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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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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的事物上。李杨在动员会上再三强调,抗旱救灾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县乡两级政府务必行动起来,以高度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带领广大群众,投身到这场生产自救的战役中去。而且一定要少说话,多干事。

    一切看起来无可厚非,江长明心里,却认定李杨是在演戏。有时候他也觉得奇怪,怎么就对李杨有如此深的成见呢?

    李杨主动约见江长明,倒是让江长明生出几分不安。本来他要带尚立敏她们一道来,但李杨在电话里再三说,他想跟江长明单独叙叙旧。“有些疙瘩还是化解开的好,搁在心里,难受啊。”李杨在电话里发出一声喟叹,他的口气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又像是一个看破红尘的智者,反把江长明给惊在了电话这头。

    顿了一会儿,李杨又说:“化不开也没关系,我知道过去做的事儿挺没人味儿,对不住朋友。不过你到我的地盘上,好歹也得让我尽一次地主之谊吧。”

    江长明就又胡想了,难道踩上仕途的李杨真成了另一个李杨?这也说不定,李杨毕竟已过四十,比自己大好几岁呢。一个男人如果过了四十还不能把自己的脚步修正好,还不能对自己年轻时的愚蠢发出忏悔,怕是上帝都要嘲笑他。

    就这么着,江长明带着一肚子纳闷,坐在了李杨对面。

    接待的确上档次,也充分显出主人的热情。装修豪华陈设别致的接待室,一看就不是什么人也能坐在这儿的。从江长明进来到现在,两个服务员就不停地忙着,茶是极品铁观音,烟是中华,可惜江长明对烟和茶都没感觉。他这生最大的遗憾,怕就是生为男人,居然既不嗜茶也不吸烟,人生便少缺诸多情趣。难怪白洋活着时,总要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奚落他几句:“我怎么看,你也不像个男人呀,少了阳刚之气倒也罢了,不抽烟,不喝酒,跟别人在一起时总是显得怪怪的。你不会是怕我吧,放心,我才不干涉你什么。”

    为表示自己的诚心,李杨直言不讳,说:“下午本来有会,我推了,难得跟你一见啊,好好谈谈,早就该好好谈谈。”说完,他使个眼色,两个长相绝对一流服务也够水准的接待员知趣地掩门而去了。江长明忽然想,怎么这个人到哪儿都有美女相伴啊,仿佛天下的美女都要围着他转!

    话题一拉开,江长明就真真实实感觉出李杨的非同一般来。李杨先是对沙县前一任政府的做法来一顿痛批,说他们在大方向上犯了错,没把治沙当成头等大事,结果,钱花了,精力耗了,沙化却没得到有效遏止。“难啊,基层干工作,不跟上面比,几十万人吃饭呢,一个失误,就会引出一大串后患。这不,眼下问题暴露了,我还得替他们擦屁股。”就这么几句,李杨便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他接着道:“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这位子,难啊。”

    江长明刚刚对李杨有点儿警惕,他这一句,又将警惕给逼了回去。

    “不瞒你说,眼下我还真是没主意哩。”见江长明发惑,李杨又说。

    江长明并没急着回答,他在想,李杨这番话,到底有几分真?今天约他来,李杨到底想表明什么?

    兴许,是江长明的经验不够,也兴许,李杨这天表现得太诚恳了。总之,等谈话结束,江长明回到宾馆,他心里,对李杨的看法就有了改变。尚立敏不满道:“人家请你喝顿茶,你就掉转头帮着说好话,你还有没有原则?”江长明辩解道:“这跟喝茶没关系,眼下我们需要他的帮助,如果真能帮我们把‘达远三代’推广开,替他说多少好话也值。”

    “我看你是昏了头,算了,不跟你说这些,刚才有个姓范的找上门来,说他想做推广代理。”

    “姓范的,不会是老范的侄儿吧?二十多岁,人长得很憨实,对不?”

    “对。”尚立敏点头。

    “算了,这人我接触过,人倒是没问题,跟老范一个脾性,可惜规模太小,不成气候。李杨跟我介绍了一位,晚上谈。”

    一听又是李杨,尚立敏不乐了:“你能不能清醒点儿,他要是能帮你,这沙窝里的兔子都会帮你。”

    江长明没跟尚立敏争,有些事情未必要跟尚立敏讲清楚。江长明并不是那么容易就信任了李杨,但眼下要尽快将“达远三代”宣传出去,为下一步大面积推广做准备。此事缺了李杨的帮助,能进行得开?再者,江长明有种预感,李杨定是想借“达远三代”为自己确立什么,县长毕竟跟所长不同,所长可以五年不出成果,县长要是一年不出政绩,怕就当到头了。与其对他设防,倒不如先把内心的戒备取掉,借他的优势一用。

    可这些话,怎么跟尚立敏讲?一讲,她还不炸掉?尚立敏最反对的,就是做人不磊落。要是让她知道自己也在玩心计,那还了得!

