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站起来,用手拍拍她的肩,说:“你应当好好想想,然后决定还读不读书。”
余另扬起眼睛说:“我早就想好了。”
老师又坐下了,用手拍拍她的背,说:“你还小啊,不明一些事情,现在你回去,你肯定会把自己一生的事业都毁掉。”
余另不相信自己会像老说的,而且自己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事业。她听了老师的话,只是笑了笑。老师再次用手拍了拍她,不过这次,拍的好像是她的臀部。她的脸一下子胀红了。
余另走出老师的办公室时,学校操场上滚起了一阵风。她感觉到老师的手像一只吹头的吹风机,带着一股热气,那只手触到她哪儿,她哪儿就感觉像火烤一样不安。更不安的是她的心,既酥又麻,全身的细胞全在那一刻跳起了舞蹈,那只手所触到的骨肉,也开始拼命欢呼,身上的血液胀得她的皮肤发麻。她简直感到自己就要爆炸了。
她只得在自己将要爆炸的前夕,扒开了那只手。
她说:“我不想读书了,你得答应我,你让你摸了这么长时间。”
老师没想到余另让他摸一会儿,是个阴谋,他的脸竟然也红了。他朝她挥挥手,说:“你回去吧,不过,学校不是菜园子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走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余另说:“我一辈子也不会想回来。”
说完,她掉头就走。操场上滚着秋风。她的步子走起来有些轻飘。她的身体在秋风里渐渐平静下来。
回到家外的山梁子上,远远地看着家,继父一个人在稻场上做事。母亲被余另缠得实地忍不住,一大早到城里找表舅去了。城里新办了一座缫丝厂,母亲想找找表舅,设千方想万法把这孩子弄进丝厂。于是,她一大早就去城里了。临走时,她一再嘱咐余另,中午千万不要回家,晚上放学了才能回家。母亲要晚上才能回来。她不想让那贼钻空子,把女儿给糟蹋了。
余另却在后晌就到了家门口的山梁子上。事情于不经意中,一步步往母亲设想中的事情上走。
母亲以前找县城的表舅,继父都会和母亲一起去。可是这次,继父没有去。母亲早上前脚出门,继父就追了出来。他不是追母亲,而是追余另。他唤住了余另,他站在山梁上,余另站在山沟里,阳光从继父身后射过,穿过继父的身体,然后照射到余另的身上。
继父说:“你也别勉强自己了,你早就不想上学了,你晌午就回家吧。你妈会给你弄上工人的。你那表舅喜欢你妈,她会给你办好的。”
余另听了这话,心就暖了,她突然感觉到,继父的眼光也一下子变暖了。
余另坐在山梁子的石头上。
继父看见她回来了,也来到山梁子上,寻一道坎子坐下。他们的影子又叠在一起。他们都不做声。很长时间,他们让时间和阳光像沟里的水一样,往下面的深处流去。余另跟着继父回到屋子里。继父直接进了他的睡房。然后,他开始哼哼。余另预感到会出事,她不敢动弹一下,坐在厨房灶门前的草堆上,盯着灶门,耳朵却听着继父的响动。
继父突然大声对她说:“你的心真狠哪,你爹肚子疼穿了,你就不来看一下。”
继父骂了她三次,她都没有去。
后来继父不停口地骂她,她仍然不去。直到把她骂得口渴了,她站身来,抓起一只水瓢,舀了一瓢凉水,咕咕地喝起来。她的动作竟像个干到极点的男人,那瓢水让她一气喝了个精光了。她将瓢放进水缸,准备舀上第二瓢时,继父的双手从后面抱住了她。
母亲从县城回来时,一脸喜气。她为余另弄到了农转非指标。她那位在公安局管户藉的表哥很爽快地答应了她。不仅如此,县缫丝厂正在大规模招工,表舅很快给余另报了名。当母亲把这消息告诉余另时,余另眼睛里涌出了一泡泪水。母亲以为女儿高兴,抱着余另也流出了幸福的泪水。
没几天,余另就到了缫丝厂。说是缫丝厂,其实只是一个被圈起来的小院子,里面建了一排排平房。余另从此每天在这些平房里出入。缫丝女工这个名称,结束了她的少女生活。
铁链有一个环失效了
杜红问:“当时,你为什么不告你的继父?他强奸你,可以判他的刑!”
