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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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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充满了幸福的癫狂,在飘飘然的美妙感觉中,弗兰克粗心大意地忘了自己在里面沉迷了多久。至少过了一两个星期或者更久以后,他的生活才逐渐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他开始注意时间的流逝,并焦躁地发现有必要好好地度量和分配它们。从那个时候回头看,他完全记不起那段轻飘飘的时光持续了多久。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个日子依然清晰,那就是他生日之后的那一天。

    他果然在火车上睡着了,头部倚靠在肮脏的绒毛座位上,纽约时报从大腿上滑落了下来。他在中央车站那个会发出回声的土黄色地窖里停留了很久,悠闲地喝了好几杯咖啡,完全不管会不会迟到。他发现经过的那些男人多么渺小,多么整齐划一,而且严肃得多么可笑。他们都留着夹杂着灰发的小平头,身上穿着拌扣领,脚步匆忙。他们源源不绝地涌现在车站里,在大街上,直到一小时后他们才会停下来。到时,等候着他们的办公大楼会把他们一个个吞噬进去,包裹起来。如果站在其中一幢大楼,隔着城市纵横的峡谷看向另一幢大楼,就会感觉像是在观察一个巨大无声的昆虫饲养所,那里面有成百上千的穿着白色衬衫的小人,要么在翻弄着文件,要么皱着眉头拿着电话听筒,在春天千年如一日地流动着的白云底下,上演着一场场愚蠢至极的演出。

    与其同时,弗兰克手里的咖啡非常香甜,他的纸巾也洁白无瑕,就连为他递送咖啡的年老女服务员也那么礼貌热情,她显然非常享受自己的工作节奏("好的,先生;谢谢您,先生;就要这些吗,先生?"),以至弗兰克很想靠上去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亲一口。抵达公司时,他已经进入一种半清醒的疲惫状态所带来的愉悦感。所有的声音和视觉形象都变得含糊不清,同时每一件工作都变得容易了。

    他还记得自己做事的原则:重要的事情放到前面处理。那么当电梯门在十五层打开,他最重要的事就是走到前台,用一个男人该有的态度去面对莫莉格鲁布。她一个人坐在接待桌前,身上穿着的那套暗色套装可能是她衣柜里最庄重、最不花枝招展的一套。她看到他走过来的时候显得很慌乱。不过弗兰克给了她一个职业的微笑,既不鬼祟,也不自负——那种开朗友好的微笑。弗兰克还没走到桌前,就发现他的笑容已经平复了莫莉的情绪。她曾经害怕,他会不会把她想成一个荡妇呢?他会不会到处宣扬他们的事情,把她当成一个笑话?现在弗兰克的笑容告诉她,她可以放心。她也曾经害怕,他会不会想把这段关系发展成一段浪漫恋情?他会不会为她搞得焦头烂额,还把她拉到角落里说一定要跟她在一起?现在他的笑容告诉她,这也不需要担心。就目前为止,只有这两种可能的结果困扰着她。

    "你好,"他的态度相当友善,"昨天的事没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我是说在跟约根森夫人说明情况的时候。"

    "没有,她什么都没问。"直视着他的眼睛让她感到不自在,于是她只好一直盯着他的领结。弗兰克从容自若地微笑着,俯看着她,尽管周围人来人往,纷乱而匆忙的喧嚣声就在耳际响起,但其他人肯定以为他只是凑巧过来说两句话,要么是想打发时间,要么就是问她打印文件的事情。他们的表情和姿势绝不会引发这些人的好奇心。而当两人相对时,弗兰克又很自信他看上去既诚恳又亲密。

    "莫莉,"他说,"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说清楚的话,那么我建议今天下午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如果你想要问我或者告诉我点什么。你看呢?"

    "没有什么,除了我——嗯,算了,没有。没什么要说的。"

    "我不希望你觉得我——算了,不说这个。不过听我说,最重要的是不要觉得后悔,我没有,我希望你也没有。不过如果你有这种感觉的话,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没有,"她回答,"我没有后悔。"

    "那样的话我很高兴。听着,你很棒,莫莉。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知道这话听上去不太好,我想说的是,我希望我们可以是朋友。"

    "嗯,我明白,"她说,"我也希望如此。"

    弗兰克转身离开,缓慢、自信地走向他的工作隔间。如果他以前走路的姿势真的像爱波说的那么性感,那么他现在的步态就是那个走路方式更成熟的升级版本。一切竟然会如此轻而易举。就算他花了许多天去策划、排演,写了一张又一张的草稿,台词改了又改,也不会编造出比刚才更有尊严更让人满足的演讲了。他即兴演说的一番话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这世界还有什么他做不到的事情?