    江长明决计将此事进行到底。

    晚上,灯火通明的腾格里大酒店,食客云集,靓女如云。因为大板瓜子还有发菜等沙生植物的畅销,江浙一带的商人很早就进入沙县,眼下已成为沙县经济的主力军。仿佛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浙商走到哪儿,美女就跟到哪儿,于是苍凉雄浑的沙县这些年也成了南国靓女经常光顾的地方。江长明在迎宾小姐的引领下,来到“308”包房,等他的是李杨介绍的西北沙生林科技开发公司总经理吴海韵,一位三十出头精干漂亮的女人。

    互相打过招呼,主客双方边吃边谈起来。吴海韵是一位很健谈的女性,她生在南国,来西北投资已十多年了,最初搞服装生意,完成积累后又涉足房地产,这几年房地产过热,很多商品房因价位虚高卖不出去,吴海韵毅然转向,搞起了绿色产业。目前她旗下共三个公司,一家专门搞草产业,一家搞大板瓜子还有发菜等的批发与推销,这家沙生林开发公司,是最新成立的,瞅准的,就是胡杨河流域这块聚宝盆。

    “‘达远二代’我曾关注过,可惜那时志不在此,这次三代的推广,说啥也不能让别人占了先。”吴海韵脸上浮着真诚的笑,说话的语气很有种志在必得。

    江长明有点儿欣赏这个女人,她的善谈还有不凡的经历,让他不由得对她生出一层好感。这是一个经过风浪的女人,一般说,大风大浪中闯过来的女人,总是比那些小家子气十足的女人容易带给男人信任感,这点上女人恰好跟男人相反。听吴海韵说得如此有诚意,江长明也坦诚地说:“‘达远三代’是老师的心血,也是沙漠的一个宝,我真是希望,它能让我们的沙漠早日绿起来。”

    “没问题。”吴海韵吟吟道,举起酒杯,她的眼里闪过一丝风情,很有味,可惜江长明没能捕捉到。吴海韵说:“让我们先干了这杯,往后,我们既是对手,又是伙伴了。”

    “怎么讲?”江长明端起酒杯,不解地盯住她。

    吴海韵再次笑了下,她的笑总是带着某种韵味,有种玫瑰的颜色:“这很简单,如果合同能谈成,我们当然是伙伴。但合作的过程也是竞争的过程,我就怕将来我把市场拓开了,你的树苗跟不上。”

    “这你放心,有了沙窝铺和五佛那边两大基地,树苗供应绝对没问题。再说李县长已答应,要在沙漠水库新建一个苗圃基地。有了他的支持,你还怕树苗的事解决不了?”

    一提李杨,吴海韵忽然不语了,像是不愿在这场合提起他。不过,既然江长明提起来了,她也不回避,幽然一笑道:“他可是一个有抱负的男人,但愿他能在沙县有所作为。”

    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不,很愉快。这应该是江长明来沙县后吃得最愉快的一顿饭,回到宾馆很久,他还沉浸在愉悦中。这愉悦不单纯是吴海韵带来的,毕竟,事情朝实质性方向迈出了一步。一想不远的将来“达远三代”就能推广到各县去,他的心很快就被一层绿浪罩住了。

    临睡觉时,他收到一条短信,他满以为是肖依雯发来的,一看号码,不是,很陌生。怔了一会儿,打开一看,只有短短两行字: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

    猛地,他脑子里冒出沙沙,一定是她!

    江长明很快按号码打过去,对方已关机,再打,此号已变成空号。

    4

    马鸣失踪了。

    这消息绝对称得上是机密,可偏偏让尚立敏打探到了。这女人最近有些疯,像是咬住了马鸣还有孟小舟。她断定,马鸣跟孟小舟之间,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关于“达远三代”的资料及沙县很多事儿,指不定就是孟小舟串通马鸣干的。她瞒着江长明,暗地里找了好多关系,包括教练丈夫都让她动员了起来,就想揭开这个谜。谁知市纪委有人暗中向她透露,马鸣在跟江长明见面后不久,就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了。

    失踪?江长明非常吃惊。从他掌握的消息看,目前还没有人把目光盯在马鸣身上,虽说有人怀疑马鸣的沙生植物开发公司可能存有洗钱黑幕,但由于沙县原县长白俊杰拒不承认自己跟该公司有染,加上目前高层对白俊杰的态度还不是很明朗,所以有关方面也是迟迟不敢对该公司采取相关措施。

    情况真是复杂得很,江长明到现在才算明白,所谓的反腐倡廉远不像报纸或电视上讲得那么让人乐观,更不像他这样的老百姓想象的那么容易。有些事看似简单,一旦真的动起真来,情形怕又是另番样子。难怪周晓哲要在他面前发出怅叹:“长明,不瞒你说,沙漠所这盘棋,不好动啊。有句话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在其境,便不能领悟其中的含义。”白俊杰虽是被那个了,但目前仅仅是对他采取调查,至于他究竟有什么问题,谁也不敢枉下结论。况且调查这个词,很中性,也很有弹性,且不说方方面面的说情与干扰,单是他与银城高层的那点儿关系,就足以让有关方面彷徨。