余另说:“用我的一生去洗涮他的罪恶,你意愿干,我不愿意。”
杜红问:“你母亲知道这件事情吗?”
余另说:“你想,我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吗?我真有这么傻吗?其实,从我坐在山梁子上,看着继父气喘嚅嚅爬上来,我突然明白了母亲所承担的一切,可是这一切,让我对一个小环节的破坏,很轻易就毁坏了一切。就像后来,你疏忽了一个事实的真相,把我送去劳教一样。人生就像一个铁链,其中一环失效了,就全部断掉了。”
杜红说:“那你为什么不修补这一环?”
余另说:“告诉你,我继父强奸我,不纯粹是他的错,我当时也很迷惑。我似乎也需要。也许是出自我身体的意愿。它和后来你对我的一切截然不同。你才是真正的强迫。你一句话就毁了我一生,毁了我所有的正常生活。”
杜红说:“好,好,我们暂时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你继续讲下去,让我们看看事实再说。”
摇摆舞作媒,他们却跳起了华尔兹
余另认识阿鸿很偶然。
走那座房子时,阿鸿就一直盯着她看。余另摸了摸自己的脸,怕脸上有什么东西。走近了,余另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丝笑意。那天,她对自己很自信。几年的城里人生活,让她发生了很大变化。她的皮肤很鲜嫩,是富于风情的那种。她的心也想接近他。她看见他的手在空中挥动。他在告诉另外一个男人什么。余另的头发全部披着。阿鸿在这个地方很活跃。
在这儿能遇见他,这是余另没想到的。这是阿鸿的表哥开的一个小聚会。十多年后,这种聚会被叫作帕提。可是,那时,他们还没有这种意识。那时流行街头摇摆舞。那是一种非常简单的舞蹈,一双脚伴着四三节拍的音乐,始终在一个倒三角形上滑动,一对男女便可以脚对脚,摇摆着身体。三洋双卡录音机,就是最好的乐队。阿鸿的表哥是这次潮流的响应者。那是首次进行的那种有组织的聚会。那时不知道什么叫秘密,以为世界就是这种开放的样子。她认识阿鸿的表哥,他表哥很神秘地对她说:“你得到聚集上去感受感受,那样,你的心情就会放松。”他表哥也不止一次对她说到过阿鸿。他认为他们一定会成为朋友。阿鸿的表哥说:“我觉得,在这个城里,你们才是天生的一对。”
余另进去时,聚会还没有开始。里面的人用各种各样的姿态坐着。唯独阿鸿站在屋的右角上,右手托着左手的肘,左手的两根指头抵着下巴。她怀疑他的脸上,是不是也和他的表哥一样,有一块疤。后来,阿鸿的手指翘直了一下,她看清了,他的脸上没有疤痕,而一段生动的线条。这是余另没想到的。
阿鸿的表哥将她和阿鸿推到了舞池中间。他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和他都很矜持。阿鸿偏着头,眼睛闪着光,问她:“你会跳华尔滋?还是国标?”
