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瓷的方式你

    多年前我迷上了美国片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歌。那忧伤的旋律仿佛来自地狱，又仿佛来自天堂，有一种让人欲生欲死的疼痛感觉。我喜欢的不只是那足以把人的灵魂掏空的苍凉音律，更喜欢那幅绝美的画面：男主人公轻轻环抱着爱人的腰，两人同时伸出双手，在制作一件陶器。陶泥很柔软，柔软得像少女刚出浴的玉体，在两人手里轻轻转动，一会瘫软下去，一会又耸立起来，男人捧住女人的手，共同呵护着这件珍物。一场爱情就这样天衣无缝地完成了。那一刻我竟产生了幻觉，好像男主人公就是我，我久久陶醉在那柔滑而飞扬的惬意里。

    这个幻想一直折磨了我好多年。前几天，我的梦幻在无棣再一次被唤醒，我仿佛亲眼看清了这个梦幻的颜色，她离我只有一步之遥。山东海瓷集团一位负责人贴着我的耳畔告诉我，他们正在建一个瓷泥馆，以满足众多海瓷艺术爱好者的愿望。在这里，你可以忘记生活中的烦恼和喧嚣，静静地坐下来，放飞你的想象，构思出你心仪的海瓷形象，然后，你按照自己的想象制做你的瓷器。等你完成了你的作品，带有你手纹和心灵温度的胚胎经过专业人员的美化，进入窑炉，完成最后一次飞翔。然后，你把这件成品与喜悦一起抱回家。这叫与瓷艺术近距离接触。

    我的眼睛涌现出光芒，我请求说，建成的时候，我一定会来亲自体验。我想，那一刻，瓷泥馆里一定是寂静的，只能听见瓷泥与机器、双手的美妙磨合声。我一定是陶醉的，我会闭上眼睛，让思绪飞向家乡的大海，赤脚踏在沙滩上，我会弯下腰来，用手指轻轻挖开沙土，寻找一只带有好看花纹的文蛤。我的脚会遇到无数的贝壳，我会捡起来，带回家，放在一个盘子里，于是，每天的夜里，我便会听见大海不息的涛声。在我的潜意识里，贝壳不是贝类的遗体，而是大海脱下的美丽衣裳。

    多年前我为陶瓷写过一首诗：“是一双怎样的手团你揉你塑你；是一炉怎样的火烧你吻你炼你？你如此端庄又如此犀利，像我的爱人又像我的情敌。”我那次是把瓷与词放在一起对等写的。我以为，瓷与词有着天然相同的秉性，都无法暧昧，都必须保持端庄，都必须细腻，都必须锋利。水的柔与火的烈集于一身，形成自己不卑不亢的绅士风格。

    那首诗词来源于一次疼痛的经历。某次，有亲戚远方而来，我清洗一套无棣贝壳制成的茶具，因为我心情激动，手握茶碗迅速旋转起来。只听“咔嚓”一声，由于我用力过猛，那只淡黄色的茶碗撞击到水池子，列了一个缺口，就在她受伤的瞬间，完成了一个小小的阴谋，把我的右手食指狠狠咬了一口，顿时皮肉外翻、血流如注，我不得不用手巾缠住，跑到卫生所处理。从那以后，我对瓷器心怀敬畏，再也不敢粗暴待之。

    在我们老家，至今保留着一个习惯，不管是饭碗还是杯子，所有的瓷器不小心打碎，不能全部扔掉，必须捡起一块瓷片放进水瓮里。我一直不能深解其意，以为是一种迷信，可母亲说，那是为了保护全家人健康，也是为了留一个念想。今天，我更愿意理解为那是上帝的手势与引领。

    小时候，我无数次捡起刚碎裂的瓷器的碎片，查看它犀利的茬口。有时候用拇指甲试试它的锋芒，有时候用它来帮祖父刮掉锄头上的锈斑。我从来没有见过它流泪，它总是坚硬着，像咬紧牙关的勇士，在生命烈火即将熄灭时保持射击的姿势。

    瓷的这种烈女情怀，正好构成一首诗——以瓷的方式爱你：“请允许我以瓷的方式爱你，像窑火一样炽热，像海水一样喷薄，像锋刃一样犀利，像女人面一样柔和。我无法暧昧，更无法虚假，我有着瓷的风度，瓷的坦荡。但我要敬告你，你要小心，收起你的粗糙，小心待我，不然我就碎给你看，一碎再碎，永不复原。”

    我再次打开那首人过情未了，涌现出的却是海瓷集团生产车间的一幅画面——一位妙龄少女，一手擎盘，一手握笔，盘子在手指的调动下轻轻旋转，围着画笔妙曼起舞，一圈圈金线将这个秋天深深留住

    2010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