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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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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炭炉上烤狗皮膏药。同扶桑和气地搭讪。她拿出一条布袋,将自己的脚绑起,扶桑问她做什么绑得自己成一桩木头,女人告诉她,过海的女人不能有两条腿,犯海规,船会翻。扶桑学着她样把自己也绑起。

    男人关了帘子,船动起来。扶桑听那邻居在岸上喊:扶桑!扶桑你下船来!

    扶桑动不得,就在帘子后面答应着。

    男人飞快摇橹,一面说:你喊猫是喊狗?

    邻居说:是猫是狗,我喊那个答应我的!扶桑,你还了我棉纱再走!扶桑!

    扶桑隔竹帘也看见邻居急得在岸上左边跑跑,右边跑跑,两手做成个喇叭套在嘴上喊她。水面在岸和船之间宽阔起来。

    邻居忽然一返身,朝四周喊:来人呐,人拐子又来啦!把扶桑拐走啦!扶桑,你应我呀!

    扶桑刚张嘴喊,见女人跳起,绑住她腿的绳子戏法似的开了扣。女人探身到船头,回来时手里托着烤得稀化的狗皮膏药。扶桑喊了半旬,膏药连汁带汤,滚烫地把她嘴糊住了。

    晚上,女人来替扶桑揭膏药,唉声叹气地笑,劝扶桑想开,饭多少吃两口;船上的刀剪绳索全收藏好了,寻死是不方便的。

    扶桑带一嘴黑色膏药渣子,把端来的粥呼呼喝干净了。

    女人吓得愣怔:拐来的女子里头,扶桑是惟一不闹绝食的。

    扶桑给撂在一只大船上。底舱板一层层码的都是女仔。头天一个女仔生疔疮,第二天全部女仔生一模一样的疗疮。如同堆在一处的番薯,烂得同心同德。

    人人躺着,扶桑一人坐着。坐着她也睡得烂熟,连天天半夜跑进两个人来她都毫无知觉。这俩人总要拖出个把变了色也变了气味的女仔扔进海里。

    渐渐底舱地盘大起来。每天早上扶桑睁眼四下看,记不起又少了谁。

    有天早上听人喊:到了到了!那个大灯塔就是金山城!

    三个月的海过完了。

    押货的人下到底舱,用手指点一遍数,不相信,又点一遍,说:走站好,站直!眼睛都睁大些!

    押货人拿着一大块粉蛋和胭脂走上来,用支大毛刷蘸了白再蘸红地往女仔脸蛋上刷,上下刷,左右刷。每张粉白桃红的脸杵在黑黄的细脖子上,全成了木偶。

    扶桑也闭了眼,等那人给她脸蛋也粉一遍墙,那人却没有。那人认为扶桑不必浪费他的白粉红粉。

    那人喊道:一个牵一个衣裳!不准乱看!不准对人笑!这地方没有人的,都是鬼!白鬼、黑鬼、印第安红鬼!

    上岸就看见移民局的鬼了。一共三个鬼,还有一头比桌子高的黑毛牲畜,没人敢把它认成狗。

    一个秃子中国男人对女仔们手舞足蹈:往我这边走,我是你们的爹;他转身对移民局一个大胡子鬼说:这五个是我女儿。

    年轻的移民鬼推他一个踉跄:不准靠近,不然我放狗了!

    秃子仍对女仔们叫:记住,我是你们的爹!你们的娘死了!

    年轻的鬼纵纵手上的链子,那狗形大畜牲一扑老远。秃子屁股领路地逃得飞快:你娘是饿死的,别说是病死的,不然移民局鬼要把你们关起来查验!秃子忙着关照。半个钟点后,中国翻译来了。他晓得许多话是不能翻正确的,否则明天世上就没他这人了。

    问她,大胡子鬼指扶桑,她母亲叫什么名字。她说她母亲死了。

    我是问她母亲的名字。她死了。

    你们这些撤起谎来毫无羞耻的中国人。

    扶桑不知大胡子发的什么脾气,静静一笑,嗅着大胡子喉咙里昨晚的酒味。

    你姐姐不记得你母亲的名字了,你一定记得。来,告诉我。

    她死了。

    好,好极了。那么你呢?大胡子鬼来到最小的女仔面前。这女仔最多九岁,正从里往外抖,要把虱子跳蚤全抖出去似的。

    你是不会撒谎的,我的天使,请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

    整个码头停下它的嘈杂,期待九岁的女仔抖得最终真实。

    她饿死了。

    大胡子尖起舌头:死了,死了。他如同一只庞大的八哥,为最新的学舌兴奋不已。我懂这句,你们每个中国人都说这句,她死了,她死了。你们这些天生的撒谎精。大胡子用手势把五个女仔分成三处,好好想一想,想想你们母亲叫什么名字。尽量别让你们不幸的母亲有太多的名字。

    站在一百码以外的秃子这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妻呀妻呀地哭唱。

    让他闭嘴,大胡子对站得浑身作痒的翻译说。

    秃子边嚎边向女仔们使眼色。还死在那里干什么?快上来,抱住我喊爹!一时间五个女仔懂了道理,全扑在了秃子身上。

    秃子躺在地上,用白眼珠扫一眼周围,鬼们已认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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