余另说:“在这个地方,跳这种舞的人几乎没有,但是,我愿意跟你学。”
阿鸿说:“不管他们。”他从衣袋里拿出了一盘磁带,他将它放进他表哥的三洋录音机,然后选择了蓝色的多瑙河。
他们在音乐里跳起来,一切都在阿鸿的带动下。余另的悟性很高,在跳第三个回合时,她就跟上了他的动作。大概用了10分时,她全身就变舒展了。她们随着多瑙河上的旋律,很快就忘记了自己,飘到了那种碧波荡漾的河水之上。有一刻,从来没出现过眩晕的余另,竟然感觉自己飘了起来。
杜红说:“余另,我们没时间听人抒情,这似乎与我们没有一点儿关系。”
余另说:“恰恰正是这一点,与你有关系。阿鸿是我情窦初开的恋人。可是,我和他在一起时,你剥夺了我们的爱情,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杜红说:“你说的我不明白。”
余另说:“你听了下面的故事,你自然会明白的。”
杜红说:“说吧,我倒要看看,你怎样把一个故事与一个无辜者关联起来。”
余另说:“像所有的恋人一样,我和阿鸿开始约会。可是正是你,从我们约会的另一面走出来,把我给毁了。”
约会的b面已经发黄
那个时代,在这座城市,根本就没有可供年轻人约会的地方。
阿鸿只得在旅社里订一间房。他们开始到那间房子里约会、缠绵。可是,他们一直对那张床视而不见。直到杜红走近他们的那一天。
在那间房子里,余另的心里装满了阿鸿。而那张床,以及那些红色的砖,和暗色的石灰刮的缝,那种地上裸露着的水泥地板,都与他们隔得很远。
街道外面的声音,包括各种各样汽车的声音,这时离他们也很远。说是各种各样的汽车,其实顶多也只是那种解放牌汽车和212吉普车。这两种车是那些重要事物的象征,一种是钱,一种是权。即使是那种解放牌汽车,在通过乡村时,也不知会引起多少村民的羡慕,尤其是那些乡村的少女,她们天天渴盼着,什么时候能够坐到汽车的驾驶仓里,风光一回。她们做梦都在向往那种姿势。
但是,无论这些车在乡下多么吃香,可是,在余另生活的这座城里,人们对它们非常熟视无睹。很显然,城里的少女不会嫁给一辆解放牌汽车,尤其是她们面对自己真正的爱情来时,她们所想的,与汽车无关。
余另来到了城里,她和城里的少女一样,不会嫁给一辆解放牌汽车。因为她已经有了令人心动的爱情。她在那间旅社的房间里,正在与她的恋人如火如荼地约会。
这一切只能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也许,这也她的恋人阿鸿的想法。但是,这不是杜红,一位警察的想法。
因为在这个时候,杜红坐着另外一种汽车,来到了旅社门口。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驾车出来。他本来只想练练驾驶技术,复习复习身手。他早在公安学校时,就学会了驾驶,只是刚刚参加工作,不便从老司机或老公安手里把车要过来开。这天下午,老公安被连着几天的严打行动弄得太累了,一进办公室,就找了一把条椅就打起鼾来。在鼾声中,他吩咐杜红,到片儿上去转转。杜红很兴奋,上了车,很快就出来了。当他看到旅社前面的小场子时,他就想将车停到那儿,然后再到路口上看看。于是,他开始倒车。他很容易就倒好了车。临下车时,他想通过倒车镜看一看车尾的距离。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余另的身影。
杜红下了车,将脸贴到了旅社的窗子上。他看到了屋子里不仅仅只有余另一个人,还有一个男人。他身上的热血顿时贲张了。他感到了自己的血液在燃烧。就在他贲张时,他看到了余另的脸,他不相信这么纯洁的女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里面一定有名堂。他下意识地摸到了腰里的手铐,弓下身,绕过旅社的大门,来到他们的门前。隔着门,杜红听到了余另的娇憨声。他一脚踩开他们的门,两个搂在一起的人儿展现在杜红的眼前。
杜红拔出了枪,将枪口指着他们,说:“起来,跟我到派出所!”