    "早上好啊,老爸。"他跟奥德威打招呼。"弗兰克林,我的儿子。看到你朝气勃勃的脸孔真高兴啊。"

    重要的事情放在前面处理;那么接下来的重要事情就是对付他那个"进入"文件篮了。不对,应该是昨天中午他扔在自己桌上的那一大叠文件,也就是莫莉从存档中心翻出来的那些东西。他要解决的是托莱多分公司提出的那些问题,还有那个乱七八糟的生产控制宣传册。他能让这些事情难住吗?当然不会。

    他对着口授留言机的麦克风开始说话:"发给托莱多分公司的内部信件。"他一边说话,一边仰靠在自己的转椅上,同时习惯性地把一只脚踩在右下角的抽屉上。"致分公司经理b。f。查尔莫斯,题目:全国生产主管协会年度大会。另起一段。鉴于最近您寄送过来的两封信函和提出的问题,我们要通知您总部已经着手处理。句号。另起一段。"

    他这么回复的时候,其实自己都不知道总部会怎样"着手处理",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处理。不过就在他摆弄留言机时,灵感就出现了,接着他非常流畅地把一个个句子组织起来,只有当他自得地微笑时才停顿一下。托莱多分公司经理就像莫莉格鲁布那么容易对付。

    f。h。惠勒,或者"我们",完全同意这份宣传册确实不太合适。幸运的是,这个问题现在已经得到了解决,"我们"很有信心这个解决方式可以得到分公司经理的认可。正如分公司经理所知道的,这次年度大会的公司代表肯定会拿到数十份同质的宣传手册,其中大部分会被抛弃在会议厅的废纸篓里。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为诺克斯设计一个全新的东西,一本会吸引与会代表的眼球,并把它放进口袋带回酒店房间的新宣传手册。这就是我们正在为这次会议量身定做的东西:语言简洁,直接,题目是"话说生产控制"。到时候分公司经理将会看到,这份宣传册依靠的不是花哨的形式,没有好看的艺术装饰,也不用广告词语来表现内容。它是干脆明朗的大页纸张,黑白色调,文字浅白易读。它将给年度大会与会代表真正需要的东西:实用的资料和论据。

    接下来,弗兰克对着留言机开始了第二段口授:"标题:话说生产控制。省略号。分段。说得直白一些,逗号,生产控制其实就是根据不断变化的时间表,逗号,在正确的时间把正确的材料投入到正确的地点进行生产活动。句号。另起一段。这其实是非常简单的算术问题。句号。在所有应该考虑的因素都顾及到的情况下,逗号,任何人都可以用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来完成运算。句号。但如果交由诺克斯500电子计算机去做,它可以比人快上几千倍。句号。这就是为什么——"

    "下去喝点咖啡吗,弗兰克?"

    "我想还是算了吧。我得先把手里这东西做完。"

    他真的按自己的设想把东西做完了,虽然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翻查着从档案中心搬出来的文件,从这里抽取一个句子,那里抄写一段文字,他对着留言机拼凑出一整篇电子计算机怎样应用在工业生产上的文章。他给自己重放了一遍,听起来文章非常权威。"一旦生产原材料的成本爆炸性增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电子计算机的下一步将会检索更新后的零件存货目录——"没有人会发现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等到录音被打成了文字,他还要拿回来润润色,为了安全起见,或许他还可以找技术部门的人核对一遍,然后印出足够的数量送去托莱多。出于自我保护,他还打算给班迪送上一份,上面附上一张便笺写着:"托莱多要在生产商年度大会分派简单明了的宣传册。"运气好的话,他就脱身了。他可以把烦人的托莱多信函和宣传册从一大堆棘手得他不愿去面对的文件中,抽取出来,放到"送出"文件蓝里并标上"存档"。

    完成以后,他发现桌面上堆积的东西一下子少了很多。他大受鼓舞,于是午饭后他继续从那些不愿去面对的文件中找了两三个出来解决掉。其中一份信函质问为什么"我们"把一台已经报废了的加法机样品发送到芝加哥商业展,对此他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跟对方搪塞了一番;他处理掉的第二个麻烦是一叠厚厚的信件,他已经搁置一旁好几周了,原以为很棘手的问题原来只需要他做一个简单的决定:对方询问的是,在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两地的销售人员之间进行的一场销售额比赛当中,奖品到底应该是14。49美元的合金领夹还是8。98美元的合金徽章。当然是领夹!于是这两份文件也放进了"送出"文件篮。

    弗兰克成了一个充满能量的魔鬼。直到差不多快四点的时候,他迷糊地走向饮水机,才猛然省悟,这是因为昨天晚上爱波说他"年复一年像狗似的工作"引起了他的负罪感。他想告诉她,他在这里年复一年地做着的事情,绝对算不上"像狗似的工作"。但她没有给他机会。他努力去清除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是为了补偿对她的误导。但是,这不都是废话吗?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干什么有什么要紧?她怎样去想象他这些年来的工作,或者他怎么去想象她想象他这些年来的工作,又有什么要紧?这些根本就无所谓了。当他从饮水机走回来,当他用温热的手去擦拭冰凉的嘴,他突然第一次意识到,不出几个月他就要永远离开这家公司。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让人晕眩的灯光,玻璃隔板,噼噼啪啪作响的打字机,这些缓慢的、干燥的折磨将会永远从他生命中切除掉,就像脑子里的恶性肿瘤。