    调查某个人是一回事,怎么调查又是一回事,最终能调查出什么,更是另一回事。这中间,变数大着哩。

    白俊杰的确是因龙九苗一案牵扯进去的,龙九苗刚一进去,便咬出了白俊杰,说五年前,白俊杰要竞选县长,到省城找到他,问能不能从他手中周转出点资金?当时龙九苗跟白俊杰认识还不是太久,两个人是在一次会上认识的,后来又意外在秘书长家里相遇,关系因此而密起来。两个人都把对方想象成了秘书长的人,秘书长也直言不讳,说:“往后,你们彼此多联系,有什么事,互相关照一点。”这句话便成了他们进一步交往的理论根据。白俊杰的老丈人跟秘书长共过事,龙九苗呢,跟秘书长是同乡,跟秘书长的夫人又能扯上点儿亲戚。就这样拐弯抹角,两个人便成了一条道上的密友。密友要竞选县长,龙九苗当然不能不管,况且他听马鸣说,白俊杰当选县长是铁定的事,人家只不过是在沙县用钱不方便,这才想到了他。于是,龙九苗就在自己的课题经费中擅自拿出二十万,借给了白俊杰。调查组查账时,正好发现了这笔短款,龙九苗心想扯出白俊杰,就会有更多的人帮他说话,所以毫不犹豫就把白俊杰咬了出来。

    没想,白俊杰一口否认:“借钱,我找他借钱?这不是天方夜谭么。难道他的意思是说,我这个县长,是贿选来的?”

    调查组当然不能说白俊杰这个县长是贿选来的,他是沙县人代会选举产生的,是符合法律程序的。但既然来了,就得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况且,调查组从别的渠道,又摸到白俊杰不少线索,心想,只要有一条能落实,白俊杰这个县长,就当到头了。

    然而偏在这时候,银城高层又出现戏剧性的变化,本来就争得很热闹的两派,矛盾突然又趋尖锐,风传要出事的那位实权派人物非但没出事,反而稳坐在了台上,而另一方却显得有点儿不稳。高层的争斗历来是隐秘难解的,也是很微妙的,这就让下面的人总是处在小心谨慎中。没办法,这就是官场。

    有谁不为自己的乌纱着想呢?

    这一着想,调查工作便有了摇摆性。

    任何事物都有摇摆,但对政治生活中的摇摆,江长明真是了解甚少。好在他并不愿意搅到这种摇摆中去,他就一个目的,将恩师郑达远的事搞清楚,至于龙九苗还有白俊杰他们,那不是他要操心的事。

    不管怎样摇摆,正的总是正的,邪的总是邪的,这一点江长明还是很坚信。

    马鸣一失踪,老师郑达远的事突然就断了线索,江长明甚是焦虑,思考良久,还是忍不住拿起电话,拨通了周晓哲的手机。

    这是周晓哲不久前给他的一个新号,说随时都可以打给他。

    没想,电话刚一接通,周晓哲便声音喑哑地说:“长明,眼下事情有变,电话里说不方便,有空儿,你还是回来一趟。”

    这个夜晚,江长明几乎一眼未合,种种猜测跳出来,折腾得他无法安宁。天一亮,他便急不可待奔向汽车站,他担心事情朝更可怕的方向发展。

    果然,周晓哲说,有人出面干预龙九苗案,本来已经有所突破的调查工作只能中止。白俊杰那边情况更糟,两天前龙九苗突然改口,说那笔钱不是借给白俊杰,是白俊杰让他借给马鸣。

    “一定是有人串供。”江长明愤愤道。

    “串供还是好的,我怀疑,马鸣失踪也是有人特意安排的。”周晓哲几近沮丧地说。

    “你的意思是”江长明傻傻地盯住周晓哲,他真是不敢相信,身居高位的周晓哲,也会跟他一样露出沮丧的神情。在他的想象中,到了周晓哲这位子上,还有什么事能难住他?一个小小的沙漠所,居然就让他被动到这个地步,换上别的要害部门,那还

    “长明,眼下我们要做的,是尽快把课题成果拿出来,还有‘达远三代’,我已跟科协打了招呼,让他们也出把力。至于别的,暂且先抛脑后吧。”

    “那老师的黑锅,白背了?”

    “放心,还没哪个人随便敢给郑老背上一口黑锅。这事你就别再操心了,清者自清,浑者自浑,谁也不可能颠倒黑白。”说到这儿,周晓哲脸上突然绽出一丝笑,江长明的心无端一轻,紧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周晓哲又道:“对了,前几天去看你师母,听她讲了你不少事儿。很难得啊,放弃美国的优厚待遇,甘愿跑到这儿受穷,这样的境界,也只有知识分子才有。”

    江长明一脸尴尬,没想周晓哲会当面夸他。尽管周晓哲比他大不了几岁,可人家身居高位,能用平等的口吻说话,本就让他很感意外了。听周晓哲这么一说,他越发不自在起来。好在周晓哲很快结束了这场谈话,临分手时,周晓哲像老朋友似的盯住他:“得空多陪陪你师母,别让她太孤单。”

    孤单并不仅仅是指没有人陪,像师母叶子秋这样的女人,孤单其实是一种命定。以后的日子里江长明才知道,叶子秋的一生是极其孤独的,甚至充满了荒谬和欺诈,貌似平静的生活外象下,竟掩藏着难以想象的扭曲与变形。但在这个空气里横溢着苦焦味儿的九月的下午,江长明不会想到这些的,他脑子里除了师母的病,再就是师母一旦问起沙沙,该怎么撒谎?