面对突如其来的一个人和一枝枪,余另偿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身边的男人倒是一点不悚这种场面。他从床上站起来,理了一下衣服,见她楞在那儿,便提醒她,快点弄好衣服。她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明白了之后,她竟然大声说:“我们怎么啦?我们怎么啦?我们可是什么坏事也没干啦。”
杜红说:“你年纪轻轻的,这么脸厚,竟然还说什么坏事都没干,看来,你已经是老手了。”
余另说:“我们可是自由恋爱呢。”
杜红说:“现在正在严打。你们什么都不要说,两个人都不能说话,到了派出所再说。听清楚了没有?”
余另和阿鸿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们望着杜红严肃到了极点的脸。
杜红再次问他们:“听清楚了没有?”
余另和阿鸿小声说:“听清了。”
余另和阿鸿一进派出所就被隔离开了。杜红审余另,老公安审阿鸿。杜红一直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着她,因为他心里想不通: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然干这种勾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又不得不信。
杜红问清了余另的名字、住址和工作单位之后,直截了当地说:“你干这种事情有多久了?”
余另说:“干哪种事情多久了?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杜红说:“你不要装了,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明白。”
余另说:“我就是不明白!”
杜红说:“你和那个男的在干什么?”
余另说:“我们在谈恋爱!”
杜红说:“真的吗?有在床上搂在一起,把衣服都掳起来了,像谈恋爱吗?”
余另说:“那是我们的事情,我愿意。”
杜红说:“你是说,他是你的男朋友,那么,请你说出他姓什么,叫什么!”
余另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从相识到来这个旅社约会,她真的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只知道他叫阿鸿。她脸上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嘴里说:“我不知道他姓什么。我只知道他叫阿鸿。”
杜红说:还是我来告诉你吧,他根本不叫什么阿鸿,他叫刘富贵。”
余另说:我,我。
杜红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余另的举动全部证实了他的判断。有了这种结论之后,他真为余另惋惜。他从心底升起一种挽救她的愿望。他想:“要是我能够彻底把她从泥坑里救出来,让她走正道,也算做了一件善事。”
他这样想,很快就得出了救她的结论。他认为像余另这种女孩子,如果审问一番之后就放掉,无异于放虎归山,唯一能救她的就是送她去劳教。他在公安学院看了很多干教片,他认为劳教的地方和电影里一样美好。他相信,余另去劳教二三年时间,一定会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杜红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高尚的人,不像别的做公安做油了的人。他对他的当事人仍然有着浓厚的同情心。他从内心深处想拯救他们。这是很多做公安的人所不具备的。只有他杜红是这样的。余另就是他想救的第一个人。
后来的事情,非常顺理成章。杜红办余另的案子很顺利。一些相应的程序也进展得很快。就在余另以为将她拘留十天半月就会放人时,她被送到沙洋农场劳教。
就是这次劳教,一下子把余另给毁了。
绝路上的缠绵
余另与老狼的相识,是她从劳教所出来以后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具有传奇色彩。倒是她与那个旅社,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
余另从劳教所出来,一开始并没有到旅社去做事念头。她从旅社门口过,一个男人看着她说:这不是余另么?你从里面出来了?
余另面对这个陌生男人点点头。说是陌生,也只是相对而言,在一个县城里生活,人与人之间都似熟非熟,只要一说起来,很愉就会熟起来。那男人告诉余另,他是这个旅社的经理,如果她有什么困难,尽管向他说。
就这样,余另顺理成章地在旅社做了临工。
上班第一天,经理安慰她说:“从哪儿跌倒了,就从哪儿站起来。”她红着脸,点点头。接着经理就抓住了她的手。
经理说:“三年的折磨,一点儿也没改变你。”
余另挣脱了他的手,说:“经理,您给安排一下吧,我做什么。”
经理说:“不要着急,先去208号房吧,在哪儿等我,我给你讲讲服务员规程。”
余另走进208房间。她走到房间的角落里,静静地站着。她突然看到208房的那道墙角,一道像斧头锋一样的棱角。一股冷气,突然将她包裹住。她浑身开始发颤,额头眉毛间,开始灼灼地疼痛。
一个的吼声在她耳旁响起来:余另婊子,老娘闷得慌,快给老娘讲讲你卖逼的故事!
