传着的伟大的人—第一个把他们塑成铜像的才不是无知盲从的观众,是他们自己。不肯陪着你塑像的人,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不然还怎么清理这个世界,不然这个世界岂不是不可救药了,你们的逻辑都是这样的吧。”
罪人安静地说:“旧召昭死了。我知道那孩子在临死前几天找过你。我知道她想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也知道你什么都没做。”罪人摇摇头“她一直都把你当成是最后的愿望,但是,你不在乎。到了最后你不愿意竭尽全力地救她,只不过是因为如果你那么做了,就坏了你给自己的规矩,所以她还是死了吧。可能你不知道,其实她心里很高兴,她到最后都觉得能结束在你手里是件好事情。”
“你的意思是说,”他哑然失笑“只要有一个人把我当成了神,我就必须得去满足她假扮神么?对不起,我没这个爱好。”
“你知道有人把你当成神的时候,你至少应该努力再往前走几步,试着离神更近一点。”
“杀人能让你离神更近一点么?”他反问。
罪人悲哀地笑笑:“不能。我想到这个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缓慢地说:“郑老师,我们俩都走到了这个活人来不了的地方,就剩下了最后一支烟。你可以把它让给我,我也可以接着。但是有件事我们都忘了。打火机在哪儿呢?”罪人说:“火都在神那里。”
人间的声音又涌过来了。“有了,有心跳了。”还是天杨的声音。
“把管子放回去。”
“等一下。”这个声音无比欣喜“等一下再插管。”
深重的寂静之后,有个人平静地笑了一下,然后说:“不用呼吸机了,他可以自己呼吸。”
身边的黑暗像个真空包装的塑料袋那样被用力撕开了。他的身体就像愤怒的膨化食品那样,几乎是飞溅了出来。阳光吞没了他,他看见了一些熟悉的脸在他四周旋转,直到渐渐停顿。他凝固在了这些人的视线中。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变成了石头。魂魄就在清醒的一瞬间被捉拿归案,从此再也没有逃亡的可能。
他忘记问那罪人的刑期是多久了,总之,一定不会有他的长。
臻臻一直都在这里。站在他身旁。但是完全清醒了之后,他再也没办去弄懂她想告诉他什么。他只能确信,这孩子一直在保守他们之间的秘密。
讲故事的女孩在呼吸机撤掉的次日清早回来了。只是,没见到迦南。他也完全不知道逛南去了什么地方,若他知道,会告诉她。——好吧,他已经不能“告诉”任何人什么事了,除了全身瘫痪,他的语言能力严重受损,只会发出一些没什么意义的音节。
女孩坐在墙角的椅子上,静静地注视着陈至臻小姐的背影:“臻臻后来他们三个人没有找到小熊的姐姐。他们一共问过多少人,你还记得吗?总之,没人能告诉他们正确的答案。事实上,因为已经找了太久。小熊自己也有点糊涂了,到底那个姐姐,是不是他做过的梦。可是小仙女一点都没有放弃,小仙女总是快乐地说:‘会找到的。’小仙女还说,‘等我们找到了姐姐,你就想起来那不是梦了。’一这句话其实有点问题,可是他们三个都没听出来。这个时候外星小孩突然跟伙伴们说:‘咱们回去吧。回去出发的地方。我们出来这么久了,说不定你姐姐已经回去找你了。’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可是其实他们已经走了太远了。他们又必须沿途问很多人,才能找到正确的回去的路。但是他们都很开心,因为突然之间,大家都相信,只要按照原路返回去了,小熊的姐姐一定会在那里等着的”
门开了。女孩的声音骤然停止,她转过脸热切地看着门口,眼睛里掩饰不了的波浪侵袭了整张脸庞。可惜走进来的,是个量血压的护士。女孩看着护士的身影遮挡在自己和臻臻之间,手指紧紧地抠着凳子的边缘。他知道她就和陈迦南一样,整个人都在恐惧着焕然一新的热情。就像一只崭新的玻璃杯,第一杯滚烫的沸水倒了进来,原本晶莹冰凉的她完全不知道这个几秒内变得滚烫的自己也是自己。只能惊慌地环顾着热水蒸腾在上方的水蒸气,似乎为这一小片冉冉升起的云雾觉得羞愧。
护士走出去的时候,重新关上了门。
女孩的眼睛垂了下来,视线落在对面的铁制床栏杆上。她似乎是淡淡地对自己笑了笑。那个笑容牵动了他心里一个柔软的地方。他很想对她说:你回家吧,那个人不值得被你盼望。——可是,他说不出来。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屏幕。完全没有按键,只是看着。这时候臻臻突然转过身,犹疑着靠近她。柔软的小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膝盖,又乖巧地缩了回去。
他和女孩都听见。臻臻清晰地说:“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