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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北府归至荣府,已是掌灯时分。自忠顺王来宣旨后,荣府白天人皆噤声,入夜灯火昏暗,那晚却灯火灿然,笑语声直延续到第二日白天。邢王二夫人听二宝详述当日情况,皆问:“王爷可问到过老爷们?有否慰语?”宝玉摇头,宝钗道:“这叫作‘尽在不言中’。谁是傻子?倘若北静王不能揣摩圣意,岂能如此行事?唯愿老爷们认真反省,修本表忠,圣上必能缓颊,府里恢复如昔,大家戒惕谨慎,好生过活。”二夫人皆道:“必应如此!”那贾珍、尤氏夫妇又大摇大摆从东府过来,给二位太太请安毕,贾珍又提出分别会见赦、政二位老爷,一是作为晚辈理应请安,一是作为族长有族务洽商,那仇都尉也未往忠顺王处申报,就应允了,他想既然北静王有这样的动静,圣上也就未必会再把荣国府怎么样,现在予人方便,以后自己也就方便。
勘勘又是一月光景。那忠顺王府也排出整本大戏牡丹亭,安排琪官一人分饰两角,前饰杜丽娘,游园、惊梦等出中展现闺中女儿的万般旖旎,后饰柳梦梅,拾画、叫画等出中将才子的风流倜傥挥洒得淋漓尽致。也广下请帖,以共襄盛事,谋取口碑,亦盼能通过夏太监说动圣上召唤进宫,大悦龙颜,更邀信宠。北静王所请的,忠顺王大多不请,却又偏请北静王并王妃光临。那北静王欣然应邀前往。
那北静王夫妇到得忠顺王府,先去给忠顺王太妃请安。那王太妃年近九十,在佛堂接待北静王并王妃,倚在观音像旁的榻上,给他捶腿的,北静王只觉眼熟,后来想起乃是原宝玉的丫头叫袭人的。那袭人被强带到忠顺王府时,世子就想据为己有,却不曾想那忠顺王的小妾艳荷跑来吵闹,说大奶奶傅秋芳要把他身边一个得力的丫头派出伺候老太太,这分明是给他小鞋穿,如今既来了这个袭人,就该派去给老太太使唤,也免得他受损失。那忠顺王爷遂下令将袭人拨给老太太使唤,先带去见王妃傅秋芳。原来艳荷暗中与那世子有着一腿,不愿世子得着袭人冷淡了他。傅秋芳见到袭人,知他空手而来,遂命两个婆子赶紧去荣国府把他装衣服头面的箱笼取来。那袭人知是派他去服侍王太妃,松下一口气,遂尽心尽力地服侍起来,他本有服侍那边贾母的经验,只一天下来,太妃便称赞不已,一刻不让离开。
那天忠顺王府也是在花厅里开锣演戏。那琪官知北静王应邀来观,心旌翻飘。往事不堪回首!在这忠顺王府里,犹如金丝笼里的鸟儿,只要你演些场面华丽热闹的节气应景戏,这回排演牡丹亭,若不是为跟北府的钗钏记打擂台,也是弄不成的。全忠顺王府,也就是那扶正的王妃傅秋芳,略懂得什么叫好戏,那回难得点了翡翠园里的一出,从他那婉转唱腔里听出些民间疾苦,眼里现出泪光,让他多少有获知音之感。
那天正戏开场,琪官的杜丽娘甫出,全场惊艳,彩声不绝,到游园一出唱皂罗袍一曲,只“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两句,便酥倒台下一片。那琪官登台后瞥见北静王坐在正中,对着台口,便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己化作那杜丽娘,只为北静王一人献演,那北静王微摆头颅,手叩桌面,心随腔动,如醉如痴,台上台下,两心相印,知音二字,已难形容。