余另:
“吼声”一飞身扑到余另身上,把余另扑在地上。
她骑在余另身上问:你装什么清纯,一个卖逼的,还秀口。晚上老娘一不高光,把你那骚物件给撕了。
余另:
“吼声”见余另一直不吭声,闹腾了一阵子,没了劲儿,就爬起来,对另外几个号友说:这个逼真没用,和她打架都打不起劲儿。现在,我把她交给你们,让她坐飞机。
两个女人上来,把余另架起来,让她的额头贴在那间屋的墙棱上,然后拉开余另的双脚,让她整个人体呈25度角,撑在那儿。
“你怎么啦?”经理见余另脸色苍白,摸着她的额头问。
余另说:“我冷。”
经理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紧紧抱着她,说:“别怕,别怕,你已经出来了。你现在是旅社的服务员了。有我哩。”
余另的身子还在颤抖。经理感觉得到她像小鸡打寒颤一样,浑身颤栗着。
“咚!咚!咚!”房门传来三声巨响。一个女人的大骂声外面传来:“徐老大,你在里面干什么,快出来,你和这个婊子在房间里干什么?”
经理一听,吓得浑身哆嗦。他将衣服从余另身上扯下来,然后示意余另往床下钻。
余另说:“我不。”
经理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余另睁着那双大眼睛说:“我不。”
经理说:“你不钻,我钻。我钻进去了,你就开始干活,然后再把门拉开。”说完,他一晃就钻进了床下去了。
余另没按经理的话做。她拉开了门,经理的老婆看见艰理半过身止露在外面,扑去扯他的腿,余另一侧身,走出了房间。经理老婆转身找余另时,早就不见了人影。
余另来到了大街时,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她擦干了,又涌一团出来。她想:就凭旅社里有那么多墙的棱角,自己都不能再在那儿干了。
老狼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看着余另走出旅社,然后看见她一汪又一汪地流泪。他从余另苍白的脸上看出,她一定犯过事儿,而且是刚刚从里面出来。他看见余另这幅样子,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开始为她流血。他觉得从这一刻起,自己有义务帮助这个女人。
余另压根就不认识老狼。
老狼走到她身边,对她说:“妹妹,别哭,有事儿给哥哥我老狼说,在这座小城里,没有哥哥我摆不平的事情。”
余另没理他。她一听他的话,就觉得这个人不地道,不是好人。余另想,不管我做没做错事,今后我一定要做一个老老实实的人。她不想再惹一点儿事情。所以,她没有理会老狼,径直走开了。老狼讨了个没趣,只能远远在跟着后面,远远地看着余另。
后来,余另在一家门店找到了一份临工,她想凭着那一份很少的工资,过着一天天的日子。就那么过下去。甚至,她还想,如果有哪个正经男人敢娶她,她就嫁给他,给他做一辈子女人,老老实实服侍他,照顾他,关心他,做一个好女人。
可是,她刚刚上了三天班,老狼出现了。他天天在她的店子外面出现。他不吭一声,只是一天到黑看着她。他身上一股坏气,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一个好人。但是,她没有办法阻止他向她走来。他天天守着她的路,跟着她,不停地看着她。她让他离她远一点儿。可是他就是不。他始终只说一句:“我必须照着你。”
如果换一个男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她一定会很感动,而且她会不管自己是不是爱他,她都会嫁给他。可是老狼她不会。他让她感觉到,迟早有那么一天,他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坏事来。