    有时候撒谎其实是件挺痛苦的事,可惜太多的人没意识到这点,反把撒谎当成了人生一门艺术。

    吊满文竹的阳台上,师母静静躺在竹椅上,享受着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怕也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享受得了这九月的阳光。门是护工姚姐打开的,进门后却发现,肖依雯也在,正在翻看师母发了黄的相册。

    两个人彼此望了一眼,都感觉心里怪怪的,其实这一次他们分开并不是太长,可心里,感觉已是好久没见面了。尤其肖依雯,一看到江长明,脸不由得就绯红起来,说话气也短了不少,感觉胸口在怦怦直跳,脸烫得要烧起来。

    “你来了?”半天,她才说了这么一句。

    江长明笑笑,没说话,但眼神却在告诉肖依雯,能见到她真是开心。

    肖依雯拿着那本相册,一时局促在那里,不知该做啥才好。

    那相册江长明看过,没有多少照片,最有纪念意义的,怕就是沙沙刚出生时那几张。有一次江长明还问,怎么没有你跟老师的合影啊?师母张了几下嘴,很困难的样子,然后说:“你老师那个人,一辈子最怕上镜头。”

    说的也是。江长明跟了老师这么多年,很少见过他拍照片,有次省报记者采访他,非要抓拍几个他在沙漠里的镜头,老师死活不干。记者好说歹说,老师才同意只照一张,还硬要江长明陪着他。那是江长明的照片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全是沾老师的光,白洋十分珍惜那张照片,拿着那张报纸,几乎夸遍了她的朋友圈子。

    肖依雯放下相册,说:“这两天轮休,家里又没啥事可做,所以跑过来陪陪师母。”江长明正要跟肖依雯说句感谢的话,姚姐接过话头道:“老太太刚吃完药,躺竹椅上睡着了。”

    “这么毒的太阳,不要紧吧?”江长明问。

    “不要紧的,她应该多晒晒太阳。”肖依雯说。

    “这两天情况怎么样?”江长明压低声音,生怕阳台上的师母突然醒过来。

    “病情控制得还不错,比预想得要好一些。”一谈起病,肖依雯就从容多了。

    听肖依雯这样说,江长明心里稍稍轻松了些,不过等他看到师母那张日渐消瘦的脸时,心情复又沉重起来。“吃饭怎么样?”他问姚姐。

    “老太太胃口很差,一顿吃不了半碗。”姚姐是位四十出头的下岗女工,丈夫也下岗了,两口子尝试着做过很多事情,但都没做成。好不容易才托人找到这份工作,听江长明这样问,还以为对她不满意,忙又解释:“我真是尽心了,可她”姚姐欲言又止。

    “她怎么了?”

    “她老是念叨沙沙。”姚姐说完,垂下了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江长明哦了一声,安慰道:“没关系,慢慢会好起来的。不过,真是要拜托你了,你看这家里,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我工作又忙,实在不能留在她身边。”

    一听江长明这样说,姚姐马上红着脸道:“江主任,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给我的工资那么高,还有这位肖医生,对我也很好。你们都是好人,老太太有你们这样的好心人操心着,真是有福气。我虽没啥本事,侍候老太太,还行。你们全都放心,我一定会尽心的。”

    姚姐也是个有眼色的人,说了一会儿话,借故买菜,出去了。出门时还特意叮嘱,一定要江长明和肖依雯都留下,说下午她擀手擀面,做臊子汤,让他们尝尝她最拿手的臊子面。

    两个人相视一笑,尔后,便是沉默。不知为啥,最近他们单独在一起时,老是沉默得开不了口,说什么话都觉不合适,每次都让大好的机会白白流逝了。

    这可能要怪江长明,他是一个外表潇洒内心却很沉重的人,多的时候,他沉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来,脸上也因此而少了生动的表情。肖依雯呢,只要江长明不开口,她是很少主动开口的,有时候她盯着他,看他沉默的样子。有时候,她也会主动往他的沉默里走。肖依雯不是那种唧唧喳喳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女人,她喜欢安静的气氛,喜欢在这种无言的状态里揣度一个人的内心。这可能跟她的工作环境有关,毕竟医院是个天天面对死亡的地儿,生生死死的场面见多了,人的内心,自然就有了一种大静。这种静,虽是跟她的年龄不符,却又没办法,改不了。

    这天的僵局还是肖依雯打破的,见江长明不说话,她轻声问:“又遇到困难了?”

    “没,也没什么,一点小事儿。”江长明赶忙应,其实他心里,是更加害怕这种沉默的。

    “凡事不要太求圆满,其实圆满是不存在的。”肖依雯说。

    “哪还有什么圆满,眼下只要能把工作局面打开,就算不错了。”

    “我听乔雪说,苏宁教授在到处告状,是不是下面的工作真的很难干?”

