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俊辅不是青年人有益的老师。他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和侮蔑现成事物的做法,还有所谓悔恨越深越能觉得现在一瞬是最兴奋时刻的教理,都让悠一的青春老是强化眼前的满足,进而夺走青春中移变时的力量,正如把人生员湍急的时期弄得像死一般静止。他拼命要让人觉得塑像般不动的存在。否定是青年的本能。可是肯定决不如此。自己有的某个东西,为什么俊辅否定,偏要悠一必须肯定呢?俊辅称之为“美”的这个青春空虚的人工特权真的存在吗?
俊辅将青春的理想主义夺走据为已有,作为交换,则对以内体形式存在的悠一的青春课以苦刑。这对一般青年来说不认为是苦刑的反理想主义,令这美青年不得不借助于镜子,无可奈何地成为自身镜子的囚徒,只对感性捕捉到的现实,有一种牺牲所有一切的忠实态度。譬如感觉的放姿,把我们吹得像落叶般四处乱飞的性感之力,相对性中漂着的现实奇形怪状的种种变易之相,在俊辅看来,只有代替伦理,人的完全形态和样式的美,才能够解救并控制这些;对自身形态完美的悠一来说,那就是不借助于镜子看不到的东西,青春否定的本能有时以自杀方式作最直接否定尝试的东西,没有俊辅所谓的“生活里的艺术行为”不自然介人就连存在都很难相信的某种东西。这就是悠一自身的肉体的意思。这可能意味着如同一个诗人的诗才一般。
现在在悠一的眼里,河田那种滑稽的社会矜持,滑稽是滑稽但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装饰。学会一次修整边幅,对男人来说,比什么都要紧;好比对女人来说什么能和宝石和皮上装相比的呢。这一点上,河田单纯的虚荣心也比傻辅更单刀直入地触动,了青年的心。俊辅曾对学生之身悠一的内心,灌输过这种虚荣心的愚劣和无意义;可迂阔的老作家却看得了一点,把这个想成愚劣因此让青春的洁癖显眼的力量,除了精神支柱以外不可能有其他的了。教给悠一蔑视精神的他,对蓖视精神的本能和特权只让一个人精神中拥有的时候,他有一种故意熟视无睹的倾向。
悠一年轻而又正直的心毫不费力地完成了知道愚劣仍然爱愚劣的复杂过程。这样容易做到是因为精神的错综复杂与肉体单纯的本能不相适应的关系。就像女人希望得到宝石那样,青年体内也萌生了社会的野心。他和女人不同的只是在认识上,知道这世上所有宝石的无意思。
悠一有幸福的天赋,能忍耐认识的苦楚,侵扰青春的认识那种令人生厌的东西。由于俊辅的启蒙,悠一对诸如:名声、财富、地位之虚无,人类必须拯救的蒙昧和无知,尤其是女人存在的价值,生的倦怠所形成的一切热情的本质等各种各样现成的认识睁开了眼;但是,在少年期里他已经发现过伴随人生的丑陋,他的性感倾向,让他习惯于不管怎样的丑陋或无价值,他都作为自明的东西来忍耐;正因为这种平静的纯洁,认识才会免除其苦楚。他所看到的生存恐惧感和脚下洞开黑暗深渊的那种眩目感,只是为了在康子生产时做个“见者”的一种健康的准备运动,好比在蓝天下竞技者明朗的肉体锻炼一样。
另外,悠一所抱的社会野心,是青年式的,多少有些自以为是孩子气的东西。前面已经讲过,他有理财的本领。悠一受到河田的刺激,想成为一个事业型的人物。