她对他冷冰冰的,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她是在春天里看他的,一直到秋天,她对他还是冷冰冰的。她也不是没想过跟他过日子。可是她不敢想。两个有问题的人合在一起,她不知道他们将会过出一种什么的日子来。可是,因为他的出现,把她与这个世界的男人隔绝了。没有一个男人再敢来找她。在这期间,也有不少对她钟情的人,但是,他们一旦离她近一点,老狼就会找到那个男人,警告他,不要自找麻烦,不要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时间长了,除了老狼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男人敢来找她。他们甚至以为她就是他的人,是一个黑色的美女。
终于,老狼让余另再也在店子里呆不下去了。她只好离开。她又没有了工作。她就到公共汽车上找活路。她会借一些男人好色的心理,从他们的口袋里弄一些钱来。每天她都把外套脱了,搭在手臂上,在人多的时候挤上车。她把这件事看得很淡,看着是一种劳动。她从来不做小孩子或老人的活儿,她只做那些眼睛不停地在她身上转来转去的男人的活儿。她在人们的身体中间,游到他们身边,做到这一点对她来说很简单。一些电视剧里,经常出现某某人掏钱买票时,就发现钱不见了,然后会大声叫喊。现在,很少有人这样了。而且他们口袋的钱也不会多,三五百算是很多的了。那些口袋里一装就是千儿八百的,全坐小车去了,她连见见他们都没机会,更不用说捞他们的钱。但是,坐公汽的男人不一样,他们的心理很复杂,既不认命,又奢求占一些便宜。他们中就有人非常大胆地摸过她的屁股。而这种时候,她还得向他们笑。她必须这样。
她这样干了不久,老狼又找到了她。她很灰心,感觉自己这一辈子摆脱不掉这个男人了。老狼一见到她,就知道了她在干什么。他把她拽到了一条河边。
老狼说:“你这是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余另说:“这全是你逼的,你不想让我再活下去了。”
老狼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老狼说:“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一个女人。为了你,你要我死,要我吃屎我都干。”
余另说:“我不要你吃屎,我只要你去死,你不死我就没法活下去。”
没想到,她的话刚说完,老狼就从身上拔出一把刀子,一下子亮在了她眼前。他的眼睛露出了凶光。
老狼咬牙切齿地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只是你别后悔。”
说完,他把刀贴到了她的脸上。她的脸感觉到了刀子的冰凉。
已经是深秋了。所有的物体都有了凉意。她觉得,他真要把自己杀掉了。她想,死在他的刀下,真是不值。但是她又不想叫,她不想让自己死得很脏,很腐败。她想安安静静地死去。
她对老狼说:“你动手吧,我不会动一下,只是请你别把我弄脏了。”
老狼听了她的话,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很难看,像一块脏抹布,他的嘴巴几乎变了形。但是,他还是说话了:“你直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是多爱你。”
说完,他抽回刀,朝自己的右手腕,连续划起来。
余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他划上了十刀,他的鲜血像喷泉往外涌的时候,她才明白了他在土干什么。她一下子抱住了他。
夜里的杜红怕光
夜里,杜红本来是睡着了,可他突然坐在审讯室里。
审讯室里的事物,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看见自己已经怀身大肚。他面前坐着余另。余另好象犯的不是绑架案,她是一桩贪污案的参与者。她看见了杜红,就开始流着泪。
杜红问:你为什么流泪?
余另说: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可怜。
杜红觉得她的话好笑,说:我有什么可怜的?
余另说:你一个男人,这个世界给你最大的地方,就是你的身体,可是,它却让你怀了一个怪胎,你让一个怪胎把你的身体占领了,你说说,你还有什么?
杜红说:这样我乐意。你还哭什么?
