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的作家,具有寂寞的天赋,或天赋的寂寞;在这种性格中炫耀寂寞,成了惟一摆脱寂寞的方式。桧俊辅不是这样的作家。虚荣心把他从这个陷阱里救了出来。如果说正当炫耀寂漠也是一种虚荣心反论的话,那么,拯救我们的总是末陷于反论程度的某种正统的浅薄。他的平衡有赖于对这种浅薄的信仰。
从幼年时代起,艺术就像他染上的胎毒。除去这个,他的传记就没有什么特别可记的东西。兵库县大财主家的血统,日本银行工作了30年成为参事的父亲和他15岁上就死去的母亲,是与他有关连的家庭记忆;顺当的学历,法语的优秀成绩,失败而告
终的三次婚姻,这最后的几分让传记作者倾注了一切;可是什么作品都以未触及这个秘密而告终。
他随想的一页里,我们读到了这样一节:小时候,在想不起来是哪儿的森林里散步,碰到了眩目的阳光、歌声和振动的翅膀那是一大群蜻蜓。这样美好的一节,在以后、以前的作品中都没有见到过。
桧俊辅创始了从死人口腔里拔出金牙般的艺术。在这个严密排除对于所有实用目的不含嘲笑价值的人工乐园里,除了死人般的女人、化石般的花、金屑的院子、大理石的睡铺以外没有其他东西。桧俊辅执拗地描写了所有道贬低的人生价值。明治以来日本近代文学中,他所占的位置有什么不祥的东西。
少年时期让他蒙受影响的作家是泉镜花,那几年间,明治33年写的高野圣,对俊辅来说是最理想的艺术作品。写的是众多人物的变形,惟一留下人形的肉欲的美女,而且从这惟一的人形中逃亡,勉勉强强地保持住各自人形的僧侣故事,同时也暗示了他自身创作根源的主题。可是,不久他就抛弃了镜花的情绪世界,与再没有第二个的朋友宣野二十一一起,投身于当时徐徐扬帆而来的欧洲世纪末文学的影响之下。
当时的许多习作,恰似模仿他死后编纂文集的做法那样,收进了他近年的全集里。笔触稚嫩、朴素;但我们惊讶地发现,他16岁写有一篇极其短小的寓言仙人修业,这个几乎无意识的创作中,竞包含了他以后作品的全部主题。
“我”是个在仙人的洞窟里让仙人使唤的待童。侍童出生在这片山.岳地带,从幼年起,除了雾霭他没吃过其他东西。因此可以不付报酬地方便使用,仙人们雇佣了“我”仙人们对外室称他们只吃雾霭为生,可实际上,他们与人一样,靠吃蔬菜肉类才能活下去。“我”常常假称“我们侍童”要吃的食物——实际上,待童
只有“我”一个人——,去山脚下的村里买几个人吃的羊肉和蔬菜。有一个刁钻古怪的村民将染上温疫的羊肉卖给了“我”仙人们吃了那羊肉,中了毒,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村里善良的村民听说有毒的肉卖给了侍童,都担心着上山顶来看看,结果看到只吃雾属的不老不死的仙人们都死了,而吃了有毒羊肉的待童还好好地活着,不由地反而把持童当做仙人尊祟起来。侍童既然成了仙人,他就对人们宣称以后他只吃雾霭,一个人在山顶上生活着。
这里所说的,不用说当然是有关艺术与生活的影射。侍童知道艺术家生活的骗术。比了解艺术,他先学会了生活的骗术。不过,侍童天生地就掌握着这骗术的诀窍、生活的秘密钥匙。也就是说,他本能地只吃雾霭,体现出“无意识部分是艺术家生活的最高骗术”这样一个命题;与此同时,因为成了无意识,才能让假仙人们使唤。仙人们死去之后,他的艺术家意识觉醒了。“我今后只吃雾蔼。以前他们吃过的羊肉和蔬菜我不再吃了。我已经成仙人了。”侍童说。利用这个意识化了的天赋之才作为最高的骗术,因此,他从生活中蜕变出来,成为了艺术家。
对于接俊辅来说,艺术是最容易的道路。他认识到了容易,因此他也就发现了作为艺术家之痛苦的快乐。世间把这雕虫小鼓称之为刻苦勤勉。
第一部长篇魔宣(明冶44年)是文学史上占据孤独位置的杰作。当时正是白样派文学的兴盛期,同年志贺直哉写了浑浊的头。桧俊辅除了与那一派别的异端宣野二十一有过交往以外,始终与白桦派无缘。
魔宴确立了他小说的方法和名声。
桧俊辅容貌之丑陋成就了他青春的不可思议的天赋。他所敌视的自然主义文学的作家富本青村,在作品中,以他为原型塑造的一个青年形象出场了,这个素描般的形象传达了青年期俊辅的风采。’
“三重子只要自己坐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她就会试着想为什么只能感到冷清。‘您这样执拗地说,可真了不得。’对这重复了好几次十分乏味的回答,男人每次都没记性地重复着让寂寞袭击的表情。贫寒相的口角,缺乏情趣的鼻子,紧紧贴在两边的薄薄耳朵,牛皮纸一样的皮肤,只有翻着的眼白闪着灿灿的光,和尚