悠一觉得,经济学是极好的人类学问。它能不能直接地深深地连结上人的欲望,这一体系具有的活力也产生强弱的变化。在自由经济的发生期,它曾经与兴起的市民阶级的欲望即利己心紧密连结着,由此发挥了自律的功能。今天,在它这衰退期里,因为机构离开欲望机械化了。以至于欲望衰弱下去的关系。新的经济学体系必须发现新的欲望。全体主义和共产主义以各自不同的形式,试图让民众的欲望再发现:但前者是捧着人为兴奋剂似的哲学,在市民阶级衰弱的欲望上点起火,试图让它苏醒并集结起来。纳粹深深理解衰弱。对纳粹的人工神话、隐蔽起来的男色原理,集中美育年的党卫队,集中美少年的纳粹青年团组织,悠一不能不发现关于这种衰弱的渊博知识与深深智慧的共同感觉。另一方面,共产主义着眼于衰弱欲望底部留下的想一元化的被动欲望,和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化的贫困的新强烈愿望。就这样经济学寻找着种种原始的欲望,追溯一倾向的恐怖心,在美国,带来了本能的、无价值精神分析学的流行。这流行的自慰之点就是相信探寻欲望的源泉,对此分析,由分析而使之解除。
可是,作为经济学系学生悠一这样漠然的思考中,由于他性感宿命的倾斜,渗进来不少宿命论的气味。他只把旧社会机构的各种矛盾和以后产生的丑恶,作为生的矛盾和丑恶的投影来看,他看不到机构丑恶的投影造就了生的丑恶。比社会的威力他更多感到了生的威力。因此,他情愿把相信人性恶的各部分和本能的欲望看成同一个东西。这就是这个青年所谓反论的伦理关心。
善和美德衰落了,近代发明的许多市民的德性归于瓦砾,在民主社会无力的伪善横行跋扈的今天,诸恶再一次供给其能量的好机会到来了。他相信自己见的丑的力量。把这种丑放在许多民众的欲望旁边。共产主义新的道德准则,在民主社会死去的市:民道德旁特别显眼,而革命的无数手段的恶,除了贫困的愤怒产生的复仇欲望之外,从他们只依靠自己相信是正确的目的意识一点来看,不是最高的恶。最高的恶一定在无目的的领域里、在为理由的欲望中因为以子孙繁殖为目的的爱,以利润分配为目的的利己心,以共产主义为目的的劳动阶级革命的热情在各自的社
会都是一种善。
悠一不爱女人。然而女人生了悠一的孩子。那时的他,看到了非康子意志,生的无目的欲望的丑。民众大概也是不自觉地依据这样的愿望生出来的。悠一的经济学就这样发现了新的欲望,他抱着野心,要亲自化身为这样的欲望。
悠一的人生观里,没有与他年轻不相称的“寻求解决”的焦躁。他看到社会矛盾和丑,他抱着奇态的野心,要让自体变成那些矛盾和丑。生的无目的欲望和自己的本能相混淆,他梦想着作为实业家的种种天赋,成了干庸野心的俘虏,俊辅听了一定会掉转脸去的吧。这个过去让“被爱”弄惯了的“美丽的阿鲁基比阿特斯”’就这样也成了虚荣的英雄。悠一想利用河田。
夏天到了。还不满一个月的婴儿,睡了哭,哭了吃奶,没多少事
情。可是单调的生活看了也不厌,受孩子气好奇心驱使的父亲,很想看看婴儿紧握着的线疙瘩,便硬要研开婴儿紧根着的小拳头,每次都让母亲责备。
悠一的母亲,实现了盼望已久的理想,喜出望外,病也好了:大半似的,分娩前危危乎乎康子的种种症状,产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围着悠一的合家幸福,令他不痛快。
康子出院的前一天,溪子命名整一周,娘家人送来了祝贺礼服。粉红的皱纱用金线缝着南家“酐浆草”的家微,礼服上还附着浅粉色的带子,和绣着家徽的红缎子荷包。这还是礼品的先驱呢。各方亲戚朋友红绸白绸送来了“婴儿全套用品”送来了,还有特制的雕着家徽的小汤匙。溪子会和文字上所写的:“银匙入口”一样成长起来的吧。装在玻璃罩子里的“京娃娃”送来了“御所娃娃”送来了“宝宝服”送来了,幼儿用的毛巾也送来了。