    “这倒不是,我们的情况跟苏宁教授他们不一样。对了,一直忘了问你,你那个表妹,到底有没有对象?”

    “怎么,你想当月下老人啊?”肖依雯忽然兴奋了,忍不住地,就往江长明这边坐了坐。两个人正要就这话题扯下去,扯出一点儿鼓动人心的话来,阳台上的师母突然醒了,第一句话就喊:“沙沙——”

    马鸣的失踪立刻让沙县的空气陡添出几分紧张。有消息说,这一消息最终被证实时,第一个跳起来发火的,就是李杨。

    “吃什么干饭的,不是再三叮嘱,要做好当事人的保护工作么?!”被训的是公检法方面的几个头头,马鸣一度时间曾是沙县的红人,这么不声不响走了,的确很有点儿不够意思。当下,就有人奉命去查那个沙生植物开发公司,结果,查来的消息让人大跌眼镜。账面上的资金早在三个月前就全被转走,公司里除了几张桌子,啥都没了,一台破电脑都没舍得留下。再往下查,就爆出一个更大的新闻:那个姓董的女人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离开沙县,公司大笔资金正是她带走的。人具体去了哪儿,谁也说不清。

    立时,沙县方面紧张了。不能不紧张。沙生植物开发公司名义上是沙县政府跟北方光大实业合资兴办的股份制企业,实质上,马鸣只投了区区二十万,其余资金,全是沙县的。不只如此,这些年,县上为了发展沙产业,或者说为了造势,从方方面面折腾进的资金,差不多有八百万元。加上因政策倾斜带来的丰厚利润,沙生植物开发公司实有资金应该在一千万元以上。如此一大笔资金不翼而飞,县上能不急?

    消息很快报到市里,市里更是惊愕。一千万巨款去向不明,这在全市甚至全省也是大案要案!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是有头脑清醒的人,而且绝对应该占多数。当下,市委主要领导便做出批示,立刻成立专案组,追查巨额资金及当事人下落,同时责成有关部门,迅速查清这些钱从哪个渠道来,又是怎么到了沙生植物开发公司的账上?

    这一查,就把沙县政府的老底给抖了出来。

    其实压根儿就不用查,消息刚一炸响,立刻就有人坐不住了,纷纷跑到李杨办公室,又是检讨又是叫冤,很快就将沙县原县长白俊杰供了出来。

    这家公司原本就是违法的!它是政府私设在沙县的一个大金库!马鸣和姓董的女人周转的资金,全是政府各部门小金库里调出来的,实在没有小金库的,索性就贷款入股,名义是支持沙产业的发展,尽快将沙产业做强做大,做成沙县的支柱性产业。其实是政府各部门合伙谋福利,说穿了,就是把小金库的钱集中起来,交给马鸣和姓董的女人做生意,赚了利润,大家再暗中分红。

    怪不得这么长时间,开发公司这块盖子,竟能捂得严严的!

    “我们一分都没拿到啊,说是要分红,可钱由白县长亲自批,他说没赚到利润就没赚到利润,谁个敢较真?”

    “现在连老本也没了,那钱可是我们拿办公楼抵押,从银行贷来的。”叫冤声此起彼伏。还有更冤的,因为单位小,又是清水衙门,没有小金库,迫不得已,只好拿职工的住房做抵押贷了款,这下,哭都来不及了。

    一时之间,再也没有谁还认得那个过去的白县长,更没有谁还敢指望他能回到沙县,生怕说得晚了,这责任全落到自己头上。望着这荒诞的一幕,市上来的专案人员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

    李杨冷着脸,听大家一个个把情况说完,沉默了好长一会儿,然后道:“大家先回去吧,这事太突然,一时半会儿,我也无法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还是等专案组的同志介入后再说吧。”

    案情重大,专案组也不敢马虎,迅速将情况报告五凉市委。到了这时候,市委想保护一下谁,都没了可能。马鸣跟姓董的女人,把事情做得太绝,简直就把方方面面都给逼到了梁山上。

    有消息说,本来已经打算到另一个岗位上继续工作的白俊杰,这一天被批准逮捕,此案正式进入司法程序。

    5

    一连数日,江长明带着人,苦战在烈日炎炎的沙窝铺。

    初秋的日头,毒起来真是能晒死人,到处是旱,到处是渴盼水的声音。包括三道梁子在内的几大片林地,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另一种颜色。

    急。江长明嘴上起满了泡,心里的火就更旺。喧腾在沙县的轩然大波,似乎没给他带来任何的宽慰,眼望着这一片接一片倒下去的绿色,他恨不得在地上劈个口子,把水劈出来。

    倒是尚立敏几个,整日像是被什么激动着,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世上真是少有尚立敏这种女人,再苦再累的活儿,到了她手里,一点儿不在乎。跟几个大男人一起,住在热气四腾的地窝子里,她居然还直叫唤着过瘾。江长明算是服她了,以前在所里,两个人接触并不是太多。课题组就是那样,两个课题组的人,几年里是很少打一次交道的,仿佛人跟人的交往,都让课题给左右了。这次下来,江长明算是发现她不少优点。这女人能吃苦,而且仗义,有时冲动起来,比男人还血性。她跟马鸣原本没啥过节,关系甚至还能称得上好,就是因为那次吃饭,她对马鸣的看法一下变了。“算个什么鸟,不就多挣了几个钱,把谱摆到老娘面前了。”这些日子,她出口就是一个老娘,好像漠风还有烈日真把她给连吹带晒变成了老娘。不过这样叫着也舒服,至少能把心里那股野火给发泄一下。

