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家西厢房睡觉的理由了。
更残酷的事情还在后头。春节一过,带娣姐姐就要正式出嫁了。带娣出嫁的日子,全家欢天喜地,就是贺曙光闷闷不乐,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感到闷闷不乐,比当初失去父亲的时候还要闷闷不乐。带娣临出门的时候,按照规矩要哭,表示她是不愿意出嫁的。而娘家这边人,比如二妈妈,也要哭,表示他们也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离开家的。但是,这种哭是假哭,是走过场,做样子,表达个意思就行了,没想到贺曙光真哭了,哇哇大哭,要死要活,拽住带娣姐姐不撒手,拉都拉不开,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后来据贺曙光自己说,他就是在那一天长大的。
3
贺曙光长大了。今年十九,比戚福珍小一岁。
贺老二的警告没有错,贺曙光确实是招惹戚福珍了。
带娣姐姐出嫁之后,贺曙光一下子长大了。作为这种长大的标志,是他感受到了孤独,也感受到了生活的不平。比如睡觉,带娣姐姐出嫁之后,他就完全一个人睡了。事实上,就是在带娣姐姐没有出嫁之前,妈妈也是骗他的。明说是带着他睡,其实等他睡着了之后,妈妈还是悄悄地溜走,溜到东屋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西屋。他害怕,确实害怕。但即便那样,他也觉得比现在好,至少,那时候妈妈还要骗他,还要考虑到他的感受。现在不必了,现在妈妈连骗都不用骗他了,或者说,连做样子都免了。这下,贺曙光感受到的不仅是害怕,而是孤独。
贺曙光现在就是这样孤独地睡觉。孤独中,他学会了思念,还学会了遐想。思念带娣姐姐,也思念爸爸。当然,不是思念现在跟妈妈睡在东屋的这个爸爸,而是思念那个被狐仙报复死的爸爸。思念之后就是遐想。贺曙光遐想着带娣姐姐回来了,或者是带娣姐姐根本就没有出嫁,还在村里,还在家里,还在床上。贺曙光遐想着带娣姐姐又带他出去玩了,而且还是骑着自行车去的,还是让他坐在后面,让他双手从后面抱住姐姐,鼻子顶在姐姐软和的腰上,把姐姐顶得咯咯笑。他甚至还遐想着爸爸并没有攀上猴叹崖,没有套住那只金毛狐狸,所以也就没有去湖南的矿上当临时工,因此也就没有被狐仙报复死,还活着,夏天光着膀子把他举上头顶,冬天踏着雪为他打来山喜鹊,并且把山喜鹊尾巴上的毛拔下来,插在他的皮帽子上,插满满一排,让他像头顶上长了翅膀,像山喜鹊那样飞起来了。贺曙光这么遐想着,就睡着了。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泪水早已蒸发,留在眼窝里的,是一陀黄黄的眼屎。
妈妈后来又生了弟弟贺子强和妹妹贺子英,对贺曙光的关心更少了。贺曙光常常成为整个大家族被遗忘的人。所有的人对阿强和阿英都亲一些,对他要疏一些。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弟弟受了委屈有地方哭,而他没有。他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出哭是一种警告,警告大人,我受委屈了,你们快来哄我,果然,只要弟弟一哭,就立刻有人上去哄他,并满足他的一些要求,所以,贺曙光渐渐地明白哭其实是一种撒娇的手段,但这个手段他不能用,他试过几次,没用,他哭了,没人理睬,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停下来,更麻烦,所以,贺曙光渐渐地也就不会哭了。还比如逢年过节,家里来亲戚,见到小孩子喊叔叔伯伯,或舅舅姨娘,多少都要给几个压岁钱,但是他们基本上不给贺曙光,因为他们常常以为贺曙光是邻居家的小孩。那时候贺曙光最盼望带娣姐姐回来,因为带娣姐姐知道是自己家的人,所以,带娣姐姐给弟弟妹妹压岁钱或小礼物的时候,总有贺曙光的一份。当然,贺曙光盼望带娣姐姐回来不仅仅是在意那点压岁钱或小礼物,仿佛还有其他更多的原因,但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盼望,盼望带娣姐姐回来。然而,带娣姐姐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也来去匆匆,从不在家里过夜,所以,带娣姐姐每次回来的那天,既是贺曙光最开心的一天,也是贺曙光最伤心的一日。带娣姐姐走的时候,贺曙光追到七叔公家的屋山头,爬上七叔公家的那棵木棉树。因为七叔公家在村口,七叔公家的木棉树在全村最高,这样,贺曙光就能看着带娣姐姐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完全融合在晚霞之中。
带娣姐姐回来得越来越少,最后竟然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了。七叔公家的阿珍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贺曙光生活的。