余另说:我还为自己哭。我一个女人,不能像你一样老老实实怀一个孩子,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女人。
杜红说:你这回说了一句大实话。
余另说:我们是同病相怜,我一想到这一点,就想哭。
杜红说:你只要说出了那些钱放在什么地方,你就会没事了。
余另说:我不会告诉你的,他对我说过,保住了这些钱,我们就是坐几年牢也值。我去当一个工人,一年弄几千元,还累得要命。我不想重新过那种日子。
杜红说:如果你老这样想,你就永远回不到做好人的位置上了,也回不到你所想象的生活中去了,你们可能会被杀头。喀嚓,一下人头就落了地。
余另笑了起来。她脸上的泪水被她的笑容蒸发掉了。她说:有这么好的事情轮到我们,我们真是好福气了。我就怕老在牢里捱日子。
余另说完,就站了起来,她手上的手铐突然从她手脖子掉了下来。杜红见她站了起来,也没动。他想,反正她逃不出审讯室。而且,自己要制服她,是小菜一碟。
余另站起来,在审讯室里跳起了舞。她像一只蜻蜓一样,在杜红面前飞,右飞一下,左飞一下,然后她来到杜红面前,她用手轻轻地摸杜红的肚子,脸上露出母爱的笑容。她的头也不知不觉贴到了杜红的大肚子上,用耳朵听着里面的声音,满脸流露着一种幸福的神情。
杜红被感染了。他忘记了这是在审讯室里,他将手轻轻放在余另的头上,轻轻摩挲着,他的手很自然地顺着她的头发,慢慢往她脖子上滑去。他摸到了她脖子上的肉。这是他没想到的。接着,他的手顺着她的后颈,伸进了她衣服里面,他摸着了她的背。
余另这才抬起头,笑笑,说:杜警官,你摸了我的背。
杜红一下子从那种情绪里退出来。他的手也退到了一边。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余另说:杜警官,你的脸红了,要是我,永远也不会红脸。
杜红的脸更红了。他抬手擦了一下额上的汗,笑了笑。
余另说:你身上简直没有一样可以为你争气的东西。你有男人的肚子,可它偏偏为你怀一个孩子。你心里喜欢一个人,可你从来没有大大方方地表白过。你摸一个女人的背,一遇事就吓得不行了。你长着一张英俊的脸,人家说一句话就红得像猪肝。就连你的汗,你的笑容,都是一幅熊样儿,动不动往外直冒,动不动笑得硌人的心。
杜红又笑了笑。
余另脸露凶相,说:还笑,再笑我告你,让你这辈子没饭吃。你这样子,除了当警察,还能干点什么别的?
杜红再也不敢笑了。他只得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
余另说:你给我好好会坐着,我出去放一会风,再回来。说完,她扬长而去。杜红站起身去追她,可是怎么也站不起来。他的肚子太大了,想动一下简直就不可能。他使劲站了起来,刚迈了一步,啪——,杜红一下子跌在了地上。
杜红醒了。原来又是一个梦。
醒了的杜红开始怕光。
他看到的夜晚,比任何时候都透明。他看到灯光变成了一张张网,人们在一张张网里行走。而他可以离开这些灯光的网,一个人在他们的边缘行走。
夜晚,他在城里走着时,总是寻找黑暗的地方。而那些地方,是野猫野狗经常出没的地方。他发现,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也就是在离余另的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没有人烟的黑暗,他可以尽情在那里行走。于是,每个夜晚,他像一只潜行的动物一样,悄然出现在那儿,在那里的黑暗里奔跑。天刚一露白,他就回到城里的家里,将所有的窗帘放下来,把屋子里关得严严实实的,然后他卷在被子的黑暗里睡觉。
夜里,杜红走累了,就常常来到余另的屋子下面,伫足仰望那里的黑暗。他看到那个房子呈现一种粉色的透明。房子在黑暗里发着微弱的光芒。这种光芒其实只是一种透明。
有一天,杜红终于忍不住上到那座房子跟前。屋子里没有一丝光。但是,杜红还是试图透过门的猫眼往里看。他什么也没看到。他只看到了一种透明的色彩,在这座屋子里面弥漫。一切都很安静。杜红在安静里,听到了一个少女的声音。她在哀求着什么。她一遍遍地说:“姐姐,饶了我吧”声音里带着再也忍耐不住的恐惧。
杜红警觉地将耳朵贴到门上,他听得更清晰了。他听到一个女声不停地说:
“姐姐,算了吧,我再也受不了。
“你杀了我吧!