一天,从百货公司送来一辆烟脂色的大童车,很豪华的车,让悠一的母亲大吃一惊。“谁呀,送这样的礼物。扼,不认识的人嘛。”她说。悠一看了一眼送者的姓名卡。上面写着河田弥一郎。
让母亲叫去,悠一去大门口一看到那车,立刻一个不愉快的记忆苏醒了,敲打着他。去年妊娠诊断后,夫妇俩去了康子父亲的百货公司,在四楼柜台前,康子停下看着一辆童车;那童车和眼前的童车几乎一模一样。
因这个礼物的关系,他必须对母亲和妻子,适当地说说自己与河田交往的大致情况,母亲一听河田是傻辅的学生一下子就想通了,悠一有让有名前辈欢喜的人品嘛,她又重新摆出一副满足的样子。于是夏天第一个周末,他接受了河田让他去叶山一色海岸别墅的邀请,倒是母亲力劝他去的。她说:“向那边的太大和家眷们请个安。”她天生注重礼节,硬是让儿子拿了份点心去作为谢丰l。
花园里草坪将近二百坪的别墅,房子并不怎么大。悠一三点钟到,看到打开玻璃门走廊的椅子上,与河田相对而坐的老人竞是俊辅,他吃了一惊。悠一一边擦着汗;像海风吹起来般地,笑盈盈沿着回廊走近他俩。
河田在人面前,—老是装模作祥地克制感情。他故意不看悠一地说着话。可是当悠一拿出母亲盼咐带来的点心时,俊辅戏弄了几句,这才让三人的心轻松如常了。
悠一看到桌上冷饮杯子旁摊开的黑白格棋盘。”那是国际象棋的盘。棋盘上放着国王、皇后、相、士、车、卒等棋子。
“下一盘吗?”河田问。俊辅是从河田那儿学习国际象棋的。悠一回答“不下。”于是河田提议说:“那么趁风正好,早早难备一下出门吧。”河田与俊辅约好,等悠一来了,三人一起驱车去逗子银招的游艇港,去坐河田的游艇。
河田打扮得很年轻,穿一件时髦的黄衬衫。老俊辅也在白衬衫上打了个领结。悠一换下汗湿的衬衫,穿了一件蛋青色的夏威夷衬衫。
到了游艇港。河囚的海马五号游艇叫做“依波利特号”这个名字以前没说,实在是河田招待的一部分,让俊辅和悠一大感船趣。那里还有美国人所有的游艇“gomennasai”号。还有一艘叫“no.mo(喝吧)”的游艇。
云很多,但下午的太阳也够厉害的,隔海相望的逗子海岸上有许多周末外出的人群。
悠一的前后左右,无疑都已是夏天的样子了。游艇港钢筋水.泥的坝闪着耀眼的光,斜插进水里,一直浸在水里的部分,含着些半化石的无数贝壳和细微的泡沫,覆盖着易滑的青苔;停泊在港内的许多游艇,桅杆微微摇曳着,船脂铺开波纹的闪光,让细细的还称不上波浪的小水波拍打着;外海通过低矮的防波堤涌来的水波,并没有让这小港内的水面波动起来。悠一把穿的衣服全。脱下扔进游艇,就穿一条游泳裤,腿浸着水,把依波利特号推了出去。他感到了陆地上感觉不到的低低的海风,传过海面,轻轻拂着他的脸。游艇出港了。河田借助悠一,把插在船中央的镀锌重重的铁锚放进水里。河田擅长驾游艇。操纵帆的时候,河田的面部神经痉挛比平时厉害得多.,真让人担心嘴里牢牢叨着的烟斗会不会掉海里去。烟斗没掉下去,船向西往江之岛驶去。这时,西边的天空,高高挂起庄严的云彩。数条金光刺破云层,像古代
战争画上那样的光芒,末端刺向这边。俊辅向来不大与自然亲近,他展开想像的眼睛,在深藏青色蜿蜒起伏的海面上,仿佛看到了死尸累累的幻景。
“悠一君变了嘛。”
俊辅说,河田答道:
“是呀,要真能变倒好了哟。还是老样子呀。只有这样在海上时,看上去还挺放心的最近(还是黄梅天的时候),和他一起去帝国宾馆吃饭,后来又在酒吧喝酒;有个外国人带着个美少年进来,那装束竞和阿悠一模一样哇。从领带到上装,后来仔细一看,连袜子都一样。两人暗暗使了个眼色,一看就知道他们心情坏起来。啊,阿悠,风向交了,把那根绳索向那边拉。对了还有心情更不好的呢。我和那个不认识的外国人,稍微眼睛瞄一瞄,‘互相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了。这时阿悠的装束可不是我的兴趣哇,他无论如何要那样穿着,于是订做了美国趣味的西装和领带,从那时起,大概已经和那美少年合计好了,计划两人出门时穿相同的衣服了吧。真是奇怪的偶然,不巧在各自大哥的面前碰到,那装束成了阿悠和美少年自己坦白他们有关系的形式了。美少年洁白,是出众漂亮的孩子,那眼睛的清纯和微笑的可爱,给他的美貌平添了一层格外生机勃勃的力量。您也知道,我心里可是嫉妒得要命,整整一晚上心情坏透了顶。你想呐,我和那外国人,就在眼前让人背叛,心情是一样的罗阿悠大概也知道越辩解越让人多心,他也就像石头一样不做声。一开始我可是激怒连着苦衷,最后可是输个精光,反过来我去讨他的好了。老
是一样的发展,一样的结果。有时还要影响我的工作,该清醒的判断也罩上一层阴云,真害怕别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先生,您知道吧,像我这样的实业家,要对庞大的机构、3个工厂、6000个股东,5000名雇员,年产8000辆卡车的生产能力“等等全部给以影响;我这样的人,私生活中如果有一个女人的影响,还能够让社会理解。可我呢,如果让人知道我受一个二十二三是学生摆布,这样秘密的滑稽,恐怕要让世人哈哈大笑了吧。我们对恶德不感到羞耻。可是对滑稽感到羞耻。一个堂堂启齿制造公司的社长,竟是个‘男色爱好者’,这是闻所未闻的事,就和当今百万富翁
有做小偷的癖好,绝代佳人放个臭屁那样的滑稽。人到某种程度的滑稽,反过来利用这个滑稽,能提供人们被爱的工具;可超过限度的滑稽,就不允许他人来笑话这个滑稽了。先生知道德国克鲁帕铁工厂的第三代经理在上次大战前为什么自杀了吗?这
让所有价值颠倒的爱,根除了他的社会黔持,毁掉了他在社会中支撑的平衡”
这样长长的抱怨,从河田嘴里出来,像一本正经的训示和演说,俊辅连找个说“恩”的空儿都很难。说这个破灭故事的时候.游艇在河田操纵下,眼看着轻轻地回到了那均衡状态往前进发。悠一光着身子躺在船头,眼睛直盯着船前行的方向,反正他知道后面的谈话是说给他听的,但他还是背朝着中年的说话者和老年的听话者。那有光泽的背脊也许是映照着日光的关系吧,还没晒黑的大理石年轻的肉体散发着夏天青草的芬芳。
随着接近江之岛,北面的镰仓市街,闪着光远远地抛向背河田将依波利特号向南绕过去。两人的对话始终与悠一有关,把悠一扯到其他地方去了。
“总之,悠一君变了。”
俊辅说。
“我可不觉得有变化。你为什么说他有变化?”
“说不清楚。反正是变了。我看人的眼睛可是够厉害的。
“他现在做父亲了。可他还是个孩子。本质可是什么也没变:
“这个成不了理论。关于悠一君你可比我知道得多哇。”俊辅小心冀翼地把带来的骆驼毛护膝裹在神经痛的膝上,不让海风吹着,他狡猾地转移了话题:“刚才你说人的恶德和滑稽的关系,我倒也颇感兴趣。现代,曾经那样极精细的关于恶德的教养已从我们的教养中根绝排除了。恶德的形而上学死去了,只留下滑稽让人讥笑,就是这个道理。滑稽的病扰乱生活的平衡,但恶德只要是祟高的,是不破坏生活平衡的。这个道理不可笑吧。祟高的东西在现代是无力的,只有滑稽的东西有野蛮的力。这不就是一种浅显的近代主义的反映吗?”.