    这一天他在办公室里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跟公事无关,而且也没有耗费多少能量,只是需要那么一点点勇气。他打开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把里面所有的"好东西"都翻了出来——那一大叠东西有几本电话号码簿那样重——然后全部扔进了废纸篓。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不确定有多久,整个办公室就在他意识里消失了。他跟以前一样,看文件,跟班迪进行沟通汇报,和奥德威那几个人吃午饭,遇见莫莉格鲁布时会很有尊严地微笑,甚至停下来聊上两句,表明他们确实是朋友。但事实是,白天对他来说只是夜晚和夜晚之间的休息和铺垫,再也没别的意义了。

    直到日落时分从火车上下来然后钻进自己的汽车里去,弗兰克才真正清醒过来。然后他会跟爱波喝几杯振作精神,孩子们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电视。接下来他会愉快地享受晚餐,两人热切地交谈就像结婚前一样。但这一天还没真正开始呢——孩子们都上床睡觉房门也关上之后,最好的时段才来临。这时他们会回到客厅,爱波会迷人地蜷曲在沙发上面,弗兰克则背靠着书柜,他们喝着意大利黑咖啡,抽着香烟,然后开展他们新的爱情关系。

    弗兰克会在房间里慢慢踱步,爱波的目光会紧紧地尾随着他,甚至头和肩膀都跟着转过来转过去。每当他觉得自己说出了一个很有见解的观点时,他就会停下来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然后轮到她说话,他就会一边踱步一边点头,等到她把话说完的时候,两个人就会兴奋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些眼神交接有时会闪过一丝幽默:我的滔滔不绝其实是在炫耀,其实你也是如此,这都没有什么,总之我爱你。

    反正不管他们说的是什么,用什么方法在说,那些内容和语调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那就是他们重获新生,从此成为更好的人。爱波躺靠在沙发上,裙子从腰到脚踝优雅地铺展开,在柔和的灯光下,她修长的颈部洁白无瑕,脸孔也显得沉静自若,跟那个谢幕时呆滞难堪的女演员,那个汗流浃背地拖动着割草机的愤怒妻子,那个忍受着坎贝尔夫妇虚假友谊的麻木主妇,那个在他三十岁生日时感到羞愧并表现出令人羞愧的热情的女人,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了。现在她的声音温和沉稳,就像当时出演化石森林第一幕时一样。每次她仰头大笑,或者靠前去掸掉烟灰的时候,她表现出一种风情款款的古典美。谁都能把这幅画面想象成:她正在征服欧洲。

    弗兰克逐渐意识到,同样的变化也在他身上发生了。他发觉自己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说话,更慢更深思熟虑,语调低沉了下来,但是整体变得更加流畅。他几乎不用结结巴巴地插入那些用来连接句子的口头语,比如"哦不对,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知道的",也不再像以前一样不时低头或别过脸去,因为无法清晰地表达自己而紧张。从落地窗的映像中,他必须承认自己在外观上没有爱波蜕变得那么完满:他的脸有些臃肿,嘴显得太没有活力,身上的长裤熨帖得太好,衬衣也太过正经带着浓重的麦迪逊大道气息;不过在一些深夜,当他因为说得太多而喉咙发干,眼睛灼热的时候,当他弓着肩膀解开领带,让它像绳子一样悬挂在脖子上时,他从镜子里看见一个人物破茧而出,正勇敢地面对他的新生。

    对于孩子来说,这段时期也很奇妙。秋天移居法国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他们的母亲不断强调这会很好玩,就像生怕他们会怀疑一样?而且为什么她会觉得样样事情都很有趣呢?每天下午她都会抱抱他们,然后又兴奋又匆忙地问他们一些关于平安夜的问题,等他们回答的时候,她又会变得眼神迷离,过了一会儿她会说:"好吧亲爱的,不过不要说那么多话了,行吗?你们得让妈妈歇一会儿。"

    就连父亲回来也不能解除他们的疑惑。他还像从前一样把他们抛在空中,让他们骑在肩膀上"坐飞机"满屋子跑,直到他们头晕眼花为止,但这通常要等到父亲在厨房里跟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孩子们奇怪的是,为什么爸爸跟妈妈打个招呼会需要这么长时间,而且在这段时间当中他完全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然后在吃晚餐的时候,他们总是连插一句话的机会都找不到。迈克尔发现,他在座位上左摇右摆,说着那些孩子气的傻话,或者张开大嘴塞进一大勺土豆泥,父母也不管了。詹妮弗则会坐得笔直,对弟弟的幼稚行为根本视而不见,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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