    六根以前备下的水早已用完,眼下他们连洗脸的水都没,饮水都要靠羊倌六根天天去排队拉。羊倌六根也是一肚子怨气,他的羊快要晒死了,晒得都赶不出圈,缩着脖子窝圈里等死。六根想把羊卖掉,不能养了,照这个晒法,再晒十天半月,他的羊一准儿要死光。但谁买?打听来打听去,村村都是卖羊的,那些县城来的羊贩子,使劲儿往下压价,压了价还不收,眼睁睁瞅着让羊死。一死,就有可能白捡。

    日他娘的,这世道!

    水是越来越难拉了,六根连着排了三天队,都排空了。拉水的人比羊多,大车,小车,四轮子,三码子,还有架子车,只要能装个水桶的,都往沙漠水库涌。因为县上搞生产自救,各单位都在下面包了点,都想把自个点的问题先解决掉。这可是政治任务,李杨在会上讲得很清楚,哪个点出了问题,哪怕是渴死一只羊,就要拿包点单位的一把手是问。这样强硬的语气下,谁个敢掉以轻心?于是纷纷使出手中的劲儿,拼命抢水。

    真的是抢。偌大的沙漠水库,四周黑压压摆满了车,全县动员,你想想,能动员出多少车辆?管理处提供的泵不够,有些单位索性就买了泵,托关系给放进去,直接往外抽。没关系的,只好排队,实在排不上队的,就抢!六根原想找老铁走走后门,想法给弄一点,先让沙漠所那几个专家把水喝着,谁知半个月前老铁内退走了,说是老铁自己不想干了。六根骂了句羊日的,鬼才信哩,一准是帮着姓周的女人说瞎话冤枉了苏教授,心里不安,不敢干下去了。要不就是有人逼迫他退的。自个儿不想干,这样的屁话谁信?放着干部不当回老家放羊啊,奶奶的。没了老铁,六根就气短许多,连着三天,一盆水都没抢到。

    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树苗再不浇,就会全干死在沙漠里。江长明只好去找李杨,他在县城奔波一天,愣是找不着李杨,都说李杨就在县城,但就是找不到。手机关着,办公室没人,秘书也不知他去了哪儿。奶奶的!江长明也学六根,骂了句脏话。骂完,就茫然了,跟六根一样茫然。到这时他才发现,啥叫个专家,专家其实就是在社会上最没能耐的一些个人,只能钻在学问里,钻在书堆里。可多的时候学问或书堆是解决不掉问题的,要想解决实质性问题,还得靠关系。

    江长明很别扭地将关系两个字念叨了一遍。这两个字的确有些碜牙。

    罗站长那边也是找不见人,说是跟劳务办一起搞劳务输出去了。治沙站的大门锁着,门卫又是个聋子,问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奶奶的!江长明又骂了句脏话,就把自己给骂醒了。治沙站的干部是万精油,就是乡里人说的补皮裤的,哪儿有空缺就往哪儿补,治沙算个鸟事!这就是基层的现实!

    没办法,江长明垂头丧气回来了。走半路上,突然看见三辆车,三辆东风,拉着水,往沙窝铺方向走。他兴奋了,跑上来就问:“是往沙窝铺送水么?”

    车停下,尚立敏很牛势地打驾驶室跳下来:“请问,你也是找水么?”

    “好啊,尚立敏,你敢”说了半句,噎住了,车窗里笑吟吟盯住他望的,是另一双动人的眼睛。

    事后尚立敏才说,她也是灵机一动,才想起吴海韵的。“这女人,能量大着哩,你没见过她那牛劲,指挥着两辆车,旁若无人,直接就开到了一号泵前。那狂劲,就像她是县长。”

    江长明真算是长了见识,听着听着,突然问:“怎么是两辆车,不是三辆么?”

    尚立敏神秘一笑:“不告诉你。”

    等到晚上,方励志才告诉他,另一辆车是尚立敏找的,她跟老公一个电话,说如果找不来车,送不来水,回去就离婚。结果,她老公硬是将市体工大队的车给弄来了,管理处新上任的处长儿子正好在市体校,小伙子比吴海韵还牛,愣是把县委统战部的车给挤到了一边,还说只要沙漠水库有水,就断不了沙窝铺的。

    “怎么样,比你强吧?”讲完,方励志打趣地扔过来一句。

    是强。江长明打心底里认可了这一现实。

    水是拉来了,浇水却又是问题。气温太高,白日里树苗根本不能见水,那等于是火上浇油,就是夜晚,也要等过了十一点,地面热浪彻底退去之后。江长明原打算雇些附近的农民,帮他们打理几片林地。谁知接连跑了几个村庄,都被告知,眼下没劳力。能外出挣钱的,全出了没,一半是县上输出的,一半是自个到外面找活路的。留守的,这些日子全在抢水,一听要帮他们浇树,立马儿翻了脸:“妈妈日,老子们喝的水都没,你们倒好,还有水浇树!”