“我可没有要求恶德被看得崇高。”
“你觉得有平庸的最大公约数的恶德吧。”俊辅‘变成十几年前教坛上的口吻“古代斯巴尔塔的少年们,为了训练战场上的敏捷,出色完成的盗窃是不用受罚的。一个少年偷了条狐狸。可是他失败了,被逮着了。他把狐狸藏在衣服里否认做了坏事。狐狸把少年的肠子咬裂开来。他还是继续否定,没有痛苦地叫一声就死去了。这段故事一度传为美谈,因为克己比盗窃有道德,也许可以说抵偿了一切。其实井非如此。他败露了,把非凡的恶德堕落为平庸犯罪当成了耻辱才去死的。斯巴尔塔人的道德是古希腊例中不可漏去的审美意识。精妙助恶比租杂的善更美的道德。古代道
德单纯而强有力,崇高总是在精妙一侧,滑稽总是在粗杂的一例。
可是现代,道德脱离了美学。道德根据卑贱的市民原理,站到了平庸、最大公约数的一方。美成了夸张的样式,变得古色古香,是崇高还是滑稽,哪边都可以。这两样,在现代只能是相同的意思。和刚才所说的那样,无道德的假近代主义和假人性主义散布祟拜人类缺陷的邪教。近代艺术自唐吉河德以来,倾向于祟拜滑稽。身为汽车制造公司的社长,你的男色癖好之滑稽,你认为被祟拜了就可以了嘛,就是说,既然滑稽就是美,如果你的教养对此也没有抵触的话,世间就会让你更快活。你能够打破的话,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现象。”
“人性的!人性的!——”河田自言自语道。“我们惟一的避难所,惟一的辩护根据就在此了。假如不互相牵扯出人性,自己连‘人’这个头绪也抓不住,这样不还是错的吗?真的呢,’人既然是人,那么就得像世上普通的做法,授用人以外的东西,诸如神、物质、科学的真理等等,这样不是更具人性吗?恐怕所有的滑稽都有那种我们主张自己是人,而把自己的本能辩护成人性的地方吧。可是作为听众的世上的人们,各管各的,不会抱有兴趣的吧。”
俊辅浅浅地一笑说:
“我可是抱有极大兴趣的哟。”
“先生是个别的。”
“是啊,因为我是叫作艺术家的猴子;”
船头水声大作。一看,原来悠三跳进海里游泳去了,大概他让撩在一边,腻味听那些无聊的对话吧。柔软的波涛间,柔软的背部筋肉和娇美的手臂,轮番露出水面,闪耀着光辉。游泳者不是没有目标的。游艇右边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个小岛;刚才从蹬招能望到的浮在海面奇特形状的“那岛”;“那岛”是个稀稀拉拉岩石连成一串,好容易没被海淹没的低矮横长的岛。说到树的话,不过只有一株发育不良弯弯的松。这是个无人岛,可奇怪的是岛中央超过水平线的岩石上耸立着一个巨大的牌坊,牌坊还没有完成,周围有几根大绳索拉着。
牌坊在刚才那云间的光芒之下耸立着,连接上那些绳索的影子,构成了一幅意味深长的剪影。没有工人的影子,牌坊后边该有的神社,也还在建造中看不见。‘所以,牌坊面向哪个方向无法判断。看上去牌坊本身对此事并不关心。像是模仿无对像膜拜的形式,它在海上静静地位立着。它的影子黑黑的,周围是让西边太阳照得闪闪发光的大海。
悠一攀着一块岩石上了岛。他让孩子的好奇心驱使,产生了去牌坊那边看看的冲动。他让岩石遮住,又攀上岩石。来到牌坊,那美丽塑像的线条,让西边天空的烈焰,烧灼者,描绘出一张精采的裸体青年剪影图。他一手扶着牌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向游艇上的人招呼。为了等游回来的悠一,河田把依波利特号开到“那岛”附近,近到差一点就要触到暗礁了。
俊辅指着牌坊旁年轻人的影子问:
“那个滑稽吧。”
“不。”
“那个怎么样?”
“那家伙很美。虽然可伯,但没办法。”
“那么,河田君,滑稽又在哪儿呢?”
河田那决不低下的额,微微低下了:
“我必须救救自己的滑稽。”
听了这话,俊辅笑了起来。这没完没了的笑越过海水传到悠一耳朵里去了吧。美青年顺着岩石跑去依波利特号停泊的海岸。一行去到森户海岸前,沿海岸折返镕招,把游艇停泊好。乘去去逗子海岸的海浜宾馆用晚餐。这里的宾馆是小型避暑用的宾
馆,最近才被解除接管。接管中游艇俱乐部的许多个人的游艇也被接管去供住宿的美国人游览用。宾馆解除了接管后,前边的海岸,从今年夏天开始拆除了让人们怨声载道的栅栏,提供一般公众使用。
到了旅馆时已经是傍晚了。草坪花园里放着五六只圆桌和椅子。穿过桌子竖立的各色海滨伞,已经像柏树一样收束起来。到海岸来的人群还不少。竖着“r口香糖”广告塔的扩音器里,嘈杂地反复播送着流行曲。播放的间隙,还插播丢失孩子的启事:
“有个走失的孩子。有个走失的孩子。是个三岁左右的男孩,戴着的水兵帽里写着健之的名字。哪位是孩子的父母,听到广播后,请到‘r口香糖’广告塔底下来。”
吃过晚饭,三人围坐在暮色笼罩的花园草地桌子边。海岸的人群已经消失,扩音器也不响了,只有波涛的声音渐渐高涨起来。
河田离开了位子。剩下的老人和青年之间,陷入了已经互相习惯的沉默中。
终于,俊辅开口了,
“你变了嘛。”
“是吗?”
“肯定是变了。我很害怕。我预感到会有什么的。你总有一天会变得不是你的,有这样一种预感。要说为什么,因为你是镭,是放射性物质。想起来,我一直害怕这事情。可现在,总之你还有几分是过去的你。也许还是趁现在分手的好吧。”
“分手”一词,让青年哑然失笑。,
“说什么分手。简直像先生和我以前有过什么关系似的。”
“确实有过‘什么’。你怀疑这个吗?”
“我只懂低级的词。”
“瞧,这样的说法,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
“那么,我就不说话了。”
悠一根本不知道,这样貌似若无其事的对话,老作家是经过怎样长久地犹豫、深深的决断才讲出来的。俊辅在傍晚的幽暗中叹息。
检俊辅身上有一种自己制造出来的深挚的迷悯。‘这个迷茫抱着深渊,拥着广野。若是个青年的话,大概该盼望早一天从迷惘中醒过来的吧。可是在俊辅的年龄上,觉醒的价值已令人怀疑。苏醒本身不也是更深刻的迷悯吗?向哪里,为了什么,我们希望醒过来吗?既然人生是一种迷惘,那么,不负于这错综复杂结果的迷惘中,只有经常构筑起树立秩序、添加理论的人工迷悯,才是更聪明的觉醒吧。不愿醒来的意志,不能治愈的意志,眼前正支持着俊辅的健康。
他对悠一的爱,就是这样的。他烦恼、痛苦。关于作品美的形成所周知的讽刺,为描绘平静线所耗费的灵魂苦恼的内心混乱,终于在所描绘的平静线上,自己发现苦恼和内心混乱的真实自白的那种讽刺,在这个场合也起作用。由于他对最初打算的平静线很固执,所以他得有自白的权利和机会。假如爱夺去了自白权利的话,不能自白的爱对艺术家来说是不存在的;
悠一的变化,在俊辅敏感的眼里,描绘出了这种危险的预感。“总而言之,很痛苦的事”——俊辅干巴巴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对我来说是无法表现的痛苦,”我大概、阿悠,不再和你见面。你也是闪烁其词,不愿再来见我的。那是你不愿见我。这回可是我不见你。但是如果你有必要,无论如何有必要和我见面的话,我会很高兴地见你。现在大概相信不会有那样的必要吧”
“恩。”
“是这样想的吧”
俊辅的手碰到了搁在扶手上的悠一的手。虽说是盛夏,可那
手好凉哇。
“无论如何,没有必要不再见面。”
“就这样吧,既然先生这么说了。”
海面上渔火点点,两人觉得也许不再有机会品尝了吧,又回到令人窒息的习惯了的深深沉默中去了。端着放啤酒和酒杯银盘子的白衣招待走在头里,河田衬衫的
黄色也走近了。俊辅做出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河田对又翻出的先前老套子议论保持着讽刺家的快活应酬着。胡乱的议论最终弄得不了了之,渐渐升起的凉气,把三人催到室内的休息厅。那晚河田和悠一在旅馆过夜,河田劝俊辅也住下,可他坚决拒绝这亲切的提议。于是河田无可奈何命司机将俊辅一人送回东京。—车里,骆驼绒的护膘包着老作家的膝盖,剧烈地疼痛起来;司机听到申吟声吃了一惊,把车停了下来。俊辅说没关系,让司机继续走。他从内侧袋里掏出带来的吗啡“帕比纳尔”吞下去。镇痛剂的药性没这么快,反倒让老作家巧妙地摆脱了精神痛苦;他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是毫无意识地数着窗外沿街的灯。这颇极不英雄的心忽然想起:拿破仑在行进中,不是非得骑在马上数沿街的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