贺曙光的孤独不仅表现在家里,就是在外面,也如此。比如玩“兵捉贼”一边扮兵,另一边扮贼,贼跑,兵追,要把全部贼都抓住了,就换边,原来扮好人的现在扮坏人,原来扮坏人的现在扮好人。但是,总有那么几个狠人,不愿意扮坏人,只愿意扮好人。比如旺仔,力气大,出手很,是打架大王,他就只愿意当好人不愿意当坏人,怎么办?最后的结果只好委屈另外几个人继续扮坏人。这另外的几个人通常是村里家庭成分不好的,比如地主戚怀仁的孙子,或富农贺德满的小儿子等等,但贺曙光不是,贺曙光的亲爹和后爹既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但他仍然要继续扮坏人,这就让贺曙光感到委屈,感到压抑,久而久之,他就不参加这种游戏了。
戚福珍也不参加这种游戏。原因是她太瘦小,跑不快,所以无论是扮好人还是扮坏人都不愿意带她玩。戚福珍人小鬼大,有自尊心,所以,她就主动不和他们玩,自己玩。但是,凡是好玩的游戏往往都不是一个人能玩的,因此,她就常常和贺曙光一起玩。他们俩在一起最喜欢玩的游戏是过家家,就是假设他们俩是大人,像带娣姐姐那样的大人,所以戚福珍也和带娣姐姐一样,出嫁了,并且正好嫁给了贺曙光,于是,他们俩就在一起生活。当然是假摸假样的生活。
戚福珍小,起码看上去比贺曙光小,但实际上年龄比贺曙光大,大一岁。对于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大一岁不是个小数字,况且,戚福珍是女孩,懂事早,所以,戚福珍就比贺曙光懂得多,知道既然他们俩结婚了,那么就要睡在一起,而且还知道要亲嘴。于是,在过家家的时候,他们就真的睡在一起过,也真的亲过嘴。
和戚福珍在一起玩的时候,贺曙光很听话,戚福珍要玩什么,贺曙光就玩什么,戚福珍要怎么玩,贺曙光就怎么玩。这天下午,大人都出工去了,戚福珍和贺曙光在家玩,玩过家家,玩得很认真。结婚,上轿子,夫妻对拜,然后是入洞房。以前在做这个游戏的时候,就是做个样子,但是,那天下午戚福珍玩真的了,真的和贺曙光入洞房,拉着贺曙光的手,进入她睡觉的那个房间,然后自己躺在床上,让贺曙光也躺在床上。贺曙光很听话,按照戚福珍的要求,躺在戚福珍的身边,眼睛看着屋顶。当然,戚福珍也没有忘记这是过家家,所以,并没有像真睡觉那样躺,而是横着躺,头朝床里面,脚伸在外面,这样,他们就不用脱鞋子了。
贺曙光这样躺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好玩,该起来了,就对戚福珍说他要起来了。
“等一下,”戚福珍说“还没有亲嘴呢。”
贺曙光茫然,竟然还懂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戚福珍不管,侧过头,并且把贺曙光的头也扳过来,对着他的嘴,亲了一下,才让贺曙光起来。
虽然是玩“过家家”但贺曙光信以为真,从那以后,他就真把戚福珍当成了自己的“新抱仔”当然,他也得到了回报,既然贺曙光一直护着戚福珍,那么戚福珍也就一直护着贺曙光,并且,客观地讲,戚福珍护着贺曙光的时候还要更多一些,也更实际一些。戚福珍家条件好,贺曙光家条件差,贺曙光对戚福珍的呵护更多表现为精神,不表现为物质。自从贺曙光家从二伯伯家厢房搬到自己的新屋之后,他们就单过了。那时候凭工分吃饭,继父贺三年纪大,身体也不壮,自己挣工分自己吃勉强维持,现在一下子添了好几口,家里的日子当然不宽裕,为了生活,母亲只好把自己当男人使,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以免年底分红的时候成了“超支”户。但这样一来,母亲就更顾不上贺曙光了。贺曙光上小学的时候,家里实行两稀一干制,就是早晚两顿吃稀饭,中午一顿吃干饭。看起来合理,其实非常麻烦。晚上吃稀饭的麻烦是半夜要起来撒尿,早上吃稀饭的麻烦是中午放学的时候饿。半夜起来撒尿问题不大,但中午放学的时候饿肚子问题比较大。饿得厉害,感觉从学校到家的路特别长,几乎走不回家。这时候,常常是戚福珍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煮熟的鸡蛋,塞到贺曙光的手里,然后迅速跑开,赶上前面的女同学。上中学的时候,开门办学,学农学工学军的时候多,在课堂上听课的时候少,学农的时候好办,一般不出本大队,学军的时候也好办,因为罗沙村挨在边界线,那时候没有武警,守边防的就是解放军,解放军营房也不出罗沙村三里,学军并不影响回家吃饭,可是,学工的时候比较麻烦,要去公社,因为只有公社才有一个农机站,才能算得上是“工”所以,每次学工的时候,中午都回不来,都要自己带午饭,但贺曙光家里没有饭,早上吃稀饭,稀饭怎么带呢?所以,贺曙光常常只能带两个番薯。中午同学们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饭的时候,贺曙光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不好意思让同学们看见他只带了番薯。最后,又是戚福珍多带一点,除了带饭之外,还带一两个糯米鸡,找到贺曙光,说她实在吃不下了,丢了浪费,再带回去要馊了,所以,请贺曙光“帮忙”把糯米鸡吃掉。
糯米鸡是好东西,其实就是日本的寿司,或者倒过来说,日本的寿司其实就是中国南方沿海的糯米鸡。当然,那时候日本料理还没有进入中国,他们并不知道日本有一种和中国糯米鸡一样的食品,但不管是日本的寿司还是中国的糯米鸡,在那个年代,都是奢侈品,都不是贺曙光天天可以吃到的。事实上,贺曙光在家里差不多一年也吃不到一次糯米鸡,因此,那种被糯米鸡撑饱的感觉就成了永久的记忆。现在,是这种记忆发芽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