    没人帮忙,这活儿干起来就十分艰难。拉来的水全灌在了枣花修的水窖里,水窖离林子又远,单凭他们几个,就是不睡觉,浇完这几个梁子的树,怕也得一个多月。就算人能坚持住,树能不能挺到那时候,还是个未知。浇了一夜,六根说:“这不是法子,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我去求常八官。”六根因为羊喝足了水,又能满沙窝跑着吃草了,精神气儿一下好出许多,说话走路的样子都跟前几天不像了。

    事情就这么巧,老支书常八官带来的人中,就有驼驼的娘,一个五十多岁的沙乡女人,也是个大嗓门,开朗得很,刚一听江长明说跟驼驼是朋友,立马儿就扯上嗓门喊:“哎呀呀,听娃说了几百遍,没想你就是江专家呀。”她这一喊,就把江长明喊成了江专家。

    驼驼的娘很能干,也很有号召力,干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跑回村子,又帮江长明叫来了十来个妇女,原来说好干一夜给三十块钱,驼驼的娘嫌多,说种下树还是为了沙乡,钱不能这么挣,给十块就足够了。

    几乎同时,白俊杰一案的侦查也在紧锣密鼓。有消息说,白俊杰这次在劫难逃,他错就错在犯了众怒,把那么多人拉进了泥潭。初步查明,向沙生植物开发公司非法提供集资的,共有十四家单位,十家是政府部门,四家是政府所属的国有事业单位,其中就有沙县治沙站。在对沙县治沙站的账务清查中,调查人员终于找出了原先被指控为郑达远贪污的那二十万元钱。说来真是可笑,这笔钱的确没有进沙县治沙站的账,而是当时的治沙站副站长老汪以借款的名义从郑达远手里借走的,其他单位都向沙生植物开发公司入了股,治沙站不入实在说不过去,老汪只好采取这种办法,把这档子事给应付了过去,还说将来分了红,都归沙漠所。日子一久,老汪跟郑达远都把这事给忘了,这种事也只有他们能忘。还好,调查组终于在老汪留下的一堆资料里翻出了沙生植物开发公司出具的收条,还有老汪一个笔记本,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这款是借沙漠所的,这事算是澄清了。

    听到消息,江长明心里一阵轻松。老师的清白对他来说,意义真是非同寻常。这些天他老在琢磨,像老师这样一个人,他一生图的是什么?名,不是。利,更不是。是事业,好像也不能这样理解。总之,随着他在沙窝铺的时间越来越长,对老师,他似乎多出那么一点儿从没有过的想象,很朦胧,却又像是很清晰,有几次,他几乎都能触摸到什么了,那分明是一股力量,就藏在沙窝铺,藏在这茫茫大漠。但真要寻着思路去找,却又发现一切都很空茫。

    猛腾腾的,沙漠里响起六根的唱:

    九月里来九重阳

    乌鸦飞到草垛上

    日落西山羊进圈

    怎么不见王哥的面

    乌鸦抬头呱呱叫

    王哥赶着羊来了

    大羊数了千千万

    羊羔子数了三百三

    英子英子你往后站

    不要把王哥的羊搅乱

    一天不见你王哥的面

    还不叫我王哥站一站

    十月里来冷冻寒

    英子给王哥把冬衣换

    装的厚来缝的宽

    王哥穿上把心儿暖

    天上就要下寒雪

    王哥的冬日子咋个过

    英子英子你甭管

    见你一面比啥都暖

    唱声穿透黑夜,奔放在大漠里,那么粗犷,那么嘹亮,一下就把人的心给扯紧了。

    树苗浇完这天,老范来了。老范是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这儿来的,之前他并不知道江长明到了沙县,还以为他又去了美国。前些日子他去省城办事,顺便去了趟沙漠所,一打听,才知江长明在沙县。

    “你看看,就隔着一个县,你也不吭一声,害我跑了多少冤枉路。”老范一边喝水,一边抱怨。

    江长明赶忙跟他解释,说实在是太忙,一忙起来,就把啥也给忘了,让老范不要生气。

    “我当然生气,我咋能不生?你说说,我咋能不生?”

    老范就这个脾气,以为江长明来沙县,就是把他们五佛给扔下不管了。“出事了,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也不管。”老范连着喝了三大碗水,终于喝足了,边抹嘴边说。

    “啥事?”江长明吃惊地问。

    “还能是啥事,他们把基地收回去了,说是白白搞了几年实验,啥成果也没,还不如把它卖了。”

    “什么?”江长明惊住了,老范带来的这消息,的确坏透了,一时间,他像是被人抽去了思维,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他讪讪问:“谁卖的,卖给了谁?”