“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
“我天天看到他在楼下奔跑
“你饶了我吧”
然后,杜红听到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种哭泣声,嘤嘤的哭泣声,长时间不断。杜红从门外可以断定,这个女子没开灯。她处在黑暗里,在黑暗里与一个人说着话。
而且,他感觉这个女子的话与自己有关。
他决定弄个明白。他在这一刻变得很冲动。他想也没想,就敲响了门。他大声喊道:“开门,我是。”
他本想说“我是警察”可是,他没说下去。他的喊声刚落地,就听到屋子里发出'咣'地一声响,像是一只杯子摔碎了。而后是长时间的沉寂。
杜红不想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他再次拍拍门,说:'开开门,我想喝水'。他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屋里又沉寂下来。大约过了五分钟之后,屋子里的灯亮了。灯光透过门缝,让杜红很不适应。有一缕光线把他的眼睛给刺疼了。门打开时,他的眼睛像一块门一样倒了下去,眼前全是一片空白。在一片迷茫中,他走进了门。这座屋子他来过,他知道进门后的方向。他尽力眯着眼睛,向一个非常模糊的人影走去,他知道,那就是在黑暗中低语的女孩子。当他的眼睛开始清晰起来的时候,他的身体竟然在光线里开始颤抖。他的上下牙开始不停地撞击,双肩也在发颤。他只得像一只猫一样,缩到一张沙发上。
那个女孩子站在他的跟前,张着一双大眼睛问道:'你怎么啦?'
杜红职业地抬起头,看了女孩子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到了开着的电视机上。电视里正放着一部电视剧。它下面的录放机也开着,很显然,这个女孩子正在黑暗里看录相。就在他刚刚缓过神来时,他听到了电视画面里的女人说:
'姐姐,你杀了我吧!'
杜红再次把目光投到女孩子身上。
他问:'你是谁?你怎么在余另的房子里?这座房子已经封了一个多月?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孩说:'余另是我姐姐,我是她妹妹余芳。我一直住在这儿。你们抓走了我的姐姐之后,我就一直住在这儿。'
杜红说:'你为什么不开灯?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你为什么还不睡觉?'
女孩说:'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她把一杯水递给杜红:'来,你不是要喝水吗?'
杜红接过她手中的杯子,一口将水喝干。
余芳一点儿没有逐客的意思,竟然坐在了他对面。
余芳说:“我认识你,你叫杜红,既然你来了,我就告诉你真相吧。在这座城市,根本就发生什么101绑架案,你们所听到的一切,都是姐姐在跟你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经常说,你是一个白痴,为这事,我们还打了赌。这次,你们全上了她的当。我输了。你们最好明天就放她回来吧。”
杜红站起来,一把把手中的茶杯捏碎:“哪个老狼究竟是谁?那个小男孩又是谁?”
余芳说:“很简单,他们都不存在,都是她虚构的。”
杜红说:“她怎么能这样?”
汗水突然从他脸上“哗”一下子流出来。
故事并没有结束
整个故事,到了这儿应该结束了。可是,事实并非这样。
余另因妨碍公务,被治安拘留一个月。
杜红因破除本案有功,放假一个月到医院做了胎儿摘除手术。
手术结束,医生得出鉴定结论:这个怪胎是他的双胞胎兄弟,以合子的方式寄生在他的生命体内,直到他人到中年,雄性激素减弱,雌激素增强,重新激活了它,故形成了男人怀胎的笑话。
一个月之后,余另从看守所里出来,约刚刚出院的杜红在流金岁月小坐。余另告诉了杜红事情最本质的直相就是:她曾经暗恋过他。
在他们分手时,余另笑着问杜红:假如现在我告诉你,101绑架案确实是真的呢,正如你亲手毁了我的幸福一样?
杜红又一次惊呆了。他站在夜晚的大街上,像一座快要倒掉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