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从没有父亲的青年时代和朝气蓬勃的印象。当我来到这个世界时,他已年届不惑。在周围十里八村中,父亲凭借读了几年私塾和无人可比的木工手艺建立了自己的威信。他17岁出师就开始独当门户,20来岁就是名声响亮的掌墨师傅。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见多识广,用他和旁人的话说,我吃的米粒儿也没他的故事多。可我一直没弄明白:父亲怎么没有别的许多手艺人那种油腔滑调和二两充一斤卖弄的习气,难道仅仅凭他那点文化?我没有见过爷爷奶奶,没法从他们那儿考证我的疑惑。
父亲总是一副宽厚、慈祥的样子,使我一直敬爱他,但又从不敢试着冒犯他一次。而且他走路、做事、说话,总是那么沉稳、干净利落、分明有序,简直像军人一样气派。他可没有当过军人啊。在他身边,我一直有着一种被深深挚爱着的幸福感觉,明显觉着自己在长大,浑身筋骨在膨胀、在增劲儿。
父亲爱讲故事。夏天的夜晚,乡村的月色确实非常迷人。竹林边、老树下,父亲坐在自己亲手做的竹椅或木凳上,摇晃着大蒲扇,在我和邻居小伙伴的央求下,慢悠悠、笑眯眯地讲起来。呵,他那个声音、那种韵味,真是很特别很特别,具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吸引力,怪套人心思的。我们不知不觉地忘了一切,钻进了故事之中,脑门上的蚊子吃亮了肚子,我们还圆瞪着眼睛尖着耳朵听呢。父亲也不打断讲述,边讲边拍,往往故事讲完了,我们的小脸儿上和他的大巴掌上都印满了腥红。赶紧去洗一洗,又回来厚着脸皮、可怜巴巴地求他再讲一个。每当这时候(只要天不太晚),他总是挨个儿打量我们一遍,然后无声地笑笑,又讲起来。他从来不用“从前啦呃从前嘿嘿”来吊人胃口,也不像有些“二杆子叔叔”借故事占便宜骂人。冬天的夜晚,我们围着火盆,与大人一块儿听故事,不时有婶娘惊叫衣服烧穿了或者姐姐说袜子烤糊了,我也曾讨好地想表现一下,结果把父亲的帽子莫名其妙烤了个窟窿。当时很惊讶、很奇怪,后来又很感动——我们一直没有为这遭过骂。
父亲也讲他的经历。他读过两年私塾,好学有礼,老先生很是喜欢他。邻居一个比他大的男孩常请他代劳作业,报酬是一次一把烟叶。父亲可给我爷爷挣了不少烟叶。后来他自己也学会了。“唉,真不该学抽烟哪!”他叹着气讲了许多抽烟的害处,然后摸着我的头,对一帮小脑袋说:“要是有谁不抽烟,那他肯定是最有出息的。”没想到,我一直实践着父亲的愿望,是听他讲故事的人里唯一不抽烟的人。父亲好为此自豪。
父亲还讲鬼。不过,那些鬼跟别人讲的不一样。比如,有一个吓人鬼,夜里要人敬香上供,可有一天晚上被一个胆大的汉子连打带踢,摔到河里淹死了;还有一个吃人鬼,专抓胆小的和干坏事的孩子吃,后来一个聪明勇敢的学生把它骗进坛子里,煮熟吃了三天三夜,味道好极了邻里小孩子们都怕听有鬼的故事,我初听也怕,后来听多了,便没了惧意,总想在什么时候碰个鬼试试我的胆量和智慧,结果成了村里第一个独自走了十里夜路的小孩儿。但是,我仍然一直没有见过鬼,更没吃上“味道好极了”的鬼肉。
父亲讲得最久、我记忆最深的还是西游记。唐僧师徒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取回了佛经。由于孙悟空正直、机智、勇敢,被封为最大的神;唐僧昏庸,被罚再念一世佛经;猪八戒贪食懒惰,做了孙悟空的跟屁股小兵,再不敢又贪又懒了。真痛快!我为这个结局而欢呼。上小学三年级后,我开始读童话、小说,从短篇很快到了长篇巨著。由于我成绩总是优秀,又是出色的小干部,老师和父亲都没过多干涉和反对。同学们羡慕死了。我越来越多地发现,父亲的故事讲错了不少。如抽烟与有出息的关系,许多抽烟的还成了伟人嘛;都说鬼是人死了的魂变的,怎么还能淹死?况且我已经知道世界上压根儿就没鬼;西游记错得简直一塌糊涂,结局完全不是父亲讲的那样我问父亲,他不答,只说:“你还不懂。”
父亲最后一次给我讲故事是在我毕业南下工作的前一天夜里。那是唯一一次他自己主动讲的。他*在躺椅上,缓缓地摸了摸满头半白的头发,说:“以前有个大学生毕业了,分到一所中学,第一天上课,她讲了一道数学题的解法,说只能这样做,没别的解法了。有个数学尖子不服气,也不信邪,真找到了一种新解法。女大学生哭着找到校长,说还要去读书,因为自己还不如一个学生。”我听完哈哈大笑:“这有啥可哭的?幼稚、没出息。”父亲不满地盯了我一眼:“人家多谦虚,你要学呢。”
而今,十年过去,我才深深悟出父亲为我倾注的万般心血!我的勇气、我的毅力、我的勤奋、我的正直、善良与真诚,以及我的良好习惯,无一不浸透着父亲的教诲。在七十支蜡烛点燃的时候,我饱含热泪,在白发苍苍的父亲耳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爸爸,我终于懂了您讲的那些故事,我会永远记着!”这时,我清楚地看到父亲的眼睛湿润了,满脸皱纹里漾开了欣慰的笑容
注:本文是我多年前在党校教室里一气呵成的。然而,成文后仅仅5天,我的父亲就溘然长逝了。从此,我就只有在梦里、在记忆里,才能见到父亲的音容笑貌了。我将此文整理后抄录在个人文集之首,一直没有拿出去发表。我在几个论坛里发我的真情人生系列时,都将其作为首位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