    “还有谁敢卖,县上呗。冰草湾那块地,卖给了煤矿,说是要让煤矿统一规划统一使用,鬼才信呢,还不是拿了煤矿的钱,把地给顶了。黄花滩那块,卖给了孙百万,那儿不是正好有孙百万的砖厂么,他瞅上那块地好久了,这回,不知使了啥手段,县上卖得很干脆。”

    “没征求你的意见?”

    “看你说的啥话,我是县长还是书记,人家凭啥征求我的意见?我都蒙在鼓里哩,要不是三娃子跑去看,怕是人家把狩猎场建了咱都不晓得。”

    三娃子就是老范的侄子,上次来过的那个,可惜江长明上次没见着,三娃子又是个话少的人,让尚立敏的大嗓门一吓,话还没说完就给回去了。这回,三娃子也跟来了,这阵正跟六根瞎扯哩。

    “这地说好了要租给我们十年的,县上怎么能随便毁约?”

    “你还说哩,毁个约算啥,没把你赶出五佛就是好事哩。”

    “这话啥意思?”江长明又是一惊。

    老范默了默,点根烟道:“我就实说了吧,就是你那个建议惹的祸。你不是让省上严格控制五佛新打机井的数量么,事情就是机井引出来的。省上是按你的建议办了,今年批给五佛的机井很少,给的钱更少。可旱情这么重,不打机井咋行?眼下,各乡都在偷偷摸摸打。不批给机井,就打水窖,说是水窖,其实比机井还深。水是打出来了,但钱损失不少,要是没你那个建议,省上少说也得给个二三百万配套资金。县上一算账,亏大了,说你没帮五佛干一件正事,反把二三百万配套款给建议跑了。”

    原来是这样!江长明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沉腾腾的。控制上游开采规模,缓解地下水压力,给下游喘息的机会,然后再施以综合治理,关停并转上游污染企业,最大可能地减少污染源,以节水和环保换回绿色,是他写给政府建议中的核心内容。没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面的条条框框再多,还是没有下面的办法多。

    “不行,我得找他们去。”江长明说着就要动身,这事儿绝不是件小事,怪不得眼下沙县这边的机井全都干涸了。

    “你找谁去,事情都这样了,找了又有何用?”老范说着,懊丧地垂下了头。看来,这些日子,他没为这事少跑。江长明再问下去,才得知老范已不是五佛治沙站站长了。

    “他们说我年岁到了,腿脚又不好,让我休息。”

    在老范的再三劝阻下,江长明终是放弃了要去五佛的想法。是啊,就算他找去,又能咋?难道还能将卖掉的地要回来,难道还能将新打的机井全给填掉?笑话,如果真能那样,他江长明怕就这阵儿不会窝在沙窝铺,做他的绿色梦了。

    是的,梦。江长明终于承认,到现在,他,跟着他的这一帮子人,还有死去的老师郑达远,都在做梦。一个充满诱惑却又相当苦涩的梦。

    “真是想不到,你们的日子会这么苦。”夜饭吃完,已到了晚上十点,望着黑糊糊的沙漠,听着吼吼啸叫的漠风,老范说。老范的确没想到,江长明他们会住在地窝子里。这些地窝子,是当年郑达远请来种树的人住过的,三道梁子的树,都是郑达远种的,其他梁子的树,才是牛枣花的。一扯起这事,老范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当年郑达远在沙窝铺种树,他来过几趟,也在地窝子里住过几宿。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地窝子说:“三丫叉树下那个,就是我睡过的。”

    江长明也来了兴头,非要缠着老范给他多讲些。老范讲了一阵,忽然说:“不扯了,牛年马月的事,尽提它做啥哩,还是谈谈眼面前的事。”

    老范这次来,是为“达远三代”眼下他已退了下来,一没了班上,心一下子就给空了,空得没地方放。思来想去,还是决计来找江长明。“三娃子的公司虽小,可它也是个公司,不能说小就不让他做事了。我寻思着,再捣鼓些钱进去,合着劲儿,兴许就能把它做大。再者,推广树苗,我在行,这点上你放心,绝不会给沙漠所丢人。”

    江长明忙说:“我不是那意思,上次三娃子来,我凑巧不在。”

    “我没说你,我这人做事就这个原则,得先把自个的短处亮前头,免得让人家说我净吹牛。要说推广三代,也不难,只要把树苗的好处给大家讲清,再请人家到这边来看看,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不到三代的强处,人家就不信,硬推是不行的。来之前我找过两家农场,以前关系都不错,他们答应,只要树苗好,就帮着推。”

    夜色渐渐温凉下来,漠风也变得柔和,夜晚的大漠,比白日静多了。远处,六根已生起了篝火,尚立敏是个受不了夜晚的人,跟老范喧了不到十分钟,就急着跑六根那边去了。方励志一到夜晚,就吹他的口琴,想不到一把变了音的口琴,让他吹出那么动听的曲子。小常的夜晚常常是不确定的,有时就着油灯看书,有时,就傻傻地坐在沙梁子上,不喊,能把天坐亮。

    而在不远处,红木房子那边,却是异常的安静。老范问,为什么不借枣花的小院子一用?江长明怔了怔,说:“她的病那么重,哪还能忍心打扰她。”

    “苦命的女人啊。”夜色下,老范重腾腾就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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