那牡丹亭扮演过半,北静王妃感觉身体不适,北静王伉俪情深,遂向忠顺王告罪,与王妃一同早退回府。消息传到后台,正改扮柳梦梅的琪官大惊失色。他本想在接下来的拾画、叫画中,另展一种歌喉,另有一番作派,令北静王观赏一个活脱脱的风流才子,却不曾想北静王并王妃突然离去!锣鼓声起,催他上场,那琪官心烦意乱,勉强上台,张口忘词,身段潦草,台下观者纷纷议论,到最后各出,琪官干脆再不上场,由戏班别的伶人替代,凑凑合合把全剧收煞,一时台下哗然,倒好声起,令忠顺王万分气恼,遂亲自去往后台,责令琪官跪下,问他为何胆敢如此?是否只愿为那北静王唱戏,人在曹营心在汉?琪官辩称是吃了半场后世子赐的蜜汁八宝糕后,改妆时忽觉头眩身重,上台后嗓音倒仓,因之虎头蛇尾。那忠顺王踢他一脚,他顺势一倒,所幸未伤。忠顺王又令去点心房严查,又疑那北静王妃也是吃了蜜汁八宝糕方觉不适的。乱哄哄将客人送完,回房更衣,那傅秋芳劝慰他道:“什么大事,也值王爷动气。听说王爷踢了那蒋玉菡。此风不可开。那蒋玉菡要养得长久,也须赏他一个媳妇才是,你成日里看他装神弄鬼,一会儿男一会儿女的,就忘了他本是一成年男子,男大当婚,岂有作一辈子光棍优伶的道理?”忠顺王道:“你就随便挑个丫头赏他便是。”傅秋芳道:“人家认认真真给咱们唱戏,咱们怎能随随便便配他一个女子?我且注意着吧。”
秋老虎过后,天气骤然转冷。那日老太妃要吃龟苓膏,恰好袭人出去小解,去请安的艳荷把一口尚未晾好的龟苓膏喂到老太妃嘴里,当即把老太妃烫得七佛出世,艳荷看大事不好,一溜烟跑了,袭人回来,那老太妃怪罪于他,厉声道:“立刻撵出去!”傅秋芳闻报赶来,把袭人带回自己那里,袭人只默默流泪。傅秋芳因道:“我深知,你移府换主舍去声名,全为的是报答、保全那贾宝玉。你那宝二爷我虽没见过,他的故事却听得多了。为他牺牲,值得。只是你怕是永难回到他身边了。这里的世子,一直想把你收了,想必你是不愿意的。我的意思,是把你许给府养的伶人蒋玉菡。这蒋玉菡与一般优伶不同,按心性品质,原与那宝二爷是一路的。你细想想,若愿意,这件事,王爷必听我的,我就安排,把你们的喜事办了。”袭人想了想,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别的法子可取,就答应了。傅秋芳跟王爷说了,王爷应允。于是傅秋芳就操办了蒋玉菡、花袭人的婚事,虽然就一个府里,也动用了花轿执事,吹吹打打,体体面面把新人送入了洞房。
那荣国府里的人,皆在苦熬。府里各处的饭食用品供应时好时坏时足时缺,二宝处虽麝月想了许多办法,仍难保证菜饭质量。忽一日忠顺王那边派来的门禁副管,带来一个婆子,送来一提盒与荣府昔日供应不相上下的饭菜,因道:“我原在忠顺府戏班当副管,与那蒋玉菡极好,现他娶了花袭人,夫妻琴瑟相谐,那花袭人知你们现在生活多不如意,道先应保证你们并麝月的日常食用。蒋玉菡极表赞同,二人就托付给我,放这送饭的进来,从今日起每日供应你们。”麝月叹道:“袭人姐姐那天走后,背地后多有说他闲话的,这不,他还惦让着二爷,连我也得了好处,可见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此后二宝处饮食一如以往,袭人又托那婆子不时送来种种上好的日用什物。
那日已入初冬,阵风送过来隐约的爆竹声。宝钗琢磨,似从大观园那边传过来,正思忖,麝月报道:“珠大奶奶看望咱们来了!”不知何意,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