般的眉毛,似有似无的稀薄。如果没有精神的话,那可就没有丝年轻的气质,‘冷清一定是从这男人不注意自己的丑陋而来的’,三重于自顾自地思付着。”(青村鼠之卧室))现实中的俊辅知道“自己的丑陋g9可仙人们让生活击败的地方,侍童末被击败。有关容貌的深深屈辱,成了他青春秘密精神活力的源泉,他所掌握的从最具表层问题展开深远主题的方法,可以看做是从这个体验而来的。魔宴里冰一样的女主人公,眼睛底下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由此展开了让多僻命运捉弄的故事。黑
痣这时像是命运的象征,其实正相反。桧俊辅与象征主义风马牛不相及。作品中他的思想,像这顾黑痣般作为其自体,执拗保地障了无意义的外表性;由此导出他有名的箴言:“只有在形式中化身,在形式中隐藏影子的思想,才能说是艺术作品的思想。”
(谗言集)
对于他来说,所谓思想,是像黑痣那样偶然原因产生的,根据外界反应进行必然化,不具其自身力量的某种东西。思想是过失,所谓与生俱来过失般的东西;首先产生抽象的思想,不可能使之肉体化;思想从一开始就是体内某种夸张的样式。大鼻子的是大鼻子思想的持有者,耳朵皮扇动的人,不管怎样翻滚毕竟是耳朵皮扇动的独创思想的持有者。他叫作“形式”的,几乎可以毫无妨碍地称之为肉体,桧俊辅有志从事类似肉体存在的艺术作品创作,具有讽刺的是,他的作品都释放出了尸臭,其构造像精巧的黄金棺材般,给人以人工之极的印象。
魔宴中,女主人公委身于最爱男人的时候,该燃烧的两具内体发出了“陶瓷器皿摩擦的声音”
“华子想是怎么回事哇?她注意地一看,原来强烈碰撞在她牙齿上,磨擦摇动的高安的牙齿,竞是一口连成一排的假牙。”‘这是惟一在魔宴中,瞄准滑稽效果而写的部分。这里有不太具品格的夸张,给人卑俗感觉的坏气氛,从前后甚美的文革
间,突然露出脸来,但这一节里埋下了刚上年纪的男人商安之流的伏线,这是把“死”这种突然出现的卑俗恐怖给读者的一种结构。;
经过多样的时代变化,桧俊辅始终是顽固的。并不想活而活着的这个人,有一种对自己体内难以燃尽的活力毫不关心的天赋。然而,在他身上丝毫末见应该说是作家个人发展定的那种从反抗走向侮蔑,从侮蔑走向宽容,”从宽容走向肯定的步伐轨迹;污蔑和美文,是一生伴随着他的病疾。
长篇小说梦境达到了最初艺术的完成。这甜美标题之下,实在是一部残酷的恋爱小说。友摄像更级日记中的女主人公那样,在家乡老家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来到东京后不久,便遭遇了强烈的肉欲恋爱,感性的过敏与性格的柔弱,让他无法摆脱比他年长女人肉体的绍绊,十几年间他在厌恶与倦怠中挣扎;
最后女人忽然死去.,他喜孜孜地带上女人的遗骨回到了故乡的田园。五百页的‘小说,有四百多页充满了无边无际倦怠和厌恶的生活氛围。姑且不说这个主人公微温生活态度的缓慢描写,仅以不断的紧张来强拉硬拽读者的奇妙之处,潜藏在看起来蔑视热情的作者态度里;也可看作是一种方法论的秘密。
小说作者对自己蔑视的东西,一次也不准备移入感情,几乎是无法想像的事情。准备移人感情倒是有利的捷径,正因为如此,福楼拜尔才写了“奥美”氏,利拉东才写了托里贝拉鲍诺氯;只能认为桧俊辅缺乏一种神秘的能力,小说家所必须的能力,对自身无偏见的客观态度;反倒把一次现实当成对象与其客观性自由
地改变现实化身为热情的那种神秘能力。看不到把小说家再一次投入生活游涡中的那种恐怖的有如“客观热情”实验科学者殷的热情。
桧俊辅精选自己的感情,把自认为好的或坏的区分开,这里有一种把好的委派给艺术,不好的委派给生活的形迹。按照最好意义上是唯美,最坏意义上是伦理那样地成立了奇怪的艺术。但是只能认为他从一开始便放弃了美和伦理的困难交配。能支撑那许多作品的热情,不如说单纯物理的力量源泉是什么呢?难道那不过是艺术家的轻举和忍耐住寂寞的禁欲意志力吗?
梦境是自然主义文学的一部滑稽的仿作。自然主义与反自然主义的象征主义是倒着顺序输入日本的。在日本,反自然主义发韧的时代,桧俊辅同谷崎润一郎、佐藤春夫、日夏耿之介、芥川龙之介等人,都是大正初期艺术至上主义的旗手。他一向不受象征派的影响,却饶有兴趣地翻译了马拉美的艾罗边亚特、尤依斯曼、罗丹巴赫等人的作品,如果说从象征派中获得了什么的话,那么,不是其反自然主义的一面,而是单纯的反浪漫主义的倾向。
可是近代日本文学的浪漫主义并不是桧俊辅正当的敌人。那早就在明始末叶遭受了挫折。桧桔俊辅将正当的敌手拥在自己的心里。再没有人像他那样,集浪漫主义危险于一身的了,他自己既是被讨伐者,又是讨伐者。
这个世上脆弱的东西,感伤的东西,容易推移的东西、怠情、放纵、永远这样的观念、新鲜的自我意识、梦想、自命不凡、极端的自恃与极